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3)

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3)

(接上篇)

十一

金久在夜間出現了一次昏迷,死神的翅膀飛過他的身側,輕輕地碰了他一下,然後消失在視線之外。梅媛一直守在他的身邊,眼睛溼潤地看著他,用僅有的一杯水一點一點濡溼他乾裂的嘴唇。梅媛確信他會死掉,讓她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殘酷,但是,殘酷的事情一直在發生,沒有什麼是不可接受的。她從“濟人堂”走出去,一路向北,不到五分鐘就被兩個穿便衣的強壯男人截住,把她塞進一輛吉普車,帶到了這裡。從那時起,她就知道一生中最大的困難開始了。現在,她看著這個本來可以和自己平安地相守一生的男人,心裡想著眼前的一切也許天亮以後就會結束,淚水一次次模糊了她的眼睛。

金久從昏迷中醒來後,一直握著梅媛的手不放。堅強的內心也需要支撐,特別是在肉體已經很難包裹精神的時刻。他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愧疚,昨天的那句話,也許傷了她的心。雖然她會明白那是他的良苦用心,但是,當她聽到時,內心肯定會產生震動。

“天亮以後,我要把你送走。”金久虛弱的聲音顯得很不真實,令他自己產生了短暫的懷疑。

梅媛沒有說什麼,似乎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只有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才是真實的。

天說亮就亮了,他們仍然靜靜地躺著,似乎沒有發現已經潛入帳篷的晨光。

沒有人送來早飯,即使有,也被看守他們的士兵吃掉了。

“你要找到可欣和克儀。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說很不公平,你已經為我犧牲得太多了。”金久說。

“你確定他們安全出城了嗎?”梅媛問。

金久點點頭:“我那天早上就試探過了,加上劉仁,就五個人,全被你和我引走了。”

金久的眼神裡充滿了憂傷:“你是被我犧牲掉的,梅媛,你們都是我的親人,但是,你畢竟比他們年長。”

梅媛撫了撫他的臉,說:“我和你相處了三年,有些話可以不說了。”

金久掏出那枚琥珀小墜,摁在梅媛的手心裡。

“你做什麼?”梅媛輕聲問。

金久拍了拍她的手,說:“這枚小墜,是劉千葉送的,是很好的紀念,不能落到他們手裡。”

帳篷外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還伴隨著幾個男人低聲的哭泣。梅媛起身走到門前,掀開門簾向外看了看,說:“已經開始死人了,兩個,被抬到小山子那邊去了。”

小山子離三淮山有三四公里,是一座不大的土山,多年來一直被當作亂墳崗。

金久吁了一口氣,說:“林鎮湘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又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這次是奔著帳篷來的。劉仁掀起了門簾,林鎮湘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荷槍的士兵。

林鎮湘站在距離金久三米遠的地方,嫌惡地看著他,輕輕地一揮手,兩個士兵走上前來,把梅媛從金久身邊架起,向帳篷外走去。

梅媛沒有掙扎,她只是回頭看了看金久,說:“金久,你欠我的,別忘了還。”

金久向她揮了揮手,然後把臉扭向了一邊。

大家都沉默著。時間一分一分地流走,似乎能聽到淮河裡波濤起伏的聲音。

半晌,林鎮湘才說:“你真的逼我下手嗎?我的士兵已經因為瘟疫出現了死亡,我是一名軍人,我知道把賬記在誰的頭上。”

金久低聲說:“軍人沒有商人會算賬,我的賬從來不會記錯。”

林鎮湘轉身向帳篷門走了一步,向劉仁使了個眼色。劉仁走到金久跟前,說:“我們把你的女人放走後,你確定會救治病人?”

金久說:“我沒有理由不救。我自己已經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無法救治了,把你們的人救了,幾十年後,他們就是我在地下的朋友,我會天天有酒喝。”

劉仁問:“你是劉千葉的人,怎麼可能真心真意救我們的人?”

金久哈哈一笑,說:“到現在為止,你的眼睛還是瞎的。我不是劉千葉的人,一直不是。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我也不在乎。你們如果不和我賭這一把,只能輸得露屁股,而且,還要揹負屠殺士兵的罵名,還有可能被問責。賭一把的意義在於,你們可能會避免這些,而不會多失去一斤一兩。我說的對不對?”

林鎮湘跺了一下腳,說,“那好,現在就放人。”然後向劉仁使了個眼色:“你去告訴他們,現在就把梅女士放了。”

劉仁答應了一聲,快步走出帳篷。

金久躺正身子,用右手抹了一下鼻子,手指上有一些血跡。金久把血跡給林鎮湘看,說:“在我確認梅媛已經安全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做。你要儘快讓我安心,不然,即使我想做什麼,我的時間也不夠了。”

林鎮湘點點頭,向帳篷外走去。

一個小時後,林鎮湘和劉仁走進來。劉仁風塵僕僕的樣子,他告訴金久,梅媛已經被送走了,按她自己的要求,她被送到城西,他們為她僱了一輛馬車,直到馬車消失他們才回來。

金久笑了笑,轉身向裡,什麼話都不說。

林鎮湘吼了一聲:“人都送走了,你他孃的不守信用啊?你信不信我會在你死之前碎剁了你?”

金久說:“我金久是什麼人?這些年只有我騙人,沒有誰能騙得了我。梅媛安全以後,我會知道的。我再次告訴你們,要爭取時間。”

林鎮湘癱坐在椅子上,他看了劉仁一眼,點了點頭。

劉仁想說什麼,看到林鎮湘難看的臉色,只好轉身出了帳篷。

林鎮湘說:“這一次,真的要把她送走了,你現在就可以做一些準備。”

金久轉過身來,看著林鎮湘,說:“讓你的士兵用軍營裡最大的鐵鍋燒水,最好有兩口這樣的鐵鍋。這是你們目前能做的唯一的準備。水燒開以後,仍然是等,等我的女人平安。”

林鎮湘把命令發出去以後,仍舊回到帳篷裡。他坐在離金久一米遠的地方,看著金久衰弱不堪的軀體,很想和他談些什麼。

金久卻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林鎮湘剛一張嘴,他就把眼睛閉上了。

“你來這裡的目的不是打仗嗎?為什麼不去指揮你的部隊?”金久不耐煩地說。

林鎮湘有些尷尬地站起來,咳嗽了一聲,說:“你沒有聽到槍聲嗎?每天都在打。不過,我今天的興致在聊天上。”

金久說:“等我的女人安全了,我陪你聊,一直聊到死。”

十二

劉仁回到營地的時候,看到林鎮湘正在金久的帳篷外來回踱步。劉仁走過去,敬了個軍禮,報告說任務完成了,他把梅媛送到了城南,讓她一個人走了。

“走就走了,”林鎮湘說,“既然金久不吃那一套,對於我們來說,她的生與死都沒有意義。”

林鎮湘和劉仁一起回到金久身邊。

金久伸了個懶腰,好像剛剛睡了一個好覺。林鎮湘譏諷地看著他,說:“在這個時候能睡著的,是聖人。”

金久用胳膊拄著床沿,想起來,沒有成功。

林鎮湘和劉仁咧嘴笑笑,沒有幫他的意思。

金久的肚子裡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緊接著,他響亮地放了一個屁。

“我們已經把梅女士送走了,城南。”劉仁捂著鼻子說。

金久沒有理他,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綠色帳篷的頂部,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林鎮湘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時間一點點流逝,林鎮湘感到自己的血正在一點一點耗盡。他想問一下金久要等到什麼時候,但是,金久是不會回答他的,這一點,幾乎可以確定。

兩個小時以後,旅部的一名副官進來報告說,有一個“濟人堂”的夥計求見。

林鎮湘疑惑地看看金久,讓副官把夥計帶進來。

“濟人堂”的夥計李千秋隨在副官身後走進來,徑直走到金久床邊,說:“老闆,我在你安排的地方等到了梅小姐,她要我把這個帶給你。”李千秋從衣袋裡取出一枚鑲著綠松石的金戒指,放到金久掌心裡。

金久把戒指迎著光線舉起來,讓它在指尖上翻轉。“松月”二字如朝陽般閃耀著光芒,遮沒了眼前和心裡的一切。金久喃喃道:“竟然沒有給她留下個念想!也好,留下了又能怎麼樣呢?”他把戒指戴到左手無名指上,滿意地嘆了一口氣。

“還有什麼嗎?她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嗎?”金久問。

李千秋點點頭,說:“梅小姐要我告訴你一句話:窗外幾竿君子竹。她還讓我告訴你,這句詩的最佳對句應該是:簾內數點硃砂梅。”

金久徹底放鬆了精神,他滿意地哼了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臉。綠松石戒指和“窗外幾竿君子竹”這句詩是他和梅媛約定的雙保險,當兩個保險都由李千秋送到時,意味著梅媛徹底安全了。好了,梅媛可以與可欣和克儀會合了。金久的雙手慢慢地從臉上滑落,陷入了昏迷。

金久醒來時,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後了。他感到臉上涼冰冰的,估計昏迷期間被噴了不少涼水。他的額頭上敷上一塊涼毛巾,手邊放著一杯涼開水。林鎮湘和劉仁焦急地站在他的床前,李千秋站在他們身後,正焦急地向他使著眼色。

“千秋,你先回去吧,照顧好鋪子。”金久的聲音輕如鴻毛,如果誰的呼吸重一點,鴻毛彷彿就會被吹走。還沒待李千秋轉身,金久突然想起了什麼,問:“千秋,梅媛有沒有讓你帶什麼東西過來?”

李千秋點點頭,說:“帶來了,兩大包藥材,就在帳篷外放著。”

金久看了看林鎮湘,兩隻手往上抬了一下。

林鎮湘向劉仁使了個眼色,劉仁和兩個士兵走到金久身邊,把他扶了起來。金久無力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劉仁,說:“劉參謀,我需要你背一下,我要去看看那兩口開水鍋。”

劉仁剛想發作,看到了林鎮湘難看的臉色,只好擠出一絲笑來,蹲到金久面前。兩個士兵把金久抱起來,放到劉仁背上。

劉仁感到一股難聞的氣味直衝鼻子,扭頭看時,金久虛腫的嘴唇正在他的臉邊一張一合。

“我要把你投到開水鍋裡去。”劉仁低聲說。

“你很快就可以實現了。”金久說。

兩口鍋支在離帳篷二百米遠的空曠的草地上,鍋底下劈柴火燒得正旺,鍋裡面的水像被風吹動了一樣沸騰著。太陽快下山了,西邊的天空有很多彩色雲朵,它們圍在夕陽周邊,像是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聚會。

金久想,我也是那些彩雲中的一朵。

劉仁把金久放到離鐵鍋五米遠的草地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從一個士兵腰裡拽下一隻水壺,把裡面的水全都澆到自己臉上和手上,似乎晚一秒鐘他就會死掉。

金久看著李千秋,說:“把你帶來的藥材投到鍋裡,大火燒半個小時,然後把火撤掉。”

金久又轉向林鎮湘,說:“等鍋裡的藥湯半涼時,就讓你的士兵吃藥,一次一丸,一日三丸,每丸都要用一碗半涼的藥湯送服。”

林鎮湘點點頭,問:“什麼時候能見效呢?”

金久說,“明天早上,如果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我會和你一起見證。”

林鎮湘說:“你不會死的,你還有很多故事沒有告訴我呢!”

金久笑笑,說:“如果你有興趣,如果我還有力氣,我願意講給你聽。不過,其中的一些故事你可能聽過,不一定能提起興趣。”

十三

夜裡兩點多鐘,山南的那條小道上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槍口噴出的火苗燒紅了那條小道,照亮了半空。激烈的戰鬥持續了將近十分鐘,當林鎮湘帶著增援部隊趕到時,看到了四十多具士兵的屍體。

一群魚在小河裡時,你站在岸上就能看到它們慘淡的未來;但是,當它們遊進淮河時,未來就像天地一樣廣闊了。林鎮湘這麼想著,突然感到一陣鑽心的痛。他捂住胸口,看著那四十多具屍體,感到孤獨和恐懼。

天亮以後,林鎮湘帶著警衛排上了三淮山。已經有兩個連在山頂上清剿了多時,除了一些陳舊的窩棚和簡陋的生活用品,沒有別的發現。林鎮湘在山頂上轉到日升三竿,希望找到一些能讓他興奮起來的東西,比如,幾十座新墳,或者,某個山洞裡躺著幾十名因為染上瘟疫而無法行動的游擊隊員。他沒有找到這些,但收穫還是有的:在一個小樹林裡,他找到了一口大大的鐵鍋,裡面殘留著一些液體。林鎮湘用手指蘸了蘸,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是一種熟悉的氣息。他突然想起,昨天下午他站在那兩口鼎沸的大鐵鍋前面,聞到的就是這個味。

林鎮湘站在鐵鍋前,久久地注視著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劉仁在山頂找到林鎮湘時,發現他的軍帽扔到了鐵鍋裡,鐵鍋的底子已經碎掉了。林鎮湘坐在一棵巨大的青檀樹下,腳邊是一支勃朗寧手槍,四周散落著六枚金黃的彈殼。

青檀樹有一千餘年了,樹心已經空了,林鎮湘坐在那裡,就像被青檀樹吞到了肚子裡。

派出去追擊的部隊遭到了劉千葉的伏擊,損失慘重。“也許,我們根本不應該追擊。”劉仁輕聲說。

林鎮湘拾起手槍,向劉仁瞄準。劉仁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林鎮湘站起身,在劉仁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腳步散亂地下山去了。

林鎮湘帶著滿腔怒火走進金久的帳篷。巨大的失敗感讓他心灰意冷,讓他覺得前途慘淡,但是,他仍然想和金久談一談。現在,他有充足的時間了,下午渡河回城與晚上渡河回城沒有區別。這次行動被捆上這樣的尾巴,全是金久在搗鬼,林鎮湘可以扒開他的皮,但是,扒開他的心似乎更為重要。

林鎮湘希望金久還活著。

金久還活著。他把行軍床移到了帳篷的東北角,這樣,他可以藉助一根撐杆坐起來。他用艱難的微笑迎接了林鎮湘,而且,他還把左手舉了起來,想做個手勢,但是,他的手指動了一下,整個胳膊便垂落在身側。

“我聽到了槍聲,從山南傳來的。”金久說。他的目光在林鎮湘的臉上探詢著,像是在尋找一個答案。

林鎮湘說:“你的聽覺沒錯,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那場戰鬥之後,劉千葉和他的游擊隊全都跑掉了。我本來在那裡放了一個連,但是,有一半士兵感染了瘟疫,我只好把他們剝離出來。如果不是這樣,劉千葉是跑不掉的。聽到這個消息,你是不是感覺很滿意?”

“是的,我很滿意。我從失敗中走出來,用了三年時間,這是三年來我最高興的一天。”金久說。

“我今天來,是看你是否還活著,我想聽你講故事。我知道這個時候你需要一個聽眾,特別是像我這樣的聽眾。我知道你不想帶著你的精彩死掉。”林鎮湘說。

“我的故事不精彩,但是,也不會讓你失望。”金久臉上浮出一點笑,愉快地點了點頭。

十四

“我要對你申明一點,我不是劉千葉的游擊隊員,我與三淮的地下組織沒有任何聯繫。”金久說。

“可是你做的事情比一百個游擊隊員都多,三淮的地下黨加在一起也沒有你的貢獻大。”林鎮湘說,“我是說這一次,在此之前,你肯定做了更多的事情。”

林鎮湘拉了一張椅子坐在金久對面。看著一個瀕死的對手願意敞開心扉與自己說話,是一件愉快的事。雖然真相的每一條觸鬚都會像一把刀一樣零割著他的心臟,但是,這樣的疼痛未必不能承受。多年來,林鎮湘的承受力在漸漸增大增強,已經長成一棵根深的樹了。

“在此之前,”金久的聲音有些縹緲,似乎聲音也隨著他的思緒飛走了。“我是做了一些事,但是——”金久虛腫的臉上幾乎無法看到表情,只有通過像一條線一樣的眼睛,窺見他內心的一些角落。

“也許,一些過去的事情對於我們的現在和未來是有用的,提起它們有些痛苦,但是,它們可以活血化瘀。林鎮湘,如果我沒有記錯,三年前,你在長州待過,是長州的警備司令。”金久說。

“是的,我在那裡做過警備司令。”林鎮湘有些吃驚,對於往事的翻檢讓他酸楚,卻也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從警備司令到一五六旅的旅長,這樣的變化不可謂不大,雖然是一份不小的榮譽,但是,我卻知道這必定不是你的本意。”金久的話像一根針,針尖扎得不深,卻令人震顫。

林鎮湘垂下頭,用雙手捂住臉。他討厭這樣的姿勢,但是,它可以遮住他的表情,讓暗淡的眼神消失在掌心裡。

三年多了,比現在的季節早一些,好像正在鬧倒春寒。長州市警備司令部情報處收到打入共產黨內部代號為“鷹”的特勤人員的情報,說在第二天上午舉行的群眾大會上,共產黨的鐵血殺手南鄉子將要刺殺大會的主要召集人、時任長州市警備司令的林鎮湘。情報處立即把情報轉給了林鎮湘,並建議他取消大會,或者,無限期推遲。情報處的建議對於林鎮湘是一種汙辱,但是,他知道它是正確的。南鄉子是共產黨鋤奸隊的頭號鐵血殺手,在抗戰前就在長州贏得了響亮的名頭,抗戰期間更是以刺殺了多名日偽軍政要員而令敵人談之色變。內戰爆發以後,南鄉子在長州實施了十餘次刺殺行動,目標都是長州市重要的軍政人物,或者過路的國民黨軍政要員。南鄉子的刺殺手段特點鮮明,要麼一槍致命,要麼一鏢封喉,被南鄉子盯上的目標,生還率為零。林鎮湘曾經組織過多次對南鄉子的抓捕,結果都是損兵折將,以致林鎮湘的手下一聽說有針對南鄉子的行動,都噤若寒蟬。林鎮湘猶豫了半個小時,最終決定大會按原計劃召開。召開這次大會的目的,是為上月抵達長州的陸軍暫編第十一師補充兵員。半個月以前就開始籌備的大會,已經動用了各方面的力量,將有七千名長州市民參加,如果輕易取消,不僅招兵計劃無法完成,林鎮湘的名聲也將嚴重受損,甚至影響政治前程。林鎮湘只有硬著脖子往前走,當然,他在脖子上套了很厚的防護,即便有刀落下來,也無法在脖子上留下一道白痕。林鎮湘不相信在這樣嚴密的保護之下,南鄉子還能得到動手的機會。

大會在長州市政府樓前的大廣場舉行,林鎮湘動用了他能動用的所有力量把會場變作了一隻鐵桶。七千人的大會,所有參會者都要被搜身,任何金屬製品都會被當場沒收,略有嫌疑便會被當場拘捕。在主席臺的周圍,林鎮湘的穿著黑色制服的警衛呈扇面展開,就像一百條德國牧羊犬一樣環伺在主人周圍。林鎮湘還做了另一個準備:把原定一個小時的大會縮短為半個小時,既完成了計劃,又體面地保全了自己。林鎮湘想不到,集會開始不到十分鐘,便有三發子彈像三隻黑色的鳥兒一樣嘩嘩叫著向他飛來,在他的胸膛上鑿出了一個小小的等邊三角形。林鎮湘倒下了,三隻鳥兒把他擊倒在地,卻沒有洞穿他的胸膛,因為他設置了一道厚重的閘門:把一塊巴掌大的像一朵蓮花一樣的鑌鐵藏在了胸口。林鎮湘知道南鄉子的暗殺習慣,南鄉子使用槍彈的時候,唯一的目標是心臟,如果是一發子彈,就正中靶心,如果是三發,就是等邊三角形。南鄉子如果射出三發子彈,就意味著他對刺殺對象極端仇恨,三發子彈可以放大痛苦,製造的圖案像一張彩色的張貼畫,可以把刺殺效果渲染到極致。三顆子彈都穿透了厚厚的鑌鐵,但是,已經無力在林鎮湘的心臟裡走得更遠。

儘管在廣場的四周佈滿了軍警,南鄉子還是逃脫了,當然,他也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打擊:他的兩名助手為了掩護他而當場殞命,而他自己,好像也中了一槍,在他逃跑的路線上,發現了點點滴滴的血跡。

躺在醫院裡剛剛回到生死線這一側的林鎮湘用微弱的聲音下達了全城搜捕令,不到一天,便有一百五十人死在他部下的槍下。其中有多少共產黨?他不知道。但是,他認為這樣的殺戮是必須的。就像打靶一樣,你不可能每一槍都打在十環上,七環或者六環,都是可以接受的,跑靶又有什麼呢?那是為打中十環而做的不可缺少的準備。血腥之舉對於林鎮湘來說既是報復,也是對聲譽的彌補。當著七千人的面被南鄉子連擊三槍,對於他來說是奇恥大辱,無法向上峰和民眾交代,唯一的辦法就是搜捕,就是槍殺。但是,這些措施並沒有讓他逆轉局面,一個月以後,他剛剛可以下床,就被免除了職務。

幸虧有幾個當權的老上司為他說話,免職不到一個月,他便被調到一五六旅當了副旅長。半個月以後,旅長在一次對三淮山的圍剿行動中被一粒子彈擊中了太陽穴,當場殞命。林鎮湘感謝那粒子彈,因為它間接地把他送到了旅長的寶座之上。

“你好像對我的事情很瞭解,”林鎮湘說,“你是長州人嗎?或者,在長州待過?”

“我不是長州人,我的老家是蘇州。”金久努力地有些滑稽地噘了一下嘴,說,“但是,我是南鄉子。”

林鎮湘用力睜大了眼睛,這個動作使他避免了一聲驚訝的叫喊。

林鎮湘站起身來,拔出手槍,一步步逼近金久,把槍口抵到金久的前額上。金久的眼神非常淡定,林鎮湘知道,沒有經歷過血雨腥風的人在死神面前不可能有這樣的眼神。那麼,他剛被帶到三淮山時的恐懼和不安是裝出來的,甚至他的冷汗都是任他驅使的。林鎮湘知道自己無法不相信金久的話,面前這個被毒藥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中年男人,正是他一生最大恥辱的製造者,南鄉子!

林鎮湘長嘆了一聲,痛苦地搖了搖頭,把手槍插回腰間,重新坐回椅子。在這樣的對手面前,一切動作都是無用的,而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怯懦也是無所謂的,哪怕失聲痛哭也不能算是醜陋,因為南鄉子的眼睛永遠是居高臨下的。

“你是我的夢魘,”林鎮湘說,“三年過去了,你又用三顆子彈擊中了我的心臟。”

“刺殺你,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失手,”金久說,“而且,我還折了兩個同志。我不相信你還活著,但是,當我在三淮城裡看到你的時候,我的自信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林鎮湘坐直了腰桿,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忽然笑了,說:“你的槍法沒有問題,這裡現在還有三隻烏鴉在飛。”

金久緩緩地長嘆了一口氣,說:“由於出了叛徒,在接下來的大搜捕中,我的組織遭受了重大打擊。無奈之下,我帶著女兒逃出了長州,在三淮做了一個藥鋪老闆。”

“我想知道,你的槍來自哪裡?”林鎮湘問。這個折磨他三年多的問題,現在終於可以看到答案了。

“廣場邊緣躺著幾株快朽的老樹幹,你還有印象沒有?”金久問。

林鎮湘恍然大悟。廣場的南緣橫放著幾株快朽的老樹幹,有一米左右的,也有兩米左右的,乾乾淨淨,似乎是被附近居民有意放置的,目的似乎很簡單:晚上散步時,可以歇歇腳。

“但是,那些樹幹一直在那裡,不是臨時——”話一出口,林鎮湘就感到自己很愚蠢。樹幹從什麼時候起待在那裡不重要,關鍵是它們為南鄉子的槍支提供了隱藏地點。

金久的回答更令林鎮湘感到自己的愚蠢:“在長州城裡,有很多這樣的樹幹,是我的助手有意放置的。它們不顯山露水,就像是環境的一部分,當我們需要時,裡面就會出現我們用得著的武器。”

“如果我的人把你擊斃了,就沒有今天的事了。”林鎮湘恨恨地說。

“你的士兵打傷了我的左腿,讓我無法再以一個殺手的身份繼續工作,這是三年以來我最大的遺憾。不然,你在三淮城的第二年就可能成為淮河岸邊一堆黃土下面的孤鬼。而且,如果我當時死了,你的染上瘟疫的士兵今天找誰救治呢?”金久嘲諷地說。

“是的,今天他們的病情有了好轉。”林鎮湘說,“但是,你別指望我能寬恕你。這些日子你到底做了什麼?你要如實地向我招供。如果你是健康的,我已經把你凌遲了,根本就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金久輕蔑地看著林鎮湘。

金久帶著女兒從長州逃出來以後,在距離長州城六十餘公里的一個叫鹽關的古鎮養了半個月的傷。他委託當地的老鄉到長州瞭解情況,老鄉帶回的消息令他痛不欲生。長州的黨組織遭受了嚴重打擊,幾乎全軍覆沒。長州城裡到處都是緝拿南鄉子的佈告,四個城門每天都會懸上新的屍體。金久無奈,只好帶著金可欣一路向北,馬不停蹄地來到了三淮縣城。三淮山上有很多中草藥,還有一支聲名顯赫的游擊隊,還有梅媛,這個地方令他感到溫暖。金久的父親是蘇州城裡有名的老中醫,除一手金針絕活外,還以祖傳的“清瘟解毒丸”而獨步杏林。金久自小就得到了父親的真傳,如果不是參加了革命,他已經像父親一樣成為蘇州名醫了。父親十年前去世的時候,給金久留下一句話:仁醫,仁人,擇一不負終生,擇二不負蒼生。留在三淮城開藥鋪,是一個可以三全的辦法:既可以實現父親的遺願,又可以和三淮山的游擊隊取得聯繫,還可以與梅媛長相廝守。金久曾經嘗試過與劉千葉接上關係,但是,劉千葉非常謹慎,無憑無據,根本不可能取得信任。金久請梅媛在《長州晨報》上登過啟事,那是原來約定的尋找組織的最後的辦法,但是,他沒有得到任何迴音。金久想,做一個藥鋪老闆有什麼不好呢?可以治病救人,可以在不同的道路上做同樣的事情。當然,如果劉千葉他們有需求,他會毫不猶豫地縱馬馳援。

金久之所以給自己起綽號叫“南鄉子”,不是因為他來自蘇州,不是因為思念家鄉。他喜歡那首詞,喜歡那種境界。他在臥室的窗外栽了幾竿君子竹,它們搖曳出的,正是他內心的感覺。他曾經幻想過,革命勝利以後,他要在舍前舍後全部種上君子竹,而不僅僅是窗外的幾竿。西風散雨未免悽清,成了林子的君子竹,會把悽清搖成朝陽。

金久說:“過往是你的恥辱,你何必過於糾結,跟自己過不去呢?”

林鎮湘沉吟半晌,從衣袋裡掏出半截雪茄,點燃後深深地吸了一口,說:“劉千葉的游擊隊,比我的部隊更早感染上瘟疫,為什麼我在山上找不到瘟疫留下的痕跡?你那6000丸藥,他們如果服用了,結果會慘不忍睹;如果沒服用,也不會帶著突圍吧?為什麼我沒有找到?”林鎮湘說出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

金久差點笑出聲來:“我早就和你說過,那些藥都是良心藥,沒有毒。劉千葉的游擊隊有足夠的戰鬥力衝破重圍,與那些藥丸有密切的關係,難道,你到現在還沒看明白?”

林鎮湘瞪大了眼睛,他一把扯下金久的上衣,把金久推倒在行軍床上。

“那你身上的毒是從哪裡來的?這幾天你一直在我的嚴密監控之下,根本沒機會服毒,你也沒有毒藥可服。”林鎮湘幾乎絕望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劉仁把我帶來的那天早上,我起床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了砒霜。我是祖傳中醫,對於藥性有一種天才般的把握。我服用的劑量經過嚴格的計算,第二天早上才會發作,五天才會死掉。五天足夠了,我可以完成所有的計劃。現在才四天,我還可以活一天,我可以靜靜地回想我的一生,我可以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世界,我可以在心裡聽著君子竹的搖曳,伴著淮河的清風東去。”金久的聲音低啞而平淡,就像在敘述一件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你就沒打算活著回去!”林鎮湘頹廢至極。

“是的,”金久說,“如果我有生的想法,我根本無法把藥送到山上去。有的時候,犧牲是不可避免的,當你不抱僥倖的時候,就會變得強大。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我願意用生命做一次令我自豪的嘗試。”

“可是,你差點把你的女人搭進去了。”林鎮湘張開了嘴巴,他擔心自己會把牙關咬碎。

“我的女人只不過吃了一點苦,作為我的女人,那是她應該承受的,雖然我更希望她一點委屈都不經受。”金久笑了,想到了梅媛,他的心裡感到溫暖。

“不過,你不能因此否認我是個好男人。我把她牽扯進來,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前提是我能把她安全地送出去。”金久說,“我有過一個妻子,是我的助手,在那次刺殺你的行動中,為了掩護我,犧牲了。來到三淮城以後,我就下了決心,我要用縝密的心思為我身邊的女人織一張網,讓她們安全地活著,讓她們過幸福的生活。”

金久想重新坐起來,掙扎了幾下,終於放棄了。

林鎮湘木然地坐著,連劉仁從帳篷外走進來都沒有感覺到。

劉仁手裡拿著一封電報,看到林鎮湘的樣子,手伸了幾下,還是縮了回去。

電報的內容很簡單,上峰對於劉千葉的突圍非常惱火,措辭嚴厲地讓林鎮湘說明原因,聽候處置。

林鎮湘回想著幾天來發生的事情,覺得自己正從頭到腳慢慢地變成一堆草木灰,涼涼的,軟軟的,輕輕的,灰色的。他下意識地扭頭看看劉仁。如果劉仁的呼吸重一些,會把他的身體吹得殘破不全嗎?

“旅長,不要再和他說了,一槍斃了算了。”劉仁掏出手槍,打開了保險。

林鎮湘搖了搖頭,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把劉仁的手槍奪了下來,輕輕摩娑著。

“他還有一天時間,讓他躺在這裡好好思考人生吧!”林鎮湘說。

林鎮湘站起身來,把手槍插到劉仁上衣口袋裡。

走到帳篷門口時,林鎮湘停了下來,扭頭看著已經閉上眼睛的金久。

“你本來已經與他們脫離了,你已經過上了安穩幸福的生活,憑你的能力,還會有更美好的生活等著你。但是——南鄉子,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林鎮湘的聲音雖然冷冷的,卻因為困惑而發軟,彷彿隨時都會像雨絲一樣跌落在地上。

金久慢慢地睜開眼睛,說:“你有信仰嗎?你相信信仰的力量嗎?”

林鎮湘愣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通紅。他瞥了劉仁一眼,疾步走出了帳篷。

十五

金久覺得天地靜極了。所有的聲音都被風帶走了,而風,是那麼優雅,那麼從容,就像梅媛柔軟的手。他慢慢地挪動左手,終於把它挪到了胸前,那枚套在無名指上的綠松石戒指閃著綠油油的光芒,令他的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

從東吳大學畢業後,他入了黨,被派到長州城,成為一名鋤奸隊員。他一人來到長州城外的巖山寺,在綠薏軒,為自己定做了這枚戒指,作為永恆的紀念。松間步月,石上眠雲,多好的意境,他希望將來有機會在這樣的意境中生活,哪怕只是度過老年的時光。

實現不了的,更令人心嚮往之。

金久用盡全身力氣把左手移到嘴邊,用牙齒把戒指取了下來。

舌尖觸到戒指,涼涼的。

金久笑了笑,把戒指吞了下去。

(全文完)


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3)

作者簡介:孫志保,安徽亳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亳州市作家協會主席、文聯副主席。迄今已發表中長篇小說30餘部,短篇小說多篇。《黑白道》(獲第3屆安徽文學獎)、《溫柔一刀》(獲第5屆安徽文學獎)、《父親是座山》《葵花朵朵》《灰色鳥群》《麥子熟了》《幹事的日子》《奔月》《飛龍在天》等多部中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載。有中篇小說集《黑白道》《溫柔一刀》,長篇小說《黃花吟》。


八公山文學(2019卷)|南鄉子(孫志保長篇小說連載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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