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最近讀辛棄疾的詞,有一個新的發現,辛詞裡面有一個詞出現的頻率很高,那就是

“白髮”。有些白髮,長在頭上,是歲月的無情變遷,有些白髮,長在心裡,是現實的反覆碾壓。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要了解辛棄疾的白髮,我們先來簡單回顧一下辛棄疾的生平。

辛棄疾(1140~1207),原字坦夫,後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山東歷城人。“棄疾”、“幼安”包含了長輩對他的美好期盼,希望他一生遠離疾病,多福多壽。但辛棄疾出生時,北方已經淪陷,即使一生無病無痛,也很難太平安康啊!

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21歲的辛棄疾聚集了兩千多人,在淪陷區奮起反抗金人,參加耿京領導的聲勢浩大的起義軍,擔任掌書記。紹興三十二年,辛棄疾奉命南下與南宋朝廷聯絡,決定南歸,與南宋朝廷抱團,共同抗金。

這就是咱們現在言情小說或者武俠小說中才存在的情節啊,卻真實地發生在辛棄疾身上。辛棄疾文武雙全,這一生該是怎樣的英雄蓋世,確實令人好奇。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辛棄疾在起義軍中的卓越表現,使他名重一時。25歲正式入仕南宋,宋高宗任命他為江陰籤判,從此開啟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

他懷著滿腔愛國熱情南歸,對南宋內部主和派的勢力,全然不知。南歸之後,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大力北伐,而是南宋當權者粉飾太平,偃旗息鼓,沉湎於眼前的繁華似錦。

南渡之後,辛棄疾在南宋朝廷做了二十年的閒官,最後還是被罷黜,幾度沉浮,又在江湖之遠隱居近二十年,歲月蹉跎,回覆山河的夢想,如夢似幻,終為泡影。

我們來數一數辛棄疾的“白髮”,問君能有幾多愁!

1174年,中秋佳節,辛棄疾作《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贈與友人: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髮、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中秋佳節,對月抒懷,“被白髮、欺人奈何?”白髮欺人,又能拿它怎麼辦呢?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辛棄疾真的是滿心滿眼都是“山河”啊!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稼軒也來學一會“吳剛伐桂”,掃除陰霾,使人間“清光更多”!

這一年,辛棄疾才三十四歲,正值壯年,是男兒劈風斬月、金戈鐵馬最好的時候,何來“白髮”?“桂婆娑”又是指什麼呢?

1178年,辛棄疾被調任為湖北轉運副使,路過揚州時,與友人詩詞唱和所作《水調歌頭·舟次揚州和人韻》: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汙,風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上片回首當年,又是一種“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恢弘場面。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秋高馬肥之時,完顏亮大舉入侵,陳兵列陣,何懼之有?“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高樓”,氣勢上簡直碾壓金人,當年萬眾一心,“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自是信心百倍。完顏亮有備而來,以為入侵大宋如探囊取物,還不是鎩羽而歸,落得個“投鞭飛渡”“鳴髇血汙”“風雨佛狸愁”的下場嗎?

下片迴歸現實,“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如今老了,只想著遊覽名勝,登山種橘。你們二位友人,是當地的大才子,“萬卷詩書事業”,前途無量。“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不要學李廣一樣南山射虎,不若漫卷詩書去做個“富民侯”。

這一年,辛棄疾大約三十八歲,南歸已近十五年了,當初以為的征戰沙場,殺敵報國,離他已經很遠很遠了。“搔白首”,辛棄疾很老嗎?南宋偃武修文,辛棄疾是真的想要“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了嗎?

辛棄疾少年壯志擎天,南歸以後本欲大展手腳,恢復中原,可他還是太天真了,南歸之後,他似乎離戰場更遠了,他輾轉任職於湖北、江西、湖南、福建等地,做著一些不鹹不淡的小官,對南宋朝廷來説,他可有可無,有時候甚至還有點礙眼。

久經官場生涯的中年之後,辛棄疾,似乎看透官場的爾虞我詐,看透了朝廷的投降勢力,寫下了一首《鷓鴣天·欲上高樓去避愁》:

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

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這愁為何愁?如影隨形,頗為執著啊!“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江山殘破,現在也不只辛棄疾一個人白頭了,這下好了,多少親朋盡白頭!

“歸去休,歸去休,不成人總要封侯?”難道辛棄疾終於決定“歸去”,決定去做一抹自由的“浮雲”?

倒有點像陶淵明的“歸去來兮”,可又不全然像。李白每每氣憤時,可能會來一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可是李白去“弄扁舟”沒有?我們都知道,李白一生就想著為官做宰,嘴裡說著要“仰天大笑出門去”,身體去很誠實,李白一生都沒有真正歸去。蘇軾在人生的境遇上,也是被反覆碾壓,人家也曾想著撂挑子,說什麼“小舟從此逝,江海度餘生”,把我們後人搞得對這種自由嚮往得不得了,人家不還是在坎坷的人生路上,蹣跚前行,最後不也能“也無風雨也無晴”了嘛!

那咱們想想,正當壯年的辛棄疾,是真的決定歸去了嗎?

1185年,45歲左右的辛棄疾,被貶為庶民,接下來真的就過上了登山種橘的生活了,在隱居期間作《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宦海沉浮將近二十年,辛棄疾終於還是從官場被擠了出來,過著田園生活的辛棄疾是怎樣的呢?

登山訪景,夜宿在博山王氏庵,上片倒是頗有野趣,很有畫面感。“松風急雨”,倒是個撫今追昔、喃喃自語的好時節啊!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平生塞北江南”,豪情無限,“歸來華髮蒼顏”,悲從中來。秋宵夢醒,“眼前萬里江山”,不論何時何地,辛棄疾心裡眼裡,都是那萬里江山!

在前面一篇寫辛棄疾的文章裡,我說過,辛棄疾從來沒有退,也從未想退。可辛棄疾卻是被罷黜了近二十年,在這期間,他過著閒適恬靜的鄉間生活,就真的沒有放棄曾經的“萬里江山”嗎?

1188年,四十八歲左右的辛棄疾在山陰帶山一帶隱居,與好友陳同甫會見,之後寫下了這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這首《破陣子》蒼涼悲壯,殺敵報國的夢想,只能在夢中實現,現實“可憐白髮生”!

我們之前細講過這首,這裡就不再贅述。

四十八歲的辛棄疾,隱居在山陰,還是沒能放下當年的夢想,報國無門,滿腔悲憤花白了頭髮。

辛棄疾在各地做了將近二十年的文武官吏,之後被彈劾罷官,在山陰上饒等地隱居近二十年,晚年和友人交談,回憶從青年到晚年的經歷,寫下了這首《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䩮,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上片依然是追昔,“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英雄年少,豪氣蓋世,現在想來,那時候應該是辛棄疾的人生巔峰了。“燕兵夜娖銀胡䩮,漢箭朝飛金僕姑”,兩軍對壘,兵貴神速,義軍豪情壯志,溢於筆端。

“追往事,嘆今吾”,今昔對比,“春風不染白髭鬚”,春風也不能將我的白鬍子再染成黑色的了,年華老去,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讀起來讓人想哭,又想笑,而後還是想哭。

辛棄疾因何白頭?

辛棄疾從三十多歲,就開始“白頭”,可見他所說的白頭,不僅僅是指真的白頭髮,而是一種無奈,一種悲憤,一種幽悱難言的不滿。

一方面,辛棄疾自己,是不被南宋當權者接受並信任的。

辛棄疾帶著義軍南歸,以為小孩子找到了媽媽,但其實也許是個後媽。人家不僅不愛他,反而覺得他是個拖油瓶。辛棄疾生活著並且像英雄一樣存在著的地方,是淪陷區,是金人統治的地方,是南宋朝廷又怕又討厭的地方,從那裡歸來的一幫草莽之士,縱然是打著抗金的旗幟,南宋首腦難道就真的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嗎?辛棄疾以為同是為國,在哪裡都是救國,南宋朝廷卻不是這麼認為的。

辛棄疾再怎麼一腔熱忱,再怎麼豪言壯舉,再怎麼主動請纓,他永遠也擺不脫“歸正人”這個尷尬的身份,南宋朝臣根本就不會認真考慮辛棄疾的建議,就算真的要北伐,辛棄疾也摸不著戰場的邊。

“白髮”詞人辛棄疾:有一種白髮你以為長在頭上,其實生在心裡

另一方面,即使青春回返,再當壯年,南宋朝廷不願北伐,辛棄疾就是把欄杆拍遍,又有何用?

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文恬武嬉,無心收復河山。這是一個時代的白髮,是人心裡的白髮。即使春風能染黑他的“白髭鬚”,即使時光回返,再當壯年,辛棄疾就能力挺蒼穹,補天之漏嗎?顯然,不能。

辛棄疾的理想是恢復中原,而南宋當權者的願望是苟且偷生,過著眼前的太平日子就好,所以說他的理想與當權者的願望是背道而馳的,無形之中,總有一隻大手,在把辛棄疾往後拉,不讓他一往無前,可辛棄疾也是執著的,即使隱居在山村,即使在夢中,也依然不忘“萬里山河”,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吶喊,在喚他向前。這兩種力量反覆較勁、拉扯,讓他苦不堪言,蜿蜒前行。有心殺賊,無力迴天,這是辛棄疾看透現實,卻不肯屈服於現實,掙扎前行時,長在心裡的白髮。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