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烈教授】
李希烈走到距離未知生物五米外的位置停下，喧囂聲和腳步聲逐漸停了下來。巨大，慘白的探照燈燈柱籠罩著會面現場，飛揚的塵埃逐漸消散，空氣裡沒有任何的味道和情緒。
毫無疑問，在場所有人都打開了記錄裝置，準備記錄下這一時刻。
“李希烈……”經過了近一分鐘的沉默，站在李希烈身邊的研究員劉辭首先按捺不住了，扯了扯李希烈的衣角。
“閉嘴！”李希烈並不回頭，輕聲呵斥劉辭，雙眼依舊仔細觀察著五米外的奇異的生物。
令李希烈驚訝的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未知生物竟然與人類的外形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直立，四肢修長，肩膀上扛著一個尖腦袋，雙眼比人類要大一圈，身高比人類要高出一大截，目測約在3米左右。唯一巨大的差別是，他們的皮膚有明顯的類似角質鱗片的外殼。
李希烈從小就對地外文明抱有濃厚的興趣，但是越是深入學習物理學和化學知識，他對外星生物的存在就越是悲觀。地球的存在，人類文明的存在似乎是一系列難以相遇的巧合碰撞在一起。即使以整個宇宙為分母，地球這個分子依然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人類是宇宙的孤兒。李希烈曾經也如此相信。
直到四年前的一則消息，一連串經過精密設計的無線電信號穿越群星抵達了人類世界，如同一陣颶風，把漂浮在李希烈腦海裡盤踞不散的，人類是遺世獨立的生物的陰雲驅散乾淨。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李希烈協同PPUN的頂尖的語言學家，物理學家們，對無線電信號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解析。雖然研究一直難以取得進展，卻不妨礙李希烈對可能到來的地外文明產生無限的遐想。
外星生物會是什麼樣呢？
是和我們人類一樣是碳基生物，還是以其他元素為基礎的，我們完全未知的生物？他們會是什麼樣？真的會如我們人類幾個世紀以來想象的那個樣子嗎？
他們的社會結構是什麼樣？是否和我們一樣，依然在為各種主義，各種觀念爭論不休？或者他們已經達到了高度統一的，我們無法理解的社會結構？
既然他們發射的無線電信號能夠精準抵達地球，說明他們的科技水平不應比人類低，而應遠超目前的人類。那又會高到什麼程度呢？他們已經能夠自由地在宇宙中穿梭了嗎？他們再也不用為生存空間，能源危機而掙扎了嗎？他們已經參透了這個宇宙所有的奧秘了嗎？
所有的答案，就在李希烈的眼前。
這沉默的一分鐘，對在場的人類而言，漫長如一整個世紀。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
只見為首的未知生物走下飛行器，踏上了地球的土地。在場的衛兵紛紛舉槍，呈扇形包圍了過來，瞄準了未知生物。
未知生物慢慢彎下腰，用修長的上肢從腳下的土地裡刨了一抔土壤，伸出手，展示給所有人。
站在李希烈身後的地球聯合軍指揮官安德烈·塔馬耶夫，湊上前：“李教授，這是什麼意思？”李希烈伸手製止指揮官繼續說話，注意力依然全部集中在未知生物身上。
未知生物不停地晃動腦袋和手臂。它身後的飛行器閃爍出的藍光變換著，出現了一連串未知的字符。
李希烈靈光一閃，跟躲在身後的劉辭說道：“快，把記事板給我。”劉辭趕忙把手上的集成記事板遞給李希烈。李希烈在記事板上急速地手寫上兩個字“土壤”，然後騰出右手從腳邊捧起一抔土。一手舉著記事板，一手捧著土，李希烈慢慢朝未知生物靠近。
“小心！”安德烈焦慮地囑咐李希烈。
未知生物見到李希烈的舉動，修長的身軀扭動成一個怪異的角度，發出了低沉的嘯聲。
“安德烈將軍，請儘快在巨蛋周圍搭建無菌科研實驗室，我會讓劉辭把需要的設備和人員清單儘快遞交給你。”李希烈僵硬的身軀頓時鬆動下來，眉角舒展。
“李教授，我們軍方幫助您是職責所在，但是還請明示，這個怪物的意圖是什麼？”
“將軍。”李希烈拍拍了安德烈將軍的肩膀，長舒了口氣：“他們想學習我們的語言。”
安德烈將軍也是個聰明人，瞬間便明白了李希烈的意思。他立正，向李希烈行了軍禮，便轉頭走向指揮部。剛走出幾步，安德烈將軍彷彿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教授，那他們想學習我們的哪種語言？”
李希烈一愣，回頭對安德烈將軍說道：“人類的語言。”
未知生物似乎聽懂了李希烈和安德烈將軍的對話，踏上飛行器，返回了巨蛋。
會面的人群也漸漸散去，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崗位，等待進一步的指令。
李希烈目送未知生物返回了巨蛋，探照燈照得李希烈頭暈目眩。他閉上眼，不想睜開。接下來，他的餘生，都將與這場相遇緊密相關。
這一刻，將是未來的起點。
他又心痛，他想快一點，快一點看到未來。他希望睜開眼，未來已經在他眼前。
“李教授？李教授……”
他睜開眼，看到劉辭在輕聲喚他。
“李教授，總部的人讓你回去。”
“好，我們一起回去吧。”
李希烈抬頭看了看夜空，原本在他眼裡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群星，彷彿瞬間都變得未曾謀面。
臨時搭建的指揮部在這一個月來不斷增設，已經頗具規模。
李希烈走進總指揮部會議室，會議室內煙霧繚繞，燈光晦暗，圓桌座上只寥寥數人。
“咳咳……我以為參會的人會更多一些。”李希烈站在門口，試圖認清與會者都是誰。
隱在暗處的人點燃了一支菸，深深吸了一口：“李希烈教授，請坐。”大屏突然亮起，照亮了整個會議室，是李希烈與未知生物接觸的錄像。“我想，你應該很清楚你自己的本職工作是什麼。”說著，走到李希烈跟前，抽出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
“什麼意思？”李希烈抽身，看著眼前這個人。此人整個右眼已經義體化，沒有任何遮蓋，義體金屬外殼覆蓋了大半個右臉；義眼的光圈時大時小，顯然在不停打量著自己；右臂也已義體化，手臂外側碩大的SEC的標誌十分顯眼。李希烈回想這一個月來，在隔離區內根本沒有遇見過這個人，更何況是個深度義體改造人。李希烈討厭義體人。想到這裡，李希烈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
這人見李希烈似有不悅，也不理會，徑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圓桌對面一張老面孔，揮著手趕忙插話：“老李，你先坐下。”是王承遠教授，李希烈的同事。“這位是SEC駐場代表，杜預，預防的預。”
杜預？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李希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
“不知道SEC的人，來總部有何貴幹？”
“我們先看一看這段錄像。”杜預轉身面向大屏，畫面左邊，李希烈正一步步走近未知生物，未知生物則站立在畫面右側。錄像並沒有多久，一會兒就結束了。
定格的最終畫面，李希烈仰著頭，閉著眼，塵埃四起。
會議室裡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許久，杜預轉身向李希烈說道：“剛才我對你說，你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本職工作。”說著，把大屏關閉，整個會議室又陷入了黑暗。杜預的義眼閃爍出冷冷的光：“你擅作主張與對方接觸，我們可以不予追究。接下來的事，由集團接收，你作為顧問，常駐在總部就可以了。”
李希烈冷笑道：“SEC的手伸得可真長吶！是不是準備明天就把巨蛋給炸了，把外星人拿來解剖？”
杜李二人的針鋒相對讓會議室氣氛有點緊張。
“嗯哼，李教授，是我最信任的語言學家，我們應當讓他全程參與到這場對話中來！”說話的，是PPUN物理研究所所長段方。
“你不用為我說話，所長。”李希烈站起身來。“我向來討厭政治和開會，我明天就回西安。如果有什麼能幫上的，你們知道怎麼聯繫我。”說完，轉身便走，眼角低垂，有著藏不住的忿恨和失落。
新西伯利亞市的臨時住所，所有人都還沒有入眠。研究小組年輕的研究員們正在住所大廳等待著李希烈歸來。
李希烈乘著空中的士，一路穿梭在樓宇之間。巨大的可口可樂霓虹廣告牌上寫著“700年的快樂就在這一瓶”；高樓深不見底，霧靄蒸騰，像是冬天的窨井；幾架無人機掛著義體移植，床位出租的廣告，在車窗外盤旋，嗡嗡作響。
他不關心這一切，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排後座背上的一塊不知誰黏上去的口香糖。
李希烈想念他的家鄉，如果這一切都不能如願，不如回到家鄉當一名普通的研究員。出海打漁也好，他好久沒有看到活生生的動物了。可惜他的家已經不在了，20多年前，隨著海平面暴漲，家鄉已成魚澤。他像一株被潮水淹沒的雜草，隨著波紋搖晃。他並不悲傷，他可能只是失望。
夜空裡零零散散穿梭而過幾艘飛船，月亮上巨大的人造基地從地球上甚至都能看出輪廓。他記得讀過蟾宮折桂，玉兔登天的故事。他很喜歡這些故事。神話和史詩都在凋亡。
有什麼東西也在凋亡……
“叮！捷士達提醒您，您已抵達目的地，費用已從您的信用賬戶扣除，下車請小心臺階縫隙，謝謝！歡迎下次使用！”
李希烈猛然醒來，住所已經到了。
他走到住所門前，抬頭看了看探頭，門打開了。他低著頭走向自己的房間。
那些年輕的研究員早躲在一邊，看到李教授回來，便舉著酒杯，衝了出來。
“李教授，恭喜你啊！歷史第一……”
“李老師，你太棒了！！！你怎麼知道……”
“李老師，請一定讓我留在組裡……”
他們爭相向李希烈表示祝賀，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這場歷史級對話的一員。
李希烈被這些朝氣十足的年輕人搞得是又氣又急，大聲呵斥道：“你們在搞什麼！？”
一盆冷水把他們澆了個透，摸不著頭腦，一個個都不敢吱聲。
“我們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了麼？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還是你們已經確信，這場會面會順利地以喜劇收場？！”三連問把在場的人都問得面紅耳赤。
李希烈也懶得說他們，轉頭便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裡卻早早坐著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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