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情散文:我吃,故我在

圖:來源網絡

總想寫點關於我家鄉的事兒,卻不知從何說起,讚美她,難免勾起很多苦痛的回憶;試圖遺忘她,難免又在腦海中閃現回放那些溫暖的快樂的記憶,那麼就讓我帶著甜蜜的傷感,回味過去吧!

我的故鄉山東平度,位於膠東半島上,本應是個富庶之地。春秋時期的管仲靠鹽靠鐵靠美女招商引資,把個齊國弄得富甲一方,同時也成就了齊桓公的霸業。這是山東人的驕傲,但在我生活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老家卻鮮有人知道這個光榮人物,因為太窮了,大傢伙只想一件事——怎樣吃飽肚子,一切凡是能吃的都去嘗試,現在我常看美食類節目,冥冥中好像是對自己的精神補償一下,有一回看到雲南少數民族的特色美食,當地人把竹蟲、螞蟻蛋、蜂蛹……悉數端上餐桌,又把用牛的胃液拌的生牛肉——“撒撇”端上桌時,美麗的女記者花容盡失,無法相信這些黑暗料理是款待上賓的美味,當地土著居民又熱情演示吃法,只見一皮膚黝黑的壯漢輕輕捏起一隻活的白蟻,緩緩放進嘴裡,白蟻的半截身子還在壯漢的上下唇之間蠕動著,白蟻瞬間被爆漿,那漢子無比享受的樣子,女記者已經顧不得禮儀,尖叫起來。其實在我看來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因為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什麼比蟲子更好吃的東西了,我能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我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我把能吃的東西都嘗試過來了,膠東的天地給萬物生靈輸送了能量,萬物生靈又給予我營養,我怎能抑制住我對故鄉的熱情,不誇誇她呢?


鄉情散文:我吃,故我在


這裡有必要說說我的家和我的夥伴,當時我的父親去了蘭州,一年回來一趟,所以我對父親的記憶比較模糊;我有個哥哥,從我記事起,他就在平度縣城讀書,一個月回來一趟,所以關於他的記憶也不清晰;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玩伴,她們都姓於(我們這個村莊大部分村民姓於,都是本家,另一部分村民姓範,人數也不少,這兩大家族長期不和,我在下文中還會提到),先說說艾君吧,她娘第四胎才生了個男孩,寶貝弟弟,不管她,由她成天在地裡野,只有個特別會種菸葉的爺爺管她,臉上、手上、腿上經常有傷口,那是爬樹讓樹枝剮的,她滿不在乎,照樣皮,所以她穿的衣服很破,大豁口,惹得她娘經常滿村追打她,她就爬上樹,任由她娘噘(罵)她,她是我的夥伴裡話最多,主意最多的,我很佩服她,一起玩時我們都聽她的;我的另外兩個夥伴是姐妹倆,姐姐叫雪瑩,妹妹叫雪娟,雪瑩有白化病,頭髮白,眼睫毛白,眼眸也是淺淺的褐色,皮膚更是白得像雪,我常常看到她捋起袖子時,條條青的血管那麼明顯,樣子有點嚇人,我並不覺得有什麼異樣,甚至還羨慕她的白,她總是很自卑,經常揹著人偷偷哭,她一哭我們就誰都不回家陪著她。而她的妹妹雪娟在我們村子裡可以算上是“俊嫚兒”,黑黑的眼眸總是那麼明亮,皮膚也有點黑,笑起來兩腮有兩個小酒窩,嘴一抿,特別叫人喜歡,這是我聽大人說的,我喜歡她的原因是她有好吃的總分給我們,不吃獨食。通常,夏天的故鄉是很熱很熱的,因為靠海,所以又很溼,多雨,雨後的黃昏,燥熱消退,孩子們三三兩兩的從低矮破舊的泥坯房子裡出來,結著伴找蟬蛹(我們的土話叫知了猴),我們胳膊都挎一個小鐵桶,拿一個小鐵鏟,在雨後的大樹下找小洞洞,那些傢伙想透透氣吧,專門用嘴巴在地下頂出個小孔,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但無論多小的洞都逃不過一雙雙飢餓的眼睛,猛然用小鏟掘開小洞,那些正在做夢的傢伙一動不動,趁它們還沒清醒,趕緊下手,掏取出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那些傢伙被撇進鐵桶裡,知道大限已到,到處亂爬,褐色的身體泛著亮光,有點透明,那是引人食慾的顏色,我們幾個夥伴高興極了,雀躍著回了家,我趕緊把戰利品交給母親,母親接過來用鹽漬一下,那些傢伙一會兒剛開始還在拼命反抗,一會兒的功夫,全都伸腿瞪眼了,若能油炸一下對貧苦人家那絕對是奢侈到極點的事了,母親當然是捨不得油的,只能火燒著吃。母親讓我拉風箱,自己趴在火塘口,觀察了一下,果斷地把那些死悄悄的褐色傢伙全都扔進火堆裡,一陣煙冒過後,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焦香味兒,母親用木棍把那些受了火刑的傢伙扒拉出來,吹吹上面的草灰,我一口一隻的吃起來,那焦糊味真是太香了,那時光顧著自己吃,也不知讓母親一同吃,吃完了,嘴就像阿拉伯男子一樣,一圈黑。捨不得擦,用舌頭回收進嘴裡,再咂摸咂摸。但這種美味也不是常有的,因為有時遇到旱天,一連幾個月不下雨也是有的,莊稼欠收甚至是絕收也是有的,莊稼人內心是焦躁的,沮喪抱怨,欲哭無淚地到處訴苦,可有啥用呢?偏偏有種聲音也湊泊而來,那便是知了的叫聲,村後村後,此起彼伏,綿延不絕,像一把把小錐子刺著人心,越忍不了這聲音越覺得這聲音聒噪,,飢餓加上那折磨人的聲音讓人們對自己能活過夏天產生懷疑,怎麼辦呢?艾君斬釘截鐵地說:“吃了它”。我們都狐疑地看著她,用眼神說:“你本事大,抓一隻我們看看。”她挺了挺胸脯,底氣十足地說了聲“跟我來”,就帶我們去偷給吊瓜搭架子的長竹竿,因為旱天,竹竿子也沒了用處,只能當柴火,所以沒費什麼周折就偷到了,又順手在枯黃的麥田裡偷了一些乾癟的麥穗(那時麥子基本不種,所以一點麥子都很金貴、稀罕,弄一點兒很難很難),用手把穗子揉搓 ,放在手心,吹掉麥粒表面的一層幹皮,一仰脖子,把那泛黃的粒子悉數倒進嘴裡,為了不嚥下去,夥伴們互相提醒著,反覆咀嚼,直到把一塊上了勁的麵糰扯成長條從嘴裡拽出來,那是很黏很黏的東西,把它纏繞在竹竿的頂端,舉著杆子,在蓊蓊鬱鬱的樹叢裡,順著最響的聲音找,那些傢伙(雄蟬)只知道暢快地震動肚皮,博得美人(雌蟬)的芳心,信誓旦旦的表白著痴心,成了呆子,只要把那杆子慢慢地靠近那傢伙,猛的一下,透明的翅膀就被那塊杆子上的麵糰粘住了,想逃脫那是不可能的了,越掙扎越粘得越緊,用這樣的方法,沒一會兒就從杆子上扯下來很多“痴心漢”,雪娟從家裡拿來了一根縫被子的大針,穿上線,挽個疙瘩,把那一隻只的“痴心漢”穿胸而過,個頂個串在一起,把線的首尾系在一塊兒,掛在我們的脖子上,像沙僧帶的大念珠一樣,有時我的脖子上可以掛上四串,那真是值得炫耀一下的,我們都嘻嘻哈哈的笑著鬧著,那些傢伙被穿心了有的居然還活著,還在“吱吱”的叫,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堅貞的愛情嗎?沒有吧,其它則死的死,殘的殘,,晚上我們可以吃它們了,其實,蟬的味道遠不如它的蛹好吃,但蛹太難找了,也只好將就了。


鄉情散文:我吃,故我在


不過,不久之後,我們找到了另一種好吃的東西——蚱蜢,我們選露水很重的清晨出門,到田野上去逮我們的食物,通常,因為露水的緣故,它們的翅膀很溼,飛不起來,只能蹦,我們幾個夥伴用腳踢著雜草,驚擾了草叢中的原住民,它們慌不擇路,亂蹦著,我身體向前撲,用手蓋住一叢草,輕輕地慢慢地鬆開一個一個手指,在草縫間,就把那些傢伙捏出來,放進一個布兜或大口瓶裡,紮緊布兜或是擰上瓶子蓋,集滿了,我們是等不到拿回家吃的,大夥兒眼前一亮,只見艾君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在空中晃晃,狡黠地一笑,不問出處,大家紛紛去找枯枝幹草,不一會兒,田野上就升騰起一縷青煙,我們就笑呵呵地把那蚱蜢的翅膀硬生生的掐下來,我們對即將成為食物的生命是沒有同情心的,瀟灑地把它們丟進火裡,過一會兒,拿小木棍從火堆裡把那辨不出形狀的傢伙撥拉出來,隨便吹吹,就你一隻我一隻地吃起來,雪瑩有時帶著她妹妹給我們尋來帶甜味的草根,還有一種黑紫色的野漿果,又酸又甜,這些我都喜歡吃,等到她們挖來野菜的時候,我就不在恭維她們了。於是我們又找別的。


鄉情散文:我吃,故我在


在一大片的大豆地裡,我們用小棍撥開濃密葉子,在那長著一層細細的茸毛的秸稈上蠕動著豆蟲,那傢伙不急不躁,時不時弓起了身子,要不然就一動不動,像唸經的和尚,嘿嘿,把那帶吸盤功能的身體輕輕提起,那傢伙在兩指間扭著身子,像印度女人在跳舞,它的肚皮上居然有很多小黑點,很整齊的排列著,很像成人男子穿的大衣上的雙排扣子,我猙獰地笑著把那傢伙扔進火中,“啪”的一聲,那豆蟲炸出了綠色的漿液,只剩一層皮,居然也很香,還有嚼勁,像吃豬皮,這豆蟲只能在秋季找才好吃,其它季節要不然很小,要不然j就口味很差,於是我們到處找吃的,在我的印象裡,我們是吃花生油的,但那是極少極少的,有時吃熬白菜,從小罐子裡倒出一點油,罐口邊沿會粘著一點兒,母親趕緊用食指把油抿進罐裡,順便把自己的手指吮咂一下,嘴裡發出很大的聲響,讓人覺得那點油是世上難得的美味。於是我就經常偷偷用手指蘸了花生油吮吸,太香了,可惜後來還是被母親發現了,把我痛打了一頓,再不敢偷吃了,我想補償一下自己,終於又發現了一樣好吃的——花生油渣,被壓成像車輪那麼大的一張油渣餅,老家人叫它“麻山”(我也不清楚是哪兩個字),其實是用來餵豬的飼料,但味道真好,於是經常出沒豬圈,但不久也被人發現了,把“麻山”鎖起來了,所以還是找花生吃,花生種的是不少,但我們卻吃不到,去哪裡了,我們小孩子是不知道的,只能在收穫過的土地裡找那些遺留下來的乾癟的花生果,我們把這樣的花生叫“癟子”,通常我們幾個夥伴是就地解決了,生吃,嘴裡嚼出白色的漿液,捨不得嚥下去。用火燒燒吃那就更美味了,可惜太少了,我們就決定冒著捱揍的危險偷花生,但也不能老偷,若是被發現了,受到的責罰是無法想象的,我的哥哥就是因為和同學一起偷了集體菜園中帶毛刺的黃瓜被抓住了,受到了用語言無法形容的責罰,看菜園子的是一個又瘦又矮的老頭,一雙渾濁的眼睛佈滿了血絲,他先是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罵了幾個男孩子,然後他又突發奇想,用澆地的舀子舀了水溝裡的渾水,強迫幾個孩子喝下去,幾個孩子不喝,他就兇殘而又瘋狂地毆打他們,最終幾個孩子家都被扣了工分才瞭解,這事之後,我們誰也不敢再偷莊稼了,只能回家,做什麼飯就吃什麼飯吧!


鄉情散文:我吃,故我在


我的母親通常只給我準備兩頓飯:快到晌午是蒸地瓜或是煮地瓜,傍晚就是玉米麵或是高粱面的窩頭,很硬,吃起來口感是很粗糙,簡直是難以下嚥,雖然抱怨窩頭難吃,但就這也不能保證每天都有,地瓜倒是沒斷過,天天吃,放壞了也捨不得扔掉,重新蒸蒸再吃,有時掰開一個地瓜,斷面相互拉著絲,瞬間騰起一股餿味,吃一口甭提有多難過了,還有讓人尷尬的是這東西要是吃多了,就會產生腸脹氣,在家好解決,關鍵是那時候經常開大會,吃晚飯時,村部屋頂上的大喇叭就響起來了——窩學(我說),些願同記們(社員同志們),京兒黑(今兒黑),全大周要知示(傳達重要指示)……莊稼人一般天黑就睏覺,哪能禁得住晚上開會,沒辦法呀,不去是要揪出來做檢討的,煤油燈籠挑起來,村部前的空地上擠滿了社員們,村支書朝著一個裹著一塊紅布的鐮刀一樣彎著的東西先是吹了兩口氣,然後是一通罵,會場登時像退去的潮汐一樣安靜下來了,接著坐支書旁邊一個留著八字鬍的穿制服的幹部然後開始念起什麼來了,他每句話都拖著很長的尾音,叫人越聽越瞌睡,不一會兒,四角就傳了的雷鳴般的鼾聲,支書突然在大喇叭裡點著名一通罵,大夥兒只好強打精神,繼續聽,正聽著,分明聽到來自人堆裡一種幽幽的細聲被緩緩的釋放出來,眾人一陣兒鬨笑,場面失控了,一聲汽笛長鳴,繼而是虎嘯龍吟,還有撲騰騰氣流不暢,遠處蚊子飛過聲,繼而是巨大兒短促的“四弦一聲如裂帛”,眾人又是一陣兒鬨笑,這“別有憂愁暗恨生”的屁聲屬於地下活動,不好抓人,氣得支書大罵起來,誰知他自己也沒控制好自己的“閥門”,很憋屈一聲響從大喇叭裡傳出來,響徹雲霄,眾人笑倒了,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是吃地瓜的緣故。這東西就是讓人增加了許多聲響,若是有大姑娘相親,那是絕對不能吃地瓜的,寧可餓著,否則成了家讓人一輩子提起此事,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但地瓜確實是救了我們的命,雖是這樣,仍然不愛吃,想著別的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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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相信嗎?一個天天吃窩頭地瓜乾的孩子居然和白麵餑餑也有了一次邂逅。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原來味道也是可以回憶的,多年後,每當吃饅頭時,頭腦裡總會被喚起美好的白麵餑餑味,那一年,一戶範姓人家蓋房子,當然還是泥坯房,但房梁卻是大粗木料榫卯起來的,上樑那天,按照當地風俗,要放炮,拋撒小餑餑,一陣鞭炮聲後,青煙散盡,房前的空地上擠滿了人,腳踩著紅的紙屑,抻著脖子仰著臉。只見新屋主人騎在空蕩蕩的房樑上,懷裡抱著個斛形的木匣子,一隻手從木頭匣子裡抓出幾個白麵小餑餑,向人群拋撒去,人群像洶湧的波浪,餑餑都叫年青的後生蹦著高搶走了,引出一連串的嘆氣。我們一群孩子只能靠邊站,無論如何是搶不到的,天下也居然有那麼巧的事,一個小巧的餑餑偏偏不合群,脫離了眾餑餑,落在我的腳下,幾乎沒有停頓,幾個小孩一起搶,結果,我搶到了。心怦怦直跳,拔腿就跑,跑到沒人的地方,張開了手——這是多麼可愛的小餑餑啊!通身雪白,中間點了個鮮豔的紅點,那麼漂亮,還有那迷人的麥香味兒,我怎麼捨得一口吃掉呢,雙手舉起來欣賞著,“啪”的一下,餑餑沒了,原來是一隻公雞跟蹤我多時了,乜斜著小圓眼睛,趁我得意忘形時,藉助那對寒酸的破翅膀,突然騰起,用尖尖的喙叨走了我心愛的餑餑,我一邊追一邊罵,那傢伙跑著跑著就突然轉向,累得我大口喘著氣,流著汗,最後它放棄了,晃著身子跑了,我趕緊撿起那小餑餑,看著就哭了,只有指頭肚那麼大了,吹掉上面粘的土,我還是把那塊殘存的白麵小餑餑吃了。從此更加盼望能遇到什麼奇異的吃食。


鄉情散文:我吃,故我在


因為靠海,有時也有些海貨,不知怎的,我記事起,經常吃到的是臭魚,我的故鄉有嗜臭的歷史,什麼發酵長毛的大豆,用鹽拌著吃,就著玉米麵糊糊,那真是風味獨特,又臭又香,但這又遠不及臭魚香,把壞了的鮁魚或帶魚(新鮮的魚也吃不到)用幾毛錢買回家,加鹽 ,一層一層地碼放在小罈子裡,密封罈子,,也就一個月左右,壇蓋揭開,一股惡臭噴湧而出,毫不客氣地說,可以把異鄉人衝倒,可我們覺得那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美味,把那臭魚蒸蒸,揭開鍋蓋,臭味彌散開了,水汽散盡,用筷子撥開,露出裡面通紅的肉,鍋的內壁貼著一圈玉米麵餅子,這兩樣搭配著吃,好到讓人懷疑幸福來敲門了,不解風情的人掩鼻全身而退,我們甘之如飴啊!當然這還不算極致的吃食,有誰領教過蝦醬的味道,本要扔掉的小蝦,毫無食用價值,母親求著情弄來,用大石臼把米粒大小的生命和著鹽搗得稀爛,那就是對蝦的極刑——葅醢吧,把糊狀的蝦泥用木勺擓進小瓦罐裡發酵,一星期後那醬就變成粉紅色了,特別誘人的顏色,這時就可食用,多麼難以下嚥的飯菜只要加上一點蝦醬立馬讓人瞪眼——太美味了,但千萬不可弄到手上,因為那臭味根本就洗不掉,走到哪裡都有紛紛讓路的人們,只能在家待著等味道自然消散。所以一旦誰家熬白菜放了蝦醬,那就全村人都知道。有蝦醬的日子太幸福了!

但好景不長,有一年,村裡什麼臭味也聞不到了,母親打發我摘野果,揪槐花,捋榆錢,挖野菜,困苦的生活讓我對香味異常靈敏,風裡帶的一絲絲香味我都能捕到,一天,我被一陣香味深深吸引住了,只見艾君手裡舉根筷子,筷子上戳著個被燒焦的黑呼呼的東西,那東西呲著牙,蜷著身子,一副恐怖的樣子,啊——老鼠,艾君不問而告,自豪地說:“看,俺爺爺給俺捉的老鼠,可惜就捉了一隻,要不然俺送你一隻,這樣吧,俺們一起吃。”她大方地扯下鼠腿遞給我,我毫不猶豫的吞吃起來,天啊,這味道,把臭魚爛蝦比下去了,主動討要,艾君舉著筷子轉身跑了,望著她的背影我無奈地嚥下幾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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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比這更嚴酷的日子還是來了。

我的世叔叫於洪敬,他家養了一隻大黃狗,那狗太通人性了,從不需要飼餵,它自覺地到莊稼地裡爪子刨著農人遺漏地瓜須,花生豆……嘴巴在泥裡拱食那僅有的一點吃的,十幾年了,一臉的忠厚實誠,那一年,不知怎的,它病了,總拉稀,瘦得身體兩側肋條像一根根木頭柵欄,後來就一動不動地臥在家門口,忽然有一天,狗不見了,我正納悶,世叔的兒子出來了,抿著嘴向大夥宣佈:“我家吃肉了,你們沒有,嘿嘿。”我們都心頭一緊,那忠誠了一輩子的老狗何曾想到結局挨的是主人的一刀啊!

還有一件慘烈的事,不吐不快,那時,生產隊裡有一頭老黃牛,什麼苦活兒都幹,耕地、拉磨、運貨……,它脖子上的皮耷拉著垂著,身上是嶙峋的骨頭,只有食草的肚子特別大,誰只要牽著它它就跟誰走,只會乾瞪眼,幹活慢騰騰的,倒是不偷懶,那一年也死了,那天,全村老少都歡天喜地,按住牛屍,開膛破肚,按照戶數平均分配,每家都分得一塊肉。我記得母親用麻繩提溜一塊血淋淋的深紅色的肉,迫不及待地下鍋,煮了很長時間,香味撲鼻,可就是咬不動,全是筋,我也不管那些,順著筋與筋之間的縫隙,用牙啃食僅有的一點瘦肉,沒想到母親一把把肉奪下來,拎著肉出門了,一邊走一邊破口大罵著,直到跑到隊長家的院門外,跳著腳罵得更狠了,什麼欺負她男人不在家,柿子專撿軟的捏,,狼心狗肺。像迅雷一樣,隊長老婆衝出來和我母親對罵起來,她的男人在旁邊拉著她,我的母親在罵人方面是有著驚人的語言天賦和想象力,她罵隊長和隊長的祖先有什麼不倫之戀,隊長的老婆和牲畜之間互生情愫,隊長老婆回敬了更惡毒更令人難堪的詛咒,雙方終於動起了手,扭打在一處,我也急了眼,吼叫著幫母親,隊長的孩子們幫他們的母親,艾君、雪娟、雪瑩幫著我,那邊也有孩子加入進了,孩子和孩子打起來了,大人和大人也打起來了,後來演化成姓於的人家和姓範的人家互相撕扯起來,接著是磚頭摔碎了,有人捂著腦袋,指縫間流出了血,地上到處是碎瓦片,還有半截木棍,一根開裂的扁擔也被甩在地上,地上揚起了灰塵,罵聲、尖叫聲,嚎哭聲……到處都是,一群村民的垓下之戰,我的母親和隊長老婆在地上翻滾著,一聲慘叫,兩個泥人停止了翻滾,坐起來了,原來我母親的腳脖子被隊長老婆咬破了,出了很多血,我的母親還在不停地罵著,幾個本家婦女把母親架著回了家。最終,高音大喇叭制止了這場鬥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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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我母親便落下個毛病,只要眼前有人,她就嘮叨個不停,什麼自己被人咬了,活啥勁兒,丟人現眼的,自己男人沒本事,她一長篇大論的罵起來我就想辦法躲出去,天天在外邊瘋跑,煉就了石猴一樣的性格,有一年秋天,我的父親回來了,母親不嘮叨了,面帶笑容,家裡氣氛和諧,父親還帶來幾樣新奇玩意兒,像剝皮吃的柑橘、用各種好看的糖紙包裹的糖果、用糙紙包的各種小點心,媽媽囑咐我在家吃就行了,不要拿到外面吃。我從小就是個虛榮心極強的孩子,揹著大人偷偷拿出柑橘給艾君、雪娟、雪瑩,在她們的央求下大方地給她們一人一個橘子。艾君搶過橘子就咬了一口,呸呸呸,苦的,我都要笑死了,其實我也是剛學會吃柑橘,自以為有些驕傲的資本,就耐心教她們吃。雪娟感動地說:“等我家蘋果長好了,你就來吃。”半個月後,我的父親又回蘭州了,閒來無事,有一天想起了雪娟說的蘋果,就到她家玩,順便看看蘋果能不能吃,一進她家的院門,我就呆住了,那樹上墜滿了果實,枝條都像一張張弓一樣墜彎了,“還不能吃?”我問,“再等等,酸哩!吃不掉,可惜!”我的好友說。後來問了幾次,都是同樣答覆,我心裡還是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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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終究是沒吃上那誘人的蘋果,因為我來蘭州了,我的父親給我在蘭州一所小學報了名,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一去對我意味著什麼,反正是以後我三十多年沒回去過(因為全家人都來蘭州了),這三十年,我拼命讀過書,做過白日夢,發過狠,不願過平庸的日子,隨著成家立業,一切就都趨於平淡了,彷彿人生也不過如此,和舅舅通電話,知道平度變化很大,村子已經規劃成了工業園區,村民們沒地可種了,都成了當地園區的職工了,家家都富裕了,不知不覺就聊起了我的夥伴,舅舅的村子和我們的村子只隔一條小河,他是什麼都知道的。一陣兒沉默後,舅舅開口道:“村裡那個假小子艾君嫁到煙臺了,聽說她丈夫是打漁的,她可不缺魚吃呢,去年還回孃家來了,人也胖得幾乎都認不出來了,心情焗(高興)得很,我說起你來,她都快想不起來了。”我也笑笑,不能怨人家啊,畢竟三十年了。後來又說起雪瑩,舅舅嘖嘖兩聲:“她那個樣子,誰敢娶,還是她家一個親戚做媒,把她給了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你說咋的,這兩口子一直沒孩子,可能也不敢要,害怕再那麼白咋辦。前兩年,他們開了家廢品收購站,好的不得了,也算這丫頭命好,她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反正是挺有錢的,就是和孃家人關係遠,不大走動。”哦,苦盡甘來,我也為苦命的夥伴感到高興。誒,舅舅怎麼沒提雪娟呢。我不禁問了一聲,舅舅頓了頓,開口道:“她呀,走了,五年前就走了,說是心臟病,以前根本不知道,一發病就沒救過來,留下兩個兒子,現在都成家了……”我的心裡一緊,那俊嫚……還欠著我蘋果呢,她沒兌現諾言就走了,這個痛我沒法補救了,三十年,故鄉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心離故鄉越來越近,半生闖蕩,不名一文,有一種溫暖慰藉一顆漂泊孤獨的心,那溫暖裡散發出香、臭、苦、澀、甜,那就是家的味道,故鄉的味道,我吃,故我在,在哪裡?在故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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