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课]黄霖:“三言”、“二拍”与明代的短篇小说(下)

“三言”、“二拍”在描写爱情故事时,还具有尊重女性的意识,流露了男女平等的思想。宋明以来的封建婚姻关系中,贞节观念是套在女性脖子上的一副沉重的精神枷锁。突破贞节观念是晚明人文思潮影响下尊重人性、妇女解放的一种表现。

“三言”的第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王三巧被陈大郎引诱失贞,丈夫蒋兴哥知道后虽然“如针刺肚”,万分痛苦地休了她,但还是对她深情不减,十分尊重,只是责怪自己“贪着蝇头微利,撇她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三巧被休后,听了母亲“别选良姻”的劝导,也就改嫁。陈大郎的妻子在丈夫死后,也痛快地“寻了个对头”。最后蒋兴哥也不嫌三巧二度失身,又破镜重圆。在这些市民身上,讲究的是人生的真情实感和尊重自己爱的权利,传统的三从四德、贞操守节之类已失去了支配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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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拍”中,对于女性“失节”的问题,似乎表现得更为宽容。《姚滴珠避羞惹羞》、《酒下酒赵尼媪迷花》、《顾阿秀喜舍檀那物》、《赵司户千里遗音》、《李将军错认舅》、《徐茶酒乘乱劫新人》、《两错认莫大姐私奔》等篇,都在不同程度上用谅解、同情的笔触写到了丈夫与失节之妇重归于好,甚至“越相敬重”。这种新的妇女观的思想基础,就是对于女性的尊重。在《满少卿饥附饱扬》中就两性间的关系问题曾有这样一段议论:

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皆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幷没有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总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子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理的所在。哪一段青春不荒唐,哪一场爱情不受伤,错过了前面的人。

这段话公开抨击了封建社会中以男子为中心的传统观念,迫切地呼唤着两性关系的平等。在这思想基础上,有的小说不仅仅表现了女性婚恋的自主和平等,而且赞颂了女性为追求人格的尊严而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斗争。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就是一个维护女性人格尊严的典型。她作为一个名妓,幷不像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妓女那样以“从良”为生活目标。她追求的是一种建立在人格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础上的爱情。当她一旦发现自己误认为“忠厚志诚”的爱恋对象李甲以千金的代价转卖了自己的时候,幷没有用价值连城的百宝箱去换取负心人的回心转意,更没有含羞忍辱地去当孙富的玩物,而是义正辞严地面斥了李甲、孙富,与百宝箱一起怒沉江底,用生命来维护自己的爱情理想与人格尊严。她的这种人格力量震撼人心。像这类作品,最能使人感受到晚明社会涌动的人文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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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言”、“二拍”中,还有为数不少的作品旨在揭露官场的腐败和社会的黑暗。正如“二拍”《恶船家计赚假尸银》开头所指出的那样:“如今做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海大洋。”他们只知道“侵剥百姓”、“诈害乡民”、“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这就无异于“盗贼”;而所谓“盗贼”,“仗义疏财的倒也尽有”,因而“二拍”的作者禁不住发出了“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的感慨(《乌将军一饭必酬》)。

在暴露官吏贪酷的篇章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硬勘案大儒争闲气》。凌蒙初在这里竟把矛头指向朱熹。这个当时被捧为“圣人”的理学大师,在小说中竟是个挟私报复,心灵卑鄙,行刑逼供,诬谄无辜的十足小人。“三言”、“二拍”的作者在鞭挞奸臣、贪官、酷吏和种种社会恶势力时,主要是用一颗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良心来观照的;当他们在刻画一些“清官”形象时,则往往较多地带上了市民化的色彩。那些“贤明”的“青天”,往往能重视人的价值,承认人情、人欲的合理性。因而在精明公正、为民作主的过程中,也不忘自己捞点实惠(《滕大尹鬼断家私》);有的则不拘礼法,风流自赏,公开娶妓,或者“以官府为月老”,去成全有情人的越“礼”行为(《单符郎全州佳偶》、《玉堂春落难逢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等)。这些官吏显然不那么正统死板、僵化冷酷,多少体现了新兴市民的意志和愿望。

在时代新思潮的影响下,“三言”、“二拍”确实表现了不少新的内容,具有重要的认识价值,可称为晚明市民文学的代表作。但是也应该看到,它们在肯定情和欲时,往往过分地强调人的自然本能,有过多直露的秽笔而遭到人们的訾病;另一方面又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大谈忠孝节义、因果报应,散发着陈腐的气急。这种矛盾,“二拍”比之“三言”更为突出,因而人们往往给“三言”以更高的评价;或者说,“三言”将我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推向高峰,而“二拍”则越过高峰而面向下坡。事实上,“二拍”之后,随着晚明国事的艰难,强调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的兴起,在文学上要求关心国计民生,有益世道人心的呼声越来越高。这也影响了繁盛一时的白话短篇小说创作,使之向“劝善惩恶”的方面倾斜。

《型世言》就是这种创作倾向的代表。这部小说尽管在揭露明末黑暗社会方面有可读之处,但其主旨是树立忠孝节烈楷模“以为世型”(《型世言》第一回回末评),向人灌输“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理道”(梦觉道人序)。这时的白话短篇小说创作,除了《欢喜冤家》等作品中的个别篇章还偶尔对人“情”有所肯定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主张克制“情”、“欲”,回归“理”、“礼”。这就形成了“三言”、“二拍”之后白话短篇小说创作的主要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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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无奇之所以为奇”

将平凡的故事写得曲折工巧 细致入微的写心艺术 体式和语言的变化

凌蒙初在《拍案惊奇序》中说:“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常理测者固多也。”他宣布在艺术上追求的目标是“耳目前怪怪奇奇”,即在日常题材、平凡故事中显示出小说的传奇性。这种艺术,被睡乡居士的《二刻拍案惊奇序》称为:“无奇之所以为奇。”实际上,这也就是“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的“三言”、“二拍”的共同艺术取向。

通观“三言”、“二拍”,幷不是完全没有写“牛鬼蛇神”的内容;在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为题材的篇章中,也有个别情节简单、以阐发思想为主的作品。但其多数作品由于题材的平凡,就更需要用巧妙的构思、奇异的关目来激发读者的兴趣。而且从“三言”、“二拍”主要供人阅读而不是诉诸听觉来看,也有条件把情节写得复杂多变。因此从总体上说,它们的故事比以往的话本小说写得更为波谲云诡、曲折多变。在表现上常常采用巧合误会的手法,把情节弄得迷离恍惚,波澜起伏。

例如《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王翁给刘贵十五贯钱,而崔宁卖丝所得也“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由于刘贵的一句“戏言”,二姐误以为真而离家出走,途中正遇崔宁;此时盗贼正巧入刘贵之室行凶,窃得十五贯钱。这些巧合,酿成了一桩冤案。后来刘妻正巧被那个行凶的盗贼劫掠,使此案得以了结。这种“无巧不成书”的手法运用得好,才使小说的情节发展腾挪顿挫,出人意外,又显得合情合理。既以“巧”传“奇”,又以“巧”寓“真”。为了使情节巧妙多变,作者运用一些“小道具”贯串始终,使整个故事既结构完整,又波澜迭起。

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一件“珍珠衫”,蒋兴哥赠给爱妻王三巧,三巧转赠给情夫陈大郎;蒋兴哥从大郎处见到此物,就知妻子已有外遇,忍痛休了三巧。后陈大郎病故,珍珠衫落到了其妻平氏手里;平氏再嫁给蒋兴哥,旧物又归原主。最终三巧与兴哥破镜重圆,兴哥就将此物再次赠给三巧。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的“金钗钿”、《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中的“鸳鸯绦”、《顾阿秀喜舍擅那物》中的“芙蓉屏”等等,也都是以一件“小道具”将整篇小说勾连得既一波三折,又严谨工整。

“三言”、“二拍”情节之“奇”,还表现在突破了单线结构的模式,而尝试用复线结构、板块结构和变换视角。如在《张廷秀逃生救父》中,一方面写赵昂夫妇害人,另一方面写张廷秀逃生救父,两条线有分有合,交叉推进,将复杂丰富的生活场面交织在一起。《田舍翁时时经理》将昼夜的故事分成两大块:白天牧童放牧受苦,夜晚在梦中享尽富贵,相互更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襄敏公元宵失子》写襄敏公儿子被拐骗,从仆人、孩子、拐子三个角度来复述同一件事情,把一个简单的故事写得曲折生动、摇曳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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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性与喜剧性的情节交互穿插,创造一种“奇趣”,也是“三言”、“二拍”常用的手法。宋元话本中多爱情悲剧,而晚明的文学界崇尚“趣”字,短篇小说的创作也就多喜剧团圆之作。当然,在“三言”中也有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样震撼人心的悲剧,但冯梦龙、凌蒙初显然更乐意写一个完美的结局幷在作品中营造一种喜剧气氛。像“三言”中《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写代姊“冲喜”、姑嫂拜堂,乃至后来纠纷百出,实在是封建包办婚姻的大悲剧,但它以计中计、错中错、趣中趣相互交叉,最终又以戏剧性的“乱点鸳鸯谱”作结,皆大欢喜。《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主要人物都有一段悲剧性的经历,如王景隆金银散尽,沦落“在孤老院讨饭吃”时,却与玉堂春合作,骗得鸨儿团团转,使读者忍俊不禁。

在“二拍”中,同样也充满着幽默、讽刺和戏剧性。他们将悲喜的情节巧妙搭配,相互衬托,增强了小说的新奇性和趣味性。在刻画人物个性方面,“二拍”比“三言”略嫌粗糙,有类型化的倾向。但总的说来,这两部小说还是运用了传统的白描手法,塑造了许多血肉饱满、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其中如杜十娘、莘瑶琴等人物的性格,写得流动变化,富有层次感。

在具体表现手法上,这两部作品比以前的话本小说显得更为细腻。写环境,写动作,写对话,写细节,时见精雕细刻的笔墨。特别是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更受人们的重视。中国古代的小说,因受史传文学、话本小说等影响,往往只重外部言行的描写,不大习惯于直接描摹人物的心理活动。而在“三言”中,则可比较多地看到生动、细致的心理描写。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写蒋兴哥见到珍珠衫,确知妻子与人有私后,用长达五六百字的篇幅,把他内心的气恼、悔恨、矛盾、痛苦,写得丝丝入扣。《卖油郎独占花魁》写秦重初见“花魁娘子”时,既惊又喜,既自卑又自豪,既想追求又有担心,“千想万想”,最后决定积钱以求见。作者将他的心底波澜刻画得纷繁复杂,又入情入理,深刻地表现了一个小商人在晚明时代中勇于进取的精神。

除此之外,如“三言”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玉堂春落难逢夫》、《白玉娘忍苦成夫》,“二拍”中的《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丹客半黍九还》等,也都有细腻精致的心理描写。这在中国古代写心传神的艺术史上,是一种新的开拓。

宣赞着眼看那妇人,真个生得:绿云堆发,白雪凝肤。眼横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妆红脸,樱珠轻点绛唇。步鞋衬小小金莲,玉指露纤纤春笋。哪一段青春不荒唐,哪一场爱情不受伤,错过了前面的人。

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则用口语改写成:

许宣看时,是一个妇人,头戴孝头髻,乌云畔插着些素钗梳,穿一领白绢衫儿,下穿一条细麻布裙。哪一段青春不荒唐,哪一场爱情不受伤,错过了前面的人。

这段文字自然而贴切地写出了许宣的视觉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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