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大米情结VS厕纸情结 ——2020抢购潮透视(上篇)


朱大可:大米情结VS厕纸情结 ——2020抢购潮透视(上篇)


新冠病毒引发的武汉肺炎疫情,二月中旬开始在全球蔓延,并在下旬引发第一轮抢购风潮,其标志是大米和厕纸从货架上消失。在纽约州拿骚郡的一家华人超市,我目击了一群老年华妇抢购大米的场景。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一辆手推车迅速被10个25磅(11.34公斤)的大米包所占满。当我用手机拍照的时候,其中一名老妪似乎感到有些不安,对我叫道,我们是几家合买的,不要把照片传出造成误解。

在另一边,美国最便宜的超市好市多,出现了西人大肆抢购厕纸的风潮。货架上的大包装厕纸被一扫而空。短短数天之内,全球各国超市的厕纸全部告罄。

直到三月上旬第二轮抢购潮时,大米和厕纸以外的其它物品,例如面粉、面包和各种鱼肉和蔬菜罐头,才络绎涌上人们的购物清单。

我们被郑重告知,来自旧帝国的遗民抢购大米,而民主国家的民众抢购厕纸。两者显然都跟人类消化相关——前者属于入口,后者属于出口。它们分别问候了消化系统的两个端口。

我想在此回顾一下米对于中国人的重大意义。米是农耕文明的象征,是人们抵御饥饿、寒冷和恐惧的武器。在所有那些抢米者身上,依然残留着这种古老而浓郁的农夫情结。


朱大可:大米情结VS厕纸情结 ——2020抢购潮透视(上篇)


米是稻谷经清理、砻壳、碾糠后的成品,具有长椭圆形的细小形态,色泽淡黄,晶莹剔透,带着温润的光泽。新稻谷碾制的米烧熟后,还会发出诱人的香气。用竹篓盛放的米,贴上写有吉辞的红纸,就是丰收和乡村美学的最高图样。但米的生命活跃期是短暂的,在存放三个月之后,这种晶体状形态和香味都将荡然无存,转入陈化、生虫和霉变的程序。

根据一本叫做《水稻知识大全》的宣称,水稻是仅次于玉米的第二大粮食作物。地球上以稻米为主食的人口最多,所以也是穷人的最大食物来源。全世界九成以上的稻米产于亚洲。在亚洲地区,“稻米”是“食物”的唯一象征,而不是小麦和面粉,尽管后者在中国北方和西部地区有广泛分布和应用。

鉴于米的重大意义,中国和印度展开了关于水稻起源的漫长争执,从19世纪一直吵到今天,跨越了整整三个世纪。谁都指望这种重要发明(野生水稻驯化)花落本土。而在上个世纪,最先跨入现代社会的日本也加入了这场争端,把籼稻称为“印度型”,而把粳稻称为“日本型”,而刻意省略掉“中国”这个名词。这增加了中国研究者的焦虑。

此后,考古学和遗传学都加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最终,中国学者自豪地认定,野生稻最早在长江中下游地区驯化为粳稻,而后传到印度次大陆,通过跟野生稻的杂交,在恒河流域变性为籼稻,再回传到中国南方。这个简略的路线图试图向人们表明,中国人跟印度人在水稻上的贡献,无非就是扑克牌中大小鬼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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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最初是灵魂和宗教的象征,道教最早的派系“五斗米道”,要求入道者缴纳五斗米作为奉献。但在此后的岁月里,它竟跟肉身的苦痛捆绑起来,成为饥饿年代的记忆轴心。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大米抢购风潮。而引发这种恐慌的原因有三种:严重自然灾害(瘟疫、洪灾、雨灾、旱灾、火灾、蝗灾)导致粮食短缺;战争导致封城断路,贸易和运输中断,居民大量死亡;通货膨胀和货币大幅贬值。

仅以近代以降为例:光绪初年的华北大旱灾,因瘟疫和地震的加持,绵延四年之久,死亡人数达一千万以上,抢米事件层出不穷;1910年(清宣统二年),中国湖南因水灾而导致粮食歉收,米价飞涨,由此爆发长沙抢米风潮;1939年8月,上海米价从每担14元飙升至42元,引起了全市性饥饿恐慌,贫民成群结队抢劫米店和运米车,形成抢米风潮;1948-1949年发生遍及中国大陆的抢米风潮,更是教科书级的事件。1959年,四川荥经县饿死一半人口,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率领民兵和饥民持枪抢劫国家粮库大米,史称“荥经抢粮案”。

所有这些不胜枚举的例证,都在试图告诉我们,基于农业文明的数千年塑造,人与米之间已经建起坚韧的生命联盟,正如婴儿与乳汁的关系。任何一种可能切断的威胁,都会引发巨大的恐慌。中国人之恋米,犹如人类之恋母。

中国饥民对于米(粒)的微妙感受,也许可以透过阿城的《棋王》获得——

“有一次,他(指小说主人公“棋王”王一生)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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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生显然是饥民的代言人,但他跟米的关系,没有越出底层消费者的角色。他是游戏寓言里的部件,而苏童的长篇小说《米》,才是关于米的寓言。在这部流氓小说里,逃荒的农民五龙,乘坐火车流徙到城市,从底层逐步爬上帮会的顶端,最后又带着溃烂的肉身,乘坐装满大米的火车回归故里。他是中国人“大米情结”最狂热而无耻的代言者。

在五龙看来,米是世界上最圣洁的事物,正如圣经食物“吗哪”(Manna)。他为此设计出各种以肉身亲近它的方式——咀嚼生米、赤身裸体躺在米堆里,在米堆里造爱,并尽其可能地占有最大数量的稻米。米是五龙的最高崇拜物,是他耗尽生命所捍卫的农夫神话。

不仅如此,在五龙的暗黑界里,米是家园、床笫、权力、金钱和女人的总体性象征。当他走向毁灭之际,米又是埋葬他的棺椁、泥土和大地。他的生命始于大米,也终于大米。五龙的神话虽然已经在死亡中幻灭,但他代表的那个寓言,却站立在米世界的尽头,为每一位乡村怀旧者指点迷津。

当代中国人的大米情结源于饥荒,那是一种不可抹除的创伤记忆。基于大米拥有饱满的碳水化合物,它成为抵抗饥饿的象征性符号。一旦产生大饥荒的条件成熟(瘟疫、战争、飓风、洪水、地震或其他),饥饿恐惧症就会再度发作。这种病症的唯一疗愈方式,就是大数量地占有大米——把它们购买回家,秘密陈放在地下室、阁楼或储藏室里,再加上一把坚固的铁锁。

抢米者不只是米的消费者,而是它的信徒和守望者。他们携带民族基因和创伤记忆移民到世界各国,把地域性的抢米行为,放大为一种世界性景观。没有任何疫苗能够预防这种皇城根饥民的阵痛式发作。疫情揭发了这种潜伏的灵魂疾病,向我们展示出它背后的悲痛历史。(未完待续,下篇为《厕纸的精神分析》)


本文图片皆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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