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传奇故事:银筝

明末改朝换代之际,天下到处兵荒马乱,硝烟四起,人民流离失所,很多在外行旅的都有家不能回。甲申年之后,在本朝圣帝当政后,天下才太平,平民百姓才得以返回故乡,好比离群哀叫的鸿雁,又重新聚集落脚,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有一个泾阳商人李元燮,长期受困在吴楚之间,此时也准备回家和亲人团聚。他赶着一匹跛足的驴子,在邯郸道上慢慢行走,重新目睹家乡道上的自然风光,不由得心旷神怡。傍晚时分,在某县旅舍落脚过夜。旅舍主人正好是李元燮的同乡,留他住上两夜,不忍心和他匆匆告别。早晨起来,李元燮在集市闲观,看见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俨然一副盛世太平的气象,心中更是感到一阵欣喜。站了一会儿,就听到市人喧哗起来,大声嚷着:“快跑,脏鬼来了!”很多人听后纷纷争先恐后逃避开去。李元燮感到很惊奇,问主人是怎么回事,主人笑着说:“快来了,你等着瞧吧。”李元燮便站立等候。

没有多久见过来了一个人,赤裸着身子,仅用一小块布遮住私处,全身上下十分肮脏,就好像在泥水中滚过一样。走近一看,只见头发蓬乱,面黑如炭,身上散发出和刚拉出的粪便一样的臭味,十步以内,没人能够忍受。来不及躲避的人,都匆忙掩着鼻子跑过去。李元燮强忍着臭味打量来者,只见对方有一双纤细的小脚,不禁大为惊骇,原来竟是一位妇人。再仔细一看,发现她虽然仪容肮脏,但两眼却像秋水一样清澈明亮,腰肢更像春风吹拂下的柳条,婀娜多姿,秀发动人,一举一动,媚姿百生。不留意观察的,都不会知道这竟然是一位美貌女子。李元燮注意多时,吃惊地说:“此人长相艳美,怎么会肮脏到现在这种地步?”于是不顾污秽,悄悄尾随在那位女子身后。女子来到别人家,就大声叫喊:“银筝来了!”别人就随手在破旧的盛器中放些食物,放在地上给她吃。女子手里拿着一只小竹篮,将食物倒入其中,然后又去别的人家乞讨,讨到大约足够一个人吃的食物后,就转身返回,不再向人乞讨,飘然离去。李元燮暗暗跟踪,只见那女子走到一座废宅,进去了就再没出来。李元燮在心里默默记住那地方,然后转身回来。见了旅舍主人,也不再说什么。

到了夜里,李元燮又怀着好奇心到那地方窥察,听到从废宅破壁内传出吟诗的声音,声音很娇细,仔细一听,原来吟的是一首七言律诗。诗是这样说的:“黄金满地翠蛾羞,愧向风流作楚囚。吞炭不缘仇未雪,文身只为美堪忧。敢辞泥滓十分涴,略避纶竿一旦钩。幸遇安澜还净俗,阿谁刮目到沧州?”虽然诗作得并不工整,但语句听上去很清楚。接着又吟道:“故乡咫尺似天涯,遗臭流芳念不差。玉骨纵甘埋粪壤,翠眉宁忍映荒沙。石中自韫无瑕璧,树底谁怜薄命花?试向灯前欣把臂,守宫依旧色如霞。”李元燮原本就懂诗文,一听诗的音韵如此清新悦耳,更是经不住心里的狂喜大声叫喊:“刮目者来了,你身上的守宫砂能让我来检验一下吗?”女子一听,猜想一定是白天跟踪自己的那个人,于是隔着墙对李元燮说:“你还真是一位有心人,不被世俗眼光所拘束,不嫌污浊而赏识我,的确是很有眼光。但现在是夜里,你我又身处在僻静的地方,十分容易招人话柄,所以不敢和你接触,还请你谅解。”李元燮听后笑着说:“你白天竟能身上一丝不挂走在集市上不觉得惹人显眼,现在这样说这话不免太做作了吧?”女子回答说:“不能这么说。虽然我在别人跟前赤身裸体,但别人其实也没有把我当人看待,我也因此就不把自己看成是个女人。可你现在既然对我另眼相看,我还是以这副样子和你相见,这就成了人与人碰在一起而不讲究男女之别了。我即使是衣衫不整也不敢见你,更何况现在一丝不挂,这成何体统呢?”李元燮接着问她:“照你这么说,你要一直不和我相见吗?”女子回答说:“我盼望豪杰就像盼望丰收一样,又怎么忍心和你错过?前面见你对我另眼相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才吟起拙诗来表达我的心志,而你也果然剖石取玉,披沙拣金,不嫌污浊耻辱接纳我。所以我请求你在前路等候,我将会永远侍奉你,你觉得怎么样呢?”李元燮听后十分高兴,说:“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于是又反复叮嘱一番,然后告别离去。

第二天早晨,李元燮起来后就去了市上,私下买了一套女装,连衣裤都准备好了。回来后就赶紧打点行装,主人极力挽留也留不住他,于是匆匆告别上路。走了大约半里路,就听到草丛中有人小声招呼:“是郎君来了吗?我猜想你一定不会失约的。”说着窸窸窣窣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李元燮定眼一看,只见女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蓬头垢面,但身上的臭味好像轻了一些。李元燮为女子有这一番真心诚意而欣喜若狂,于是从驴背上取出衣服给她穿。女子却不愿意,说:“不行,多年来身上积下污垢,现在遇见你,该还我庐山真面目了。西面僻静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可以清洗身体,请你和我一起去。”李元燮同意了,和她携手同行,一点儿都不感到厌恶。

女子被他的情意深深感动,便主动谈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我叫银筝,是邻邑绅士家的女儿。刚成年,就因貌美出了名。正好碰上流寇发起战争,父母为我深感担忧,觉得我免不了要蒙受耻辱,就准备让我去死。我为父母没有后代而感到悲伤,就跪着对他们说:‘贼寇喜欢的是美色,儿自有毁容的办法,让贼寇无法近身,这不是比抛下父母去死要好吗?’父母也不忍心让我死,就同意了。我准备了人狗的粪便和其他污秽的东西,一听城将要被攻破,就先用炭把身体涂黑,接着抹上污泥,再涂上粪便,扶持父母出逃。兵荒马乱之时,兵刃相接,贼寇见到我以为是一个疯子,就不曾留意。从此以后,父母失去了家产,加上又身患疾病,卧床不起。我不得已亲自前往贼寇军营,去乞讨食物,来奉养父母。贼寇也一直可怜我,从没有怀有坏心,只管我叫‘疯子’,时常给我吃的东西。就这样过了半年,贼寇被退去,父亲也死了,我便带着母亲四处乞讨,因为很惧怕贼寇,所以一直装成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今年春天,母亲又去世了,剩下我一个人,就越发不敢暴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如果不是遇见你这样的好心人,我也不会把事情说出来。”李元燮于是称赞她说:“你真是一个像曹娥一样的大孝女。只是天气这样寒冷,你不穿衣服能受得了吗?”女子说:“说来这也是有原因的,我年少时遇见一位尼姑,传授给我一套奇异的办法,让我每天喝半升冷水,然后运气三刻钟,即使是寒冬酷暑,也不再害怕冷热。虽然每天在风雪中行走,但是身体常保持温暖。别人也因此把我当成怪人,不再小看我。我一直不穿衣服就是这个原因。”李元燮不相信,试着用手去抚摸女子的肌肤。那时正是秋末时节,果然摸到女子的身体很是温暖,不像是没穿衣服的样子,于是觉得这一切十分惊奇。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小溪边,女子不好意思地对李元燮说:“我将要露出丑陋的身体,实在很惭愧,你能否先避一避。”李元燮故意不肯,女子见状只得跳入溪水中。浸泡了一些时候,才开始清洗污垢。李元燮在岸上旁观,只见洗尽污垢后的女子,肤色洁白如霜,在清波中时隐时现,不由得为之心醉。女子用手捧水清洗秀发,头发虽不长,但是却乌黑亮丽;又用水清洗脸部,面容更是清秀如月,像刚出水的芙蓉,神采奕奕。这时李元燮不免为自己能够发现女子的美和得到女子而高兴不已。女子洗好之后,站在水里犹豫着不敢上岸,李元燮赶紧催促她,这才羞答答地露出半个身子,笑着说:“以前每天在市中赤身裸体地行走,都没有现在在你跟前觉得羞人!”李元燮走到水边,戏谑地牵住她的胳膊,女子这才上了岸,全身赤裸,看了更让人魂不守舍。李元燮立刻就想抱着她亲热一番,女子抵死不从,说:“偷合不合礼数,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如果你一定要逼迫我的话,那我宁愿去死,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李元燮这才不得已放弃,给她拿来衣服。女子穿好后说:“因为遇见了你,我才重新有了人样。”李元燮便让女子骑上牲口,自己牵着走。到了晚上,在村舍宿夜,两厢定了情,女子看上去还是一个处女。

两人一起回到家里,李元燮的妻子在战乱之后就不知去向,于是就娶女子为妻。而那女子十分擅长经商,又很聪慧多谋,帮助丈夫建立家业,家境也逐渐富裕起来。某县的人几天都不见银筝,都猜测她成仙去了,还不断称奇。啊,不知真相的他们不知银筝是沉在污水中的宝珠,而把她误以为像延津宝剑化龙一样无影无踪了!

外史氏说:贼盗猖狂,百姓涂炭,尤其妇女遭受祸患更严重。历观明末所发生的事,让人感到十分悲惨。那女子能够有保全身体清白的智谋,以不洁为洁,也真是个奇女子啊!如果那时她厌恶不洁,最后一定会被贼盗所侮辱失去清白,那么这样的污垢还能洗得掉吗?看来只有随机应变,才能保持正道,等到洗掉污秽,依然还是原先的面目。和那些凭借华丽的衣饰保住如花似玉的身体却被污辱的女子相比,相差的又何止是十万八千里?又说:讲女子要保持节操,是指在平常的环境中,即使是尺肤寸肌也不能暴露。可身处祸乱岁月,与其遭人污辱,还不如把身体露出给人看。露身还能有话可说,如果受污辱可就难以启齿了。银筝可真是一位通达的女子,差不多是步商朝披发佯狂箕子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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