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厚甜,頂門無發,額頭顯得奇大。
厚甜嘴巴小,說出的話,耐人品味。
厚甜身材厚實,背有些弓,像只古猿。
做廚師時,他能兼味;臨池作書,於真草篆隸行,他同樣善於兼味。
這一紙禪心,如藕中藏絲,其來有自啊!
眼前坐著書法家洪厚甜。
他頂門無發,額頭顯得奇大。據相書說,前額敞亮,主聰明。說話到激動處,他喜歡上揚眉毛,瞪大眼睛。眉眼間距離大,主個性。他鼻根凹陷,顯得鼻子在臉上聳如孤島。這就註定父輩祖輩的福氣蔭佑不到他,今生的一切,要靠他自己創造。
果然,他說,往上數三代,家裡沒有一個讀書人。
做理髮師的父親靜脈曲張,無法站立。十七歲那年,洪厚甜接受命運的安排,放下書包,到飲食公司學做廚師,養家餬口。三年之間,他從刷盤子洗碗的學徒,變身為圍著爐灶周旋的川菜高手。雖說他“卯年生卯時,主文昌人命”,但鍋碗盤勺與筆墨紙硯,卻如秋雨春風,搭不上界。
亞里士多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以書法為支點,洪厚甜沒去撬動地球,卻撬動了自己的命運。對於書法,他深懷感恩,“在中國書法史上,有沒有洪厚甜,沒有多大區別。對於我來說,如果沒有書法,命運會截然不同。”
三十年過去,昔日夥伴大多還在爐灶間忙碌,執管濡墨的他,卻在一點一劃間,深深體會著書法藝術的堂奧。從廚師到書法家,菜勺到毛筆,跨界之大,匪夷所思。在夢想與現實的人間劇場上,厚甜成功地實現了“穿越”。雨果說:“即便命運遞過來一隻酸檸檬,也要想辦法把它榨成帶甜味的檸檬汁。”做過廚師的他,榨汁技術著實了得。
厚甜嘴巴小,說出的話,耐人品味,“學書莫求速成,一根火柴就能點響的,只有爆竹”、“寫字不能故作姿態、‘擠眉弄眼’,否則敲一輩子鼓,都聽不到鼓響”、“藝術是面鏡子,人照鏡子,是為了看清自己,不是為了看鏡子”、“想到高處去,沒有梯子不行,有梯子不爬也不行,書理通禪,得‘應無所住’、“寫字的時候要忘掉書體,就像人會忘掉呼吸一樣。執著書體,會在前進的道路上築起一道道牆”、“不能只寫一種書體,只寫一種書體的人容易成為‘祥林嫂’”......這些話,不離“本分事”(書法),不離“平常心”(生活)。
凡滿意的書作,他大多鈐上“多言少味”印。對坐飲茶的整個下午,他主說我主聽,言多味重,其中禪意,如《心經》雲:“不增不減”。
聽厚甜擺龍門陣,簡直是在聽一堂噴珠湫玉的書法課。在我對書法的有限認知中,楷書是其他書體的基礎。厚甜說,這純屬認知上的誤區,“其他書體都有外在的炫耀,行草書依靠節奏感,篆隸書依靠整體感。而楷書如老僧誦經的木魚聲,在舒緩中,超越了一切依附。”繼而,他以自己的創作為徑,導引我領略書境之妙,透過格局、造境、技法三個窗子,窺探書法世界的瑰麗與雄奇。厚甜出入於楷法,又醉心於“二王”的逸韻、秦漢的大度,兼味的他一直在摸索通往書法“大同社會”的道路。
言論之間,奇峰迭出。厚甜說:“經典的碑帖,類似於樂譜,書法家是演奏家。樂譜和音樂是不能劃等號的。樂譜無生命,演奏家要在演奏時賦予它生命,讓它在音樂聲中醒過來。同樣的道理,支撐我線條的,不僅僅是書寫的技術,更多的是我對世界的理解、我的審美、我的情感,基至我的生命。”
他深入禪境,體會到“禪如空氣,人無時無刻不被其滋養,而不自知”。於書法,也豁然貫通,喝茶聊天、待人接物或放眼山水,不異於用筆的輕重、提按、遲速與避讓,甚至“當風吹過,也有書法在裡面”。
厚甜勾勒的書境,讓我心生嚮往,於是想看他如何寫字。他信手拈起一管長毫。對筆墨紙,這不加揀擇的姿態,讓我聯想到弘一法師。雲水行腳中,法師並未攜帶紙筆。遇人來求墨寶,法師均隨緣書寫。紙筆雖異,出自法師之手的字,既如孤峰獨坐,天高雲淡,又似清荷出水,不蔓不枝。
他以水潤筆,又在水盂邊瀝水,然後,以筆舐墨。落筆時,他毫不遲疑,至忘掉了筆的利鈍、紙的精粗。厚甜寫下“阿彌陀佛”四個大字,僅蘸了一筆墨。書寫中,他隨順紙性,調整筆觸,墨跡由濃而淡、由漫漶而飛白,一時之書得一時之妙,一紙空靈現一紙禪心。
駐筆,他看了一會兒。“有人寫字,總是胸有成竹,我做不到。書法有無法預知的美,就像人打噴嚏,次次不同。每次落筆,都是心與世界的溝通。”
“書法的最高境界是什麼?”
“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這就跟問我明天會遇到誰一樣,我怎麼知道?書法的最高境界,我從來沒有到過,所以不知道。”
厚甜機鋒猛利,是書家中的禪者。
在書案前,看厚甜側影,他耳朵不大,狀如元寶,耳洞口,有數根倔強的耳毛,像哨兵一樣聳立著,想來既為他阻攔是非之言,又示他有壽者之相。這預示著厚甜必定“後甜”,將“人書俱老”,愈老愈豐。
厚甜身材厚實,背有些弓,像只古猿。這讓我想到他的老鄉、大藝術家張大千。傳說,張大千為黑猿轉世,於此說,大千居士無辯。厚甜是否也是?我問他:“有沒有人說你骨格清奇?”他呵呵笑起來,“是不是說我長得醜?”
我笑著搖頭,“你知道唐代的貫休和他的十六羅漢吧?”據《益州名畫錄》記載,貫休“畫羅漢十六幀,龐眉大目者,朵頤隆鼻者,倚松石者,坐山水者,胡貌梵相,曲盡其態。或問之,雲:‘休自夢中所睹爾’”。另據《宣和書譜》載,貫休“丹青之習,皆怪古不媚,作十六大阿羅漢,筆法略無蹈襲世俗筆墨畦畛,中寫己狀眉目,亦非人間所有近似者”。眼前的厚甜,天生羅漢相。他生有佛緣,其出生地四川什邡,是大禪師馬祖道一故里。幼年,他經常到馬祖道場羅漢寺玩耍。
向晚時分,唐山數友來京過訪。因厚甜客榻華僑大廈,大家便到美術館東街三聯書店對面的家鄉小菜館,吃川渝風味。見菜單上有京醬肉絲,我悄悄點下,請厚甜嚐嚐北京風味。菜上桌,他告訴我:“這是我做廚師時學做的第一道菜。”
這貌似偶然的巧合,細想,又隱藏著必然。做廚師時,他能兼味臨池作書,於真草篆隸行,他同樣善於兼味。這一紙禪心,如藕中藏絲,其來有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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