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景三人行――黃公望、歌川廣重、西斯萊

雪景――黃公望PK歌川廣重PK西斯萊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柳宗元的詩是我兒時的記憶,當時的理解,其實並不深邃,隨著年齡的增長,品味與理解在加深,我們讀到一首明白如話的詩,呈現的是一個雪山千里,寒江凝滯的畫面,條條去東方羅馬-長安的路,皆被掩埋了,只一個釣者在釣著,這天這麼冷都不怕,釣者非凡人也。一個人影便是一個英雄,何謂英雄,你最好讀一下徐渭的那首詩:“一蒿春水半溪煙,抱月懷中枕鬥眠,說與旁人渾不識,英雄回首即神仙。”真英雄者其實是不染世風並搗混水者,或者是及時的回首者,張良當刺客不算英雄,當參謀不算英雄,跟隨赤松黃石公而入五雲深處,方顯英雄本色,千萬不要理解那個詩中筆下的釣者是一個普通的漁者,或者是草根,不妨想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其實是個高人,可以叫演說家(說給一人聽也算),詩人,歌唱家,思想家,隱士,神仙家,莊生理念者――這個漁者,難道就是一個普通的村夫草野嗎?你應當想想渭水飛熊,你應當想想嚴陵釣灘,渭水飛熊終究是成了凡人,釣個大龍,爭了商之江山,分個齊地,但總還是善終,因為姬家的人,還沒有後世殺功臣的想法,另一個高士與當時皇帝是朋友,這兩人並睡不算同志戀,但老嚴似乎犯了忌,一腳伸到“龍”身上,儘管是無意的,誰在睡夢中四肢如何動,誰管得著,包括身邊的皇帝,但觸動天象的變異,引發所謂的觀星者的憂鬱,與朝庭奴臣們的不安,這當然是個笑話了。

天地中不見一個英雄,那是到了宋亡後時代,元之末年,世界的變局將要來臨,於是雲林先生趕緊是:土地房產皆不要了,分給親朋,跑路,(今天的人跑得遠,到了大家拿的地帶),到太湖之濱隱居起來,若人見之,多半是被看成村夫野老的。高士-倪每圖心中之江山,縱不是雪景,均可作雪景觀,塵洗盡,孤廻存,寒寂的世界,靜靜著有點發涼,眼觀時洗滌的是心靈的深處。畫面當然沒有人,這個目中無人的狂人,並不是覺得要回到荒洪時代才踏實,所以有涼亭翼然於水濱的,這類一江兩岸的套路作品,其實又是百觀不厭的,這個便可以說是禪意的呈現與充滿,這個其實也就是上首唐詩的意境的核心所在。

雪時的江山,總是因為被上一層玉色而呈現一種冰清玉潔情勢,萬物不再紛雜而呈現靜寂與安寧,一切被滲入一種休眠的狀態,時光彷彿會凝滯,人們彷彿生活在童話的天地裡,雪色的江山,彷彿就成了一幅水墨畫,洗滌了秋日的絢爛,以及臨近冬日的破敗凋落。天地呈玉質的感覺是怡人的,當然亦是溫潤的,畢竟雪沉埋的是熱液的存在,一些所謂的雪山,白頭山,難道不是死的或者活的火山嗎,當然繪畫作品終究還是人世的激情的折射,人血也是熱的啊!

雪景成為中國系統水墨山水的導源應當是十分自然的事,王維尚水墨為上,他自己是喜圖雪景者,這個影響,對於唐之後世的畫者,應當是深遠的。

這樣,我們還是進入繪畫比較的正題吧:

所選對象畫家與畫:黃公望《九峰雪霽圖》(中國),歌川廣重(日本)《東部名所-芝-增上寺雪中圖》,西斯萊(英國)《魯弗申雪景》

雪景三人行――黃公望、歌川廣重、西斯萊

《九峰雪霽圖》

老黃《九峰雪霽圖》那是畫的松江一帶的九峰,當然是概數,按當地人的說法是十二峰,詳情我就不說了,當然為何鍾情如此,說法不是特別的清晰,當然那裡出過二陸的文學家,這個雖然不是玉出昆崗的玉,卻是玉樹臨風的玉,這文學帥哥的光彩不是在自身的形骸,而是在自己的文采燦然的,應當說是有這種懷念先賢的意味在裡面,因為黃氏本性陸,當然還有一說是九峰為道家的集聚地,有黃氏的傾向與念相,無論何說,不影響對於畫面的自我解讀,理解總是因人而異的,所有畫面的江山是藝術化的,有情化的,淨潔化的,詩意化的,恍然有山有水,有屋舍,有冬木,似乎沒有太多複雜的意象,只是那群山九峰看著有一主峰在前,背景皆是襯山而已,前面那山崖其實看著有點象假山立著,那奇奇怪怪的,曲曲折折的,變變化化的,還有凹凹凸凸的,而且那種山之險峻有時實際是誇張了的,生活中的山雖說有那樣的山,如湘西的,貴州的山,但在吳地基本不會如此的怪,但藝術的造型總是怪的,這個奇怪的雪中山水世界,看著象是天外的世界,恍然人世不會有的似的,這有兩個原因所致,一個是雪景的本色,一個是畫者奇怪的念頭折射在其中。元之畫者與宋時的相比,寫意性是往前一步的,不再刻意現實的“真實性”,增添的是文學性,人文性,情感性,純潔性,背景的山似乎沒有什麼的皴法,這個似乎接近西方的作派,水彩畫的感覺,只不過材料用的墨,書法的意味還不是象後世那般的強烈,遠山護衛看著象是冰塊立著,或象玉片豎著的感覺。前山雖怪,總有平臺般的世界,載著的是冬日的林木,當然我們回想一下范寬的那幅《雪景寒林圖》,這種現實主義精神的風格在黃公望這裡是簡化了的,稀疏了的,只不過是承傳了一點餘脈與精神罷了。此幅雪景當然是寫雪後的晴日,亦可以說是快雪晴時的感覺充滿在畫面,至少從標題來說是如此,所以整體的畫面不是陰鬱的,而是有一種陽光的晴雪感覺,但是此幅墨色作品,似乎自身是十分的寒寂,當有好事家在上面印了硃色的印跡,當然還有下方的小印,似乎讓畫面增添一點暖意的。這讓我想起杜少陵那句“嘆息腸內熱”,熱流與暖意在內,有時只能在於觀者的聯想與感覺,正如雪山頂長年是積雪,看著是白髮翁與白髮魔女似的,所有的暖意全部集聚在沉埋的泥土與岩石中。雪景的意味全在這裡,讀畫者的細心與思維的慎密是理解古畫的終南捷徑。

雪景三人行――黃公望、歌川廣重、西斯萊

《增上寺雪中圖》

這樣我們再來欣賞歌川廣重的那幅作品:《增上寺雪中圖》,增上寺是家康家族的魂歸之地,亦是日本淨土宗派的祖庭,更多的細節你自己找,我這裡談論一下作為版畫的雪色與寺色的對比的鮮明度,至少我們看到的日本版畫,江戶時代的風情,不象西方的油畫灰調子,亦不象中原古時的水墨情趣,而是鮮明截然的感覺,他們的紅色與唐朝的紅色是承傳的,唐朝的紅色,說明白點就是大紅,在唐朝的繪畫中,縱是宋時的仿品有的部分仍然是紅豔豔的,這種正宗的中國紅,已經是延續到今天的喜慶日子裡,沒有絲毫的改變。我們觀歌川的雪景圖,白皚皚的世界裡,青松覆雪環繞寺邊,有行人在風雪中的來往,積雪是厚,增添的是一種寒冷,但在視覺的感覺中,不是完全的冷寂世界,因為寺的紅色泛起的正是風雪世界的一種濃郁的暖意。說到淨土宗,這種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方便之門,我們知道的是在唐朝的祖庭是香積寺,這樣我們聯想到王維那首《過香積寺》的詩,而且覺得那寺名的美妙,正是貼閤中原香道盛行的狀態,不僅僅是蓮華寶香的充滿:

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夢迴唐朝的路徑如同雪一般的被覆蓋了,但我們能從唐朝的詩文與藝術中感覺它們的存在,一位詩人經過淨土宗的禪院,一切境界被詩意化了,亦被凝固化了的,我們讀他的詩是引發幻想的媒介,我們隨著詩句的引導而前行,在唐朝的都市之外,人口是凋疏的,在雲煙環繞的深山,古木鬱然的環境裡,山之翠微雖在日照下仍然感覺冷寂的,青松的色是綠色,按照今天的色彩學的論述是屬於冷色的範疇,所以詩人對於景色的描述是十分的精準,而且說到泉水激石的聲聞與視覺感受,還是有一種凝咽的曲曲折折迴環,而且在暮色的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的境界裡,我們的禪心的喚起,塵心的洗滌,睡在汝心的毒蛇與毒龍,被驅趕出來,或者至少不讓其侵入汝心,心地一派的明淨澄然,暮鼓晨鐘的喚醒,在孤寂的時代,繁華轉而鉛華洗盡的時代,我們的心安在此處,不增侵憂。

唐朝的風韻是可以複製的,在邊區的歷史往跡中,仍然有流風餘韻的存在,我們觀賞引發西方印象主義的日本版畫藝術,其實可以在其源頭回顧一下,至少更能深入的理解其繪畫核心的真諦。畫只是簡明的媒介,在歌川的作品裡,不僅僅是一個江山的旅行手冊,導遊的方便之物,在對於增上寺的描繪里,還有一種對於佛教文化的禮遇與念想的喚起,皈依的方便之門。版畫其實沒有多少的細節,亦不象其它繪畫一般的有過渡的色調,而是鮮明生動,正好是歐洲印象主義在古典主義的視覺疲勞的情形下,以及攝影術的興起的情形下的一種生機與變革的借鑑,一種有生命力的繪畫流派的崛起。

雪景三人行――黃公望、歌川廣重、西斯萊

西斯萊《魯弗申的雪》


這樣我們來欣賞西斯萊《魯弗申的雪》,我們觀賞到的歐洲的雪景,是超脫於醬油色的古典繪畫而進入一種直面大自然現實的一個藝術群體與風格的作品,畫面只是類似馬一角,夏半邊的西方特有構圖。當然西斯萊的作品在此一流派中是毫不遜色的,而且我們看到的這幅雪景在色調上是十分的諧調,這個應當是十分重要的,亦是西畫品嚐的一種方面,油畫是講色調的和諧統一的,而且往往會脫離現實的色彩感覺而進入主觀的色彩感覺,強化一種色調在畫面的渲染,獲得一種視覺的美感。雪色的灰調子在西斯萊的畫而當然是佔著大的空間,那村落的路正在拐彎處,境界並不闊大,只是一個小角度,卻有真氣充滿集聚,且屋舍儼然,雪覆其上,著雪的雜樹環繞護衛,蘺芭院內有雜樹數枝,一婦人頂著黑雨傘在風雪中前行,這個神韻與歌川的版畫的人行類似,雪色的灰調呈現的雖然是寒意,佔有大部分的空間,但我們見到婦人背後那道門的桔黃色,還有屋頂兩扇頂窗的邊緣的桔色與紅色,喚起一種冷寂世界的暖意,當然還有構成的蘺芭柴桑,呈現一咱暖意的增添。

受東方藝術影響的印象主義畫者的畫不再過分在意細節的真實,過分的刻畫,所以你觀賞到的這幅雪景油畫,事實是進入油畫寫意風格的時代,寫意派的優勢在於,簡單的意象亦可以引導與喚起更為豐富的聯想與想象,讓觀者來深入的閱讀,補充畫面,那麼我們觀中國戲曲的背景,虛擬的世界,往往需要的是觀者藉助演員的動作來補充與想象一個完整的世界與藝術的空間。或者說西方畫者開始領悟藝術可以是少少許勝多多許的,著意於情境營造而不是物象的刻畫。西斯萊本人是有詩人氣質的畫者,雖然他的名並不在此流派的前列,卻是有著文學性的畫者,畫面的深意,應當勝過其它的畫者所營造的。

我在這裡並沒有過分的說三位畫家藝術的高下,只是把他們的作品並列起來,找到一個承傳的路徑,畫面題材的共同點與情境,雪景為人們喜愛與在冰天雪地時打雪仗一般的為人們所喜愛性質相同,顯然不過是大自然的四季景觀的一個方面罷了。

冰天的世界在於純潔性的增強,洗滌性的視覺感覺帶給我們的寧靜與遠懷應當強過其它的三季,那麼雪景的境界的營造與本質的風格對於我們視覺的觀賞與感染,有其特定的風情部分,同時我們知道古代的文人墨客,對於雪景的描述與喜愛,有時會伸延到春時代,柳絮的飛舞亦成雪的聯想,蒲公英的飛舞亦會如此,而秋時代蒹葭蘆獲的感覺同樣如此,當然冬春之際的梅開幾度,白梅部分全部是香雪海的世界,當然還有梨花,梨花喻雪,雪亦可以藉助梨花來表現自己,這就是所謂的“千樹萬樹梨花開。”雪色的世界,從冬日伸延到其它的季節,正是人們對於雪的迷戀與鍾情,雪景不僅是畫者喜愛,亦是詩家的靈感喚起的媒介,古往今來的詩文,詠雪者多矣,“雪滿梁園”的詩章實在是太多了,反過來亦增添對於畫者喚起雪景的鐘情與描繪。然後對於它山之畫者的影響亦深遠而自然,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情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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