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興 飲事探微


茶之興 飲事探微


古人喝茶講究環境,名山大川最好,幽林小築亦佳,即便這些都不具備,有茅屋一間但也無妨,只要水靈具精茗上乘,佳人侍坐,也會怡然自得文人逸士流傳下來的文字,都集漢語之好詞,大有喝茶便賢有女便佳之意。

宋以來,喝茶變得熱鬧,文人筆下多了顯耀和哲思小語。

品茶 三不點

在許多時候,常會聽到類似“人生如茶”的感嘆,在宋代,我們真的可以讀到那種“人生如茶”的價值感。在北宋,對於許多非茶區普通民眾來說,茶還是種奢侈品, 也不是日常的主要飲品,但無疑茶已經在各種民俗禮節中紮根。宋代何夢桂在(狀元坊施茶琉》*寫道:“暑中三伏熱豈堪, 驛路往來,渴時一盞茶, 勝似恆河沙佈施,況有競陵老僧解事,更從鳩坑道地分香,不妨運水撒柴,便好煽爐婿盞,大家門發歡喜意,便是結千人萬人緣。小比丘無遮礙心,任他吃七碗五碗去。”如果到處有茶鋪,想必不用那麼費力了吧。即便是喝得起茶的人,想去參與鬥茶,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這涉及茶在北宋的地位,北宋茶葉大興,與皇帝的喜好脫不了干係。

關於某些茶品的精貴,在(歸田錄》中,歐陽修已經有詳細的說明:“茶之品莫貴於龍風,謂之團茶,凡八餅重斤,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路轉運史,始建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絕精,謂之小團,凡20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 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齋,中書、樞密院各賜一餅,四人分之。宮人往往縷金花於其上,蓋其貴重如此。

”茶和茶文化都是由南往北傳播的,宋代南茶北上已經取得很好的效果,加之宋代經濟重心南移,南方士族階層在興起,這都為茶文化的發展帶來很大的推動。經濟和文化的發展是一回事,但就茶文化本身來說,宋代關於茶的書寫和品飲,很大程度上還是繼承了唐朝茶美學話語,並做了進一步的完善 和實踐。

張舜民在《畫墁錄》裡吹噓宋代茶法精到之處時說:“陸羽所烹,惟是草茗爾。迨 至本朝,建溪獨盛,採焙製作,前世所未有也。士大夫珍尚,鑑別亦過古。”到底是不是這樣?我們先從歐陽修談起。

歐陽修是酒徒,不過,他在酒文化上所作的貢獻並沒有茶那麼大。“吾年向晚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飲茶”,他非常好茶, 認為“茶為物之至精”;同時,歐陽修也非常有鑑賞力,他的好友梅堯臣對他的評價很高,“歐陽翰林最識別, 品第高下無欹斜”。

歐陽修在《嘗新茶呈聖俞》中,為品茶做了宋代的美學定製:“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嘉。”在這裡,歐陽修提出了品茶需“五美”俱全,才能達到“真物有真賞”的境界,所謂“五美”即茶新、水甘、器潔、天朗和客嘉,可以具體分為三部分自然條件(天朗水甘、茶新),茶具(器潔)和品茗者(客嘉)。假如這三者中有一樣達 不到要求,喝茶就完全沒有必要。

就像他在《嘗新茶呈聖俞)中說的:“建安三千五百里, 京師三月賞新茶。年窮臘盡春欲動,蟄雷未起驅龍蛇。夜間擊鼓滿山谷,幹人助叫聲喊呀。萬木寒凝睡不醒,唯有此樹先萌發。

茶貴新,皇帝要喝的建安龍鳳團茶,不僅要新,還要快,二月的茶,三月就要喝到。《和原父楊州六題一一時會堂 二首》(其一)說,“積雪猶封蒙頂樹,驚雷未發建溪春。中州地暖萌芽早,入頁宜先百物新”,歐陽修也強調茶的新。

對自然環境的鑑賞,歐陽修留下了大量今人耳熟能詳的名篇,諸如《醉翁亭記》、《偃虹堤記》、《豐樂亭記》 、《菱溪石記》等等。水的方面,歐陽修作《大明水記》,對陸羽的《茶經》和張又新的(煎茶水記》則發出了質疑:“江水在山水之 上、井水在江水之上均與《茶經》相反。”陸羽一人卻有如此矛盾的兩種說法,其真實性待考,或為張又新自己附會之言,而陸羽分辨南零之水與江岸之水的故事更是虛安。水味僅有美惡之分,將天下之水列分等級實屬妄說,是以所言前後不合。陸羽論水,嫌惡停滯之水、喜有源之水,因此井水取常汲的: 江水雖然流動但有支流加入,眾水雜聚故次於山水,其說較近於物理。水貴活,千里之外的採來的水,已成死水,何來甘洌?歐陽修對泉水的態度也暗示自己的理想之水。

像歐陽修這般的權貴,身邊必定有梅堯臣、范仲淹、蘇東坡一類的才子雲集,喝茶自然不用考慮沒有人來,當然,最怕的就是來多了。按照陸羽的說法,茶至多隻能分五碗,要是多出兩個人,開始的時候只能在一邊看著別人喝,等到下一泡才能品嚐。所以在歐陽修的茶事裡,與他喝茶的人總共也不過就那四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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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君謨既為餘書《集古錄鄧》刻石,其字尤精勁,為世所珍,餘以鼠須柔尾筆、鋼綠筆格、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潤筆,君謨大笑,以為太清而不俗。後月除,有人遺餘以清泉香餅一篋者,君謨聞之嘆日:“香餅來遲,使我潤筆獨無此一種佳物。”茲又可笑也。清泉,地名,香餅,石迪也,用以焚香,一餅之火,可終日不滅。(歐陽修《歸田錄》)

名茶、名泉,清而不俗,自是名士之好。

而未代品茶的“三不點”法則,說的就是歐陽修的反面。點,就是點茶或鬥茶,要是自然條件不好,或者茶具不潔, 抑或是坐下有粗魯之人,那茶就喝不成了。很顯然,歐陽修是對唐朝茶的美學話語作了更為細微的規制,甚至是給出了書寫茶的範疇。

歐陽修的後輩學生蘇東坡就有詩來進步強化這美學觀點:“禪窗麗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謝贈仙霞山茶》)

蘇軾喝茶的地方是揚州西塔寺,善品茗的和尚選的地方都是好山好水:有好茶,又趕上風和日麗的豔陽天,剛好下過場雪,茶具潔淨,來的都是與自己趣味相投之人,詩文這才寫得有感覺。要是對照他的“飲非其人茶有語,閉門獨啜心有愧”,就更加會突出這樣的心態,茶在文人的筆下,已經是判定雅俗的分界點。這樣的觀點,到宋徽宗寫出《大觀茶論》時,已經變成了“喝茶便雅”,連皇帝都號召有錢人多喝點茶脫脫俗氣:“天下之 士,勵志清白,竟為閒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鏘金,啜英咀華,較筐篋之精,爭鑑裁之別。”很可惜的是,這個愛好廣泛的皇帝,最後丟掉了江山,否則,一個真正的茶葉盛世必然在宋代崛起。

與唐代不一樣,宋代因為皇家的積極提倡,喝茶多了許多政治因素,也取得很大的發展:不僅有皇家專供的北苑茶園,還在宮廷中設有專門的茶事機關,對官廷用茶評出等級,也為茶定製了 專門的禮制,就連皇帝的賜茶,也成為皇家對臣子、外族的種重要溝通媒介。 茶媒到了民間,則體現在重大事件上,比如喬遷、待客、 訂婚、結婚、送樣、祭祀等等都看得到某媒之隆重。究其原因,還是菜的產量不高,物以稀為貴,再加上風尚如此,以至於發展成為得茶者多有感激涕零的表達。在這點上,歐陽修做了很好的表率。

歐陽修為蔡襄的(茶錄》作的後序中寫道:“茶為物之至精,小團又其精者,錄序所謂上品龍茶是也。蓋自君謨始造而歲供焉。仁宗尤所珍惜,雖輔相之臣,未嘗輒賜。惟南郊大禮致齋之夕,中書樞密院各四人共賜餅,宮人事為龍風花草貼其 上,兩府八家分割以歸,不敢碾試,相家藏以為寶,時有佳客,出面傳玩爾。至嘉佑七年,親享明堂,齋夕,始人賜一餅, 餘亦系預,至今藏之。餘自以諫官,供奉仗內。至登二府二十餘年,才獲賜,而丹成龍駕,舐鼎莫及。每一捧玩, 清血交零而已。”茶貴新的年代裡,一個小小的龍團被如此重視,算得上茶史上的奇觀。

茶媒在君臣關係上的重要作用,在歐陽修(和原父揚州六題-明會堂二首》裡,也體現出來。“積雪猶封蒙頂樹, 驚雷未發建溪春。中州地暖萌芽早,入員宜先百物新。憶昔嘗修守臣職,先春自探兩旗開。誰知白首來辭禁,得與金鑾賜一杯。 ”說的是茶,卻也是對皇帝的忠心表白。

茶品如人品,經過歐陽修之手,而成為中國茶人嘴邊最愛念明的句子。明代畫家徐渭的《煎茶七類)中說得就更露骨:“茶倡, 翰即墨客,細流羽土,逸老散人,或軒冕之徒超然世味者。”喝茶,是茶挑人,不是高潔之士,你就不要坐下來與我起喝茶。

歐陽修留有《雙井茶》一詩, 說的也是人與茶的關係。“西江水請江石老,石上生茶如鳳爪。窮臘不寒春氣早,雙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紅碧紗,十斤茶養兩榮、 寶雲日鑄菲不情,爭新棄舊世人情。哪不見,建溪龍風用,不改田時香味色”以茶響人,佳著之不可得,好比君子之質。而菜事與大事,已經糾結得分不開了。

茶德關係,蘇軟與司馬光有過交流。《高齋漫錄) 中載,司馬光和蘇就有一次淡論茶與墨的特性,司馬光說:“茶和墨正好相反, 茶要白,墨要黑;菜要重,墨要輕:茶要新,墨卻要陳、”蘇軟答道:“其實茶和墨也有許多相同點,管如茶和墨都香,這是因為它們的德性相同:兩者都堅硬,因為它們的操守相同。這就像賢人君子,雖然彼此的脾氣性格不樣,德行卻是致的。 ”蘇軾的解答令司馬光很滿意,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回答歐陽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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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事上,歐陽修還主張政府少收稅,降低茶價,以便更多的國人喝得起茶,甚至還很早就提出茶對於國防來說的重要性。這樣的觀念太超前,或許要到幾百年後,鴉片戰爭因茶而戰,國人才能明白茶葉對這個民族究竟意味著什麼吧?

朱熹曾說:“建茶如中庸之為德, 江茶如伯夷、叔齊。”他批評張南軒(理學東南三賢之,其他兩位是呂東萊和朱嘉)在《南軒集》裡的兩句話“草茶如草澤高人,臘茶如臺閣勝士”,朱熹覺得,照張南軒的說法,“則俗 了建茶,卻不如適間之說兩全也”。這體現出朱嘉的中庸之道,哪方面都不得罪。建茶是臘茶,江茶是草茶,歐陽修說,“臘茶出於劍建,草茶盛於江浙” 。這兩種茶不過是因為加工工藝而呈現出不同品質和口感而已,但鬥茶就是鬥人,也許這樣才旗幟鮮明,比如“齊茶為名土,武夷(茶)為高土,六安(茶)為冊士”(清蔣伯超《南溽楷語.品茶》)。

我們箱精回裡,就不難發現茶在不同時代扮演的角色。魏晉讀玄,唐宋談禪、談德,明人談生活、談品味。

朱權的《茶譜》.為明代茶事的開山之作。 (茶語》裡說: “蓋迨羽多尚奇古,制之為末,以膏為餅。至仁宗時,而立龍團、鳳團、月團之名,雜以諸香,飾以金彩,不無奪其真味。然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葉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子故取烹茶之法,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從明代開始,宋代皇家定製的龍鳳團茶被廢棄,茶的形態向散茶方向定型,從而形成了今天我們多見的茶葉形態。朱權所說的自然之態,不僅僅體現在茶葉形態上,還包括其製作工藝、沖泡過程。

雖說是“自成家”,《茶譜》還是延續《茶經》、《茶錄)的體例,不過在道具上做了一-些革新,在泡茶程序上也多有簡化,這是順應茶葉形態變化而來,不足為奇。比如啟用青花瓷,廢宋茶盞。就茶境而言,朱權更是直接承襲了唐來以來的定製,甚至連所用術語都與宋代別無致。“凡欲點茶, 先須供烤盞。盞冷則茶沉,茶少則雲腳散,湯多則粥面聚。以匕投盞內, 先注湯少許調勻,旋添入,環回擊拂,湯上盞可七分則止。著盞無水痕為妙。”如果單看這段文字,會令人以為講的是宋代茶事。就茶美學而言,還是宋代的“三不點”,依舊是環境、茶、人三者皆可人,“是林下一 一家生活,傲物玩世之事,豈白丁可共語哉?”白於之類的俗人是不懂喝茶的,得要隱者、雅士才行,他們是俗的對立面。“凡鸞儔鶴倡, 騷人羽客,皆能去絕塵境,棲神物外,不伍於世流,不汙於時俗。”

“三不點”到了明代末期,發展成為馮正在(界茶箋》中總結出的品茶的“十三宜”和“七禁忌”,更加嚴格,更加細緻。十三宜是:飲茶無事、二佳客、三南坐、四吟詠、五揮翰、六徜徉、七睡起、八宿醒、九清供、十精舍、+一會心、+二賞鑑、十三文章。 七禁忌為:一不如法、二惡具、三主客不的、四冠裳苛禮(指為應酬)、五葷看雜陣、六忙冗、七壁間案頭多惡趣。這反映的都是本土茶飲對環境、氛圍、意境、情趣的刻意追求。

喝茶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呢?

朱權說:“會泉石之間,或處於松竹之下,或對皓月清風,或坐明窗靜牖,乃與客清淡款語,探虛立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茶能“助詩興”、“伏睡魔” 、“倍清淡” 、“中利大腸, 去積熱化痰下氣”、“解酒消食, 除煩去膩”,在《茶譜》序言裡,朱權說:“予嘗舉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謂與天語以擴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內煉之功。得非遊心於茶灶,又將有掉於修養之道矣,其為清哉!”白眼看青天,朱權直追魏晉隱士與盛唐的名士氣度,就是對世俗的毫不保留的鄙視,朱權借用- 系列白眼名土來申明自己的修道志向。


以上內容摘自 茶與酒兩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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