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庫雅拉 少奎
初入古玩行兒門檻兒，那位指點迷津的師傅 是大水“瞎貓碰死耗子”——撞出來的。這事兒想弄明白 得 打根兒起慢慢兒說：
大水家上三輩兒都是直隸永清人，世代相傳的木匠手藝，在蘆溝河南岸也算小有名氣。
鬧義和拳那陣兒大水還小，大水爹跟著“壇口”大師兄從廊坊兒一路鬧到了京師——也曾風風火火地幹了一陣兒“扶清滅洋”的大事業。
只是好景不長，“扶清滅洋”就幹不下去了。傳聞：老佛爺帶著皇上奔西下去了、給拳勇們撐腰的王爺也不言語了。
就連抓義和拳、殺拳民的事兒，洋人懶得動手，都交給頭天還嚷嚷要“炮打江米巷1”的清兵去執行.....
眼瞧著天氣轉涼 年根兒將近，大水媽在家裡繃不住了。家裡爺們兒，自從半年前提摟那杆“五勾神飛亮銀槍”出了門兒，就絕了音訊。扔下孤兒寡母的孃兒幾個，這大年新的可怎麼活啊....
從村裡傳言中，她似乎感覺到 自個兒爺們兒十有八九是“為國捐軀”了。
她很無奈，家裡兩畝薄田 洪水過後就成了鹽鹼地，寸草兒不生。眼目前兒只剩下一條道兒：一路逃荒要飯上京城，聽說城裡有“舍粥2”的，唉...別瞪著眼兒教孩子們餓死就行啦....命啊！大水媽狠下心，一跺腳 帶著三個半大小子，從永清老家就奔了京師。
老話兒說：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qiaor）兒，大水媽孃家兄弟也是木匠，早些年就闔家到了京城。
經他介紹，就在京師南城的龍鬚溝北沿兒落了腳。
附近的精忠廟是木匠們的聚集地，無家可歸的窮人也喜歡去那兒扎堆兒。
那年大水虛歲十四，倆弟弟還小 養家餬口的擔子自然就落到了老大肩上。
家傳的木匠手藝還沒正經學，但開木料拉大鋸還是手掐把攥的事情——幹這活兒要的是力氣，有沒有技術二五眼。
四鄰作坊活兒多的時候兒，大水上去就是把好手兒，一天下來得幾個小錢兒，只要夠娘幾個晚嘛晌兒喝口粥就知足。
木工坊的大楞3也常常幹曬著 沒事兒可做。大水就領著二水去天橋兒“人市”踅摸打短兒的事由。還那話：掙多掙少不礙事，只要能混出當天的嚼穀兒就得活。
有回大水讓人叫了去，上沙窩門4外打棺材坑，不到倆時辰完活兒了，本家一高興賞了二十個大子兒5。
大水衣服兜兒裡，從沒裝過這麼大數目的錢，他捂著一兜子錢，揹著倆弟弟把媽拽到裡屋：嘩啦一下把錢都倒在了炕上，屁顛屁顛的一個勁兒笑....
大水媽一見也樂的合不上嘴：
好傢伙,這麼多啊!
撞上財神爺啦....媽，商量個事兒....
說唄，兒子！
我想留幾大枚6....
哎呀！瞧這孩子，跟自個兒媽說話還這麼吞吞吐吐的？媽也跟你商量個事兒：就二一添作五7怎麼樣？
大水一聽 噌一下兒蹦起多老高，而後又趕緊貓著腰湊到媽耳頭邊兒，食指豎在嘴唇上發出個噓...聲兒。倆眼珠兒又朝門外方向一揚，大水媽心領神會，衝兒子做了個鬼臉兒就邁門檻兒朝外走去....做飯嘍！大水，洗菜去....
大水家裡窮的沒錢租房，就在龍鬚溝北沿兒搭了個窩棚湊合住。趕到暑夏天熱鬧蚊子，大水實在睡不著 就踮著腳尖兒溜出門外瞎溜達....這一溜達不要緊，竟然決定了他後半生的道路。
大水家毗鄰東曉市，這地方兒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烏泱烏泱擠滿了人。
這是一條東西向的寬衚衕兒，也是一個特殊的市場。特殊的地方兒是天不亮就開市，天一亮就散攤子沒人了。
逛市場的人倆眼不看路只盯著滿衚衕亂擺的小攤兒，手裡都得帶著燈籠或是蠟頭兒。攤主大多是打鼓兒的小販兒，東西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只有您想不到，沒他沒有的，正可謂“集天下雜貨於一市”。
這兒還有一種怎麼問 都不抬頭兒的攤主——十有八九是一些日子混不下去的破落子弟。這些人拉不下臉 大白天出來賣東西，就趁天不亮 把家裡東西拿出來換幾個錢兒花。
大水就愛在這種攤兒上買東西——經常能撿到意想不到的“漏兒”。
東曉市兒也是甩“髒貨”的地方兒，只是竊賊們不會輕易露面兒——他們常以便宜價格，挺老遠就倒給打鼓兒的。打鼓兒的當然明白那是什麼貨色，時刻惦記著儘快出手 免得夜長夢多，擺自個兒刮搭進去8。
也有一些打鼓兒的並不那麼識貨，遇上行家裡手仍可以撿到漏兒。
一來二去，這地方兒慢慢兒形成了一個只在拂曉時段出現的市場——東曉市，四更（jing）開市，天一亮人走市散。
大水之前曾到東曉市上轉悠過幾回，儘管許多都不懂，但木匠後代對木器的材料、做工還是比常人門兒清許多，外行人想三天兩早新補上這骨節兒，還真沒那麼容易。
大水在地攤兒上見過幾樣兒不錯的東西，且無幾倆錢兒9就能拿走。這種事兒有好幾回都讓大水動了心思——買過來再賣肯定有的賺。問題是自個兒兜裡嘣子兒沒有，也只好幹瞅著別人買來賣去的忙活。
一來二去給自個湊幾個“本錢”的小想法兒就慢慢兒露頭兒了。大水這回在娘跟前兒也留了個“退身步兒”——只說要花幾個錢兒，給老家的姑姑弄個梳頭使的鏡支盒兒，至於想搗騰舊貨的事 卻隻字未提。
一日，一個上好的花梨木鏡支盒兒，還真讓大水花倆大子拿下來了。他吹了兩口鏡子上的灰土，在月光底下又端詳了半天，沒錯兒！大水對自個兒手頭兒的感覺越發的自信了。
回頭瞧瞧那個賣鏡支盒兒的人，見他站起身，擺掖在腰裡的下半截兒長衫撂下來，又摘下大草帽當扇子使勁兒地扇著，看上去斯斯文文——大水明白了，這位肯定是一位大戶人家的爺，也是日子混的過不下去了，才趁天不亮跑這兒換棒子麵兒錢來了....
大水手裡的鏡支盒兒沉甸甸的，東方才露魚肚白，回家的路依舊那麼黑暗。
這時候兒迎面過來一位穿綢布大褂兒的先生，拿手裡的燈籠照了照鏡支盒兒，客氣地說 想要買他這個東西。問大水能不能連這盒子勻10給他。
大水腦袋瓜兒一卟楞：“不賣”！
那人又問大水買這個花了多少錢，大水不會說瞎話：“倆大子兒......”
那人就說：“我給你一塊大洋怎麼樣？”大水一下愣住了......照錢桌兒11的牌價五六百錢兌一塊大洋，自個兒那倆大子兒才合四十文錢。
大水瞪著大眼問“真的？”
那位先生也不含糊，立馬順兜兒裡摸出一塊龍洋12，啪！一下就拍在盒子蓋兒上了。
大水倆眼瞅了瞅那人，又瞧了瞧那塊龍洋......心裡話“這人抽瘋呢......”
大水的頭宗買賣就在黑燈瞎火的東曉市路邊兒成交了...
那人又附耳告訴大水“再有這路好東西，還要...”讓他只要有好東西 儘管往他那兒送，一手錢一手貨。且留下大名：方遠舟，去琉璃廠古文齋找他就行。
方先生是京城古玩界知名玩家，他的古玩店鋪也是北方屈指可數的大鋪號。今天方先生來的其實不晚，只是在“地利”上幹不過這毛頭小子而已。
方先生喜歡這個花梨木鏡支盒兒，他更喜歡這個初出茅廬的楞小子。他用胳肢窩把鏡支盒兒一夾，扭過頭瞧了瞧西去的大水，滿意地點了點頭。
大水今兒早新一出手就賺了五六百文錢，對一個初登山門的毛頭小子 可是個不小的數目。
有了這筆進項，東曉市兒就成了大水天天必去的地方兒了。那地方兒像抹了蜜似的——倆腳丫子一出門兒，不由自主就往東下去了——腿兒勤、嘴兒甜、人老實讓大水在那塊地方兒得了不少實惠。
END
注：
1江米巷——東郊民巷舊稱，清末使館區。
2舍 粥——一種救濟窮人的善舉。
3木工坊的大楞——木工操作檯。
4沙窩門——外城廣渠門的俗稱。
5二十個大子兒——清末銅幣，等同20文。
6幾大枚——1大枚=1大子兒=20文。
7二一添作五——本為算盤口訣，表示平分或一半。
8刮搭——牽連
9無幾倆錢兒——很少的錢。
10勻 —— 舊貨行話：買賣
11錢桌兒——舊時鬧市區的私人兌錢處
12龍洋——清末光緒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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