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翁偶虹先生(1908年-1994年6月19日),是著名戏曲作家、理论家、教育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1934年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编剧和导演。1949年以后在中国京剧院任编剧。

翁先生先后为程砚秋、金少山、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童芷苓、黄玉华、吴素秋等演员以及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富连成科班编写剧本。一生共编写剧本(包括移植、整理、改编)100余出,其代表剧作有《宏碧缘》、《火烧红莲寺》、《锁麟囊》、《美人鱼》、《英雄春秋》、《白虹贯日》、《骂绵袍》等。

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翁偶虹先生

翁先生与裘先生既是同行又是朋友,此文既有专业分析,又有花絮故事,读来轻松活泼耐人寻味。

下面是翁先生的文章:

裘盛戎在天赋方面,瑜不掩瑕;在创造方面,因多于创。为什么他的艺术似乎是前无古人,造成了“十净九裘”的局面?那就是裘盛戎艺术特点之一:韵味浓郁,凌越前人。裘盛戎的艺术韵味,首先是在他的唱工方面。如前所论,他并没有标新立异地创造出什么特别的新腔,而是从传统的唱腔里脱胎蜕化,衍变升华。仅就这些唱腔给人的感觉,任凭你多么耳熟,可是出于裘盛戎之口,的确是旱香瓜——另个味。就是他按着规矩唱出来的一切老腔,腔虽老而因裘则新,另个“味”,因此使听众觉得裘腔是无一不新,无腔不美。

记得裘盛戎在天津初演全部《姚期》的时候,张嘴第一句“马杜岑奉王命把草桥来镇”,在“奉王命”的“命”字出口后,台底下就爆起雷鸣般的掌声,其实这个“命”并没有什么腔,而众议纷然,窃窃私语地说:“有味儿呀,比少山还厚实。要说少山这个‘命’字厚十度,盛戎就厚到三十度了!” 这是一个事实。

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李少春在上海演出《文天祥》新剧,伯颜一角,曾由裘盛戎担任。有一段﹝原板﹞“一路上众州县拱手来降”,头一句唱毕不但前台肥彩轰然,后台的李少春也轻轻地鼓起掌来。

后来裘盛戎演出《将相和》,“挡道”的﹝快板﹞里有一句“俺要在长街之上把蔺相如羞辱一番”,赶板垛字,唱得玲珑剔透,鬼斧神工,少春就又把这句﹝快板﹞和那句“一路上众州县拱手来降”的﹝原板﹞,交替哼唱,哼完还不停地赞叹:“多有味儿,‘众州县’的‘县’字多大份量!‘俺要在长街之上’的尺寸扳得多稳!‘把蔺相如羞辱一番’嘴皮子喷得多溜!” 这是事实。

叶盛兰听了裘盛戎的《铡美案》,见到我说:“盛戎真会唱!这出老包,叫他包了。单说他在﹝垛板﹞里那句将‘状纸压置在某的大堂上’,多么沉重!有味儿!味在‘大堂上’三个字的单摆浮搁,加三楗字,就仿佛三块铁铸的支炉瓦儿,支在那里,把前面的﹝垛板﹞都托起来,整个段子都挂味儿了!” 这也是事实。

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李多奎和裘盛戎同演《遇皇后·打龙袍》,是老搭档了;而多奎与少山同演此剧,更是老搭档了。有人问李多奎:“您跟盛戎唱,比跟少山唱省劲吧?” 多奎连连摇手说:“可不然,可不然,甭瞧金三爷嗓门大,唱得冲,我绷足了调门,就能打个平手。盛戎可厉害!他唱得有味儿啊,我不能只拼字字黑 (高亢的鸟声) ,还要顾到字字红 (亮而有韵的鸟声) 呢,不然,他唱得是多年的老花雕,我就成了兑水的二锅头了。” 尤其在他俩合作新排《赤桑镇》,李多奎逢人便讲,盛戎唱得有味儿仅从这几个事实,可知道裘盛戎唱工里的韵味突出,听众有口皆碑,同业也是心悦诚服。裘盛戎的基音,是他熟练准确地把传统花脸唱工的宏厚凝重和高亮玲珑的两个特色有机地结合起来。这个结合,金少山已然做了示范性的实践,给裘盛戎打下了基础。在此基础上,裘盛戎又深入一步发展了金少山的艺术成果。裘盛戎的韵味,不仅表现在他的唱工上,他的做、表、身段也被人提到有味的高度。

北京解放后,我陪田汉、洪深同志看裘盛戎演出的《姚期》。在姚期惊闻姚刚打死郭太师的恶耗时,裘盛戎作出惊而失控,控而欲跌的身段,田老含笑地点了点头;及至姚期低声回答夫人,“我知道了”,低声呼唤姚刚,“进前来”,洪老也深深地点了点头,刹那后,盛戎高唱出那句“小奴才做事真胆大”,洪老向我说:“唱得有道理。” 刚唱完“打死了国丈你犯王法”,田老猛得鼓起掌来,连说:“有味道!有味道!”

我说:“是不是这个‘犯’字学麒学得好?” 田老边鼓掌边说:“不只学麒学得好,表情、做戏都有味道!”

不久,裘盛戎又演出全部《打銮驾》,阿甲同志看后回来对我说:“裘盛戎做戏有味道,你看他接过百姓的状纸,一手捏着,一手翻着,眼神盯着,似有节奏而又活跃于节奏之外地表现出惊、思、恼、恨的复杂心情,味道真足!”

他的爱人方华看了裘盛戎在《将相和》中扮演的廉颇以后,逢人便盛赞盛戎在“渑池会”中那个戳刀推髯的亮相。她说:“盛戎做的身段都有味道,居然和他的唱念结成一个艺术整体!”

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一九五八年裘盛戎排演《赤壁之战》里的黄盖,剧本中新添了一场“壮别”,他与叶盛兰饰演的周瑜对念五言律句,同时作出身段,当他念到“只手擒苍龙”一句时,使了个跨腿的“连环腿”,既高且敏,脸上的神气直贯到脚尖上。

当时在台下看排练的马少波同志竟出口喊出个“好”来,同时和我相视一笑,少波同志满意地说:“这两腿有味儿!做出了‘擒苍龙’的意境!” 仅从这些事实中,可以证明裘盛戎艺术中的韵味,并不止于唱工,而是贯穿在唱、念、做、表、身段、舞蹈的整个戏曲表演艺术之内。为什么裘盛戎艺术中的韵味如此地汪洋恣肆、磅礴纵横?那就是他唱的、念的、做的,都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厚度和深度。而这韵味的获得,并不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经过他几十年的缜密研究,不馁不躁,再接再厉,才得以攀登艺术的高峰。

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裘盛戎在富连成坐科时,社长叶春善为了深造花脸人才,把盛戎的父亲裘桂仙老先生请来执教。在裘桂仙严格的训练下,盛戎一步一步硬软实凿地掌握了花脸的吐字、发声、行腔、用嗓。当时盛戎的嗓音未倒,十足的童子音,自然是一演而红。

在堂会戏里,他陪着裘桂仙合演《白良关》,真父子分扮假父子,蜚声剧坛,屡演不鲜。出科后,他嗓子倒得很苦,裘先生许他暂不演戏充分休养,可每天早上起来,仍要他走一个小时的“大踹步” (就是姚期出场的那几步走法) ,接着还要打把子。

时光荏冉,一九四零年左右,宋德珠挑班到上海黄金戏院演出,二牌老生是杨宝森,盛戎与世海分应铜锤、架子之席,联袂去沪。盛戎演《失街亭》的司马懿、《洪洋洞》的孟良等,嗓虽略涩,裘味十足。

一九四一年,我为李玉茹、王金璐等组织如意社剧团到黄金戏院演出时,盛戎即在该院担任前场剧目。有一天,我劝盛戎:“你嗓子有底,唱法有根,腰腿有功夫,上台有台风,何不咬一咬牙,辞了这个班底,回北京苦干几年,也走金少山的路子!”

盛戎说:“我没有把自己看成班底,我现在正练一种‘立音’,在唱工上有些想法,要在这个‘立音’上兑现。” 可能他练的这种“立音”就是他成名后给人以韵味浓郁的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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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左右,金少山应邀到上海皇后戏院演出,二路花脸约了盛戎。盛戎以去留见询,我说:“这是个好机会,我把金少山告诉我的一个秘诀告诉你,他说他的用嗓、行腔,是把他师爷何桂山、父亲金秀山的宏厚凝重的路子和刘寿峰、郎德山的高亮玲珑的路子结合而用。你这次和他同台,正好观摩熏陶,也变变你的路子,不妨在你们合作的《刺王僚》、《草桥关》、《闹江州》、《白良关》里,和他碰碰。”

盛戎称是,兴奋地完成了这次金、裘合演。在一九四七年他与周信芳在黄金戏院合作演出,盛戎第一天的打炮剧目是《盗御马·连环套》,我凝神听了他一整出《盗御马·连环套》,发现他不但掌握了金少山的艺术成果,而且展现出他那裘盛戎式的立音,在用嗓、运腔、吐字、发声各方面,却又不同于金少山。就在这个时期,盛戎收上海戏校的王正屏为徒,因为当时的上海没有辈分较高的花脸演员替他“举香”,他专诚请我担任这个角色。我借此机会,与他做了一次长谈,才知道他陪金少山演二路花脸那一期,在艺术上收获很大。他在金派的唱法上结合自己的条件,发展了金派唱法,练出裘式的立音。


翁偶虹回忆裘盛戎:李少春给他鼓掌,叶盛兰给他叫好

解放以后,裘盛戎得到党的教育,更提高了艺术修养;对于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的刻划,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在舞台上塑造的各种人物,都显示出渊渊然的厚度与深度。这种厚度与深度,在他的实践演出中,与日俱增,终于博得了裘盛戎唱、念、做、表都有浓郁韵味的定评,创出了“十净九裘”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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