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张国刚:唐宋经世史学之新高度

《历史研究》|张国刚:唐宋经世史学之新高度


《历史研究》|张国刚:唐宋经世史学之新高度


编者按:经世致用是中国史学最悠久的优良传统。“立时代之潮头,通古今之变化,发思想之先声”,是历代史家念兹在兹的立身、立学之本,是中国史学不断成长、持续繁荣的源泉和动力。经世致用饱含着史学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情怀,体现着史学家“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追求。还原历史和经世致用,构成史学的两个基本功能,它们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没有客观历史,即没有观照当下的基础;缺失经世致用,即失去史学存在的价值。经世致用发轫于中国史学出现之初,滥觞于中国史学形成之始,与中国史学发展相伴相随。把经世致用置于中国史学成长的视域中加以考察,有助于我们对新时代中国史学的使命、责任、担当有更深刻的认识。为此,编辑部邀约五位学者,就此展开讨论,以飨读者。


隋唐是继秦汉之后的又一个大统一时代,宋代印刷术更加成熟而普及,是士大夫政治的巅峰时期,唐宋史学也因之而显示出令人瞩目的新气象。经世致用作为中国传统史学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随着“史馆”这一官方专门修史机构的设立,更显出其价值。就“正史”而论,有8部出在唐代,即《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占二十四史的三分之一;若再加上五代及宋人编纂的《旧唐书》《旧五代史》《新唐书》《新五代史》,则唐宋时期所修正史占二十四史的一半。

为培养官员的史学修养,唐宋科举考试也加入了史科的内容。在会通的基础上求真又求用,成为唐宋时期划时代史学著作的必备特征。求用所关注的当然不仅仅是经世层面,满足学术发展、人才培养以及世人读书的需求,也是求用的题中之义。隋唐至宋编纂了各种大型类书和地志,包括《北堂书抄》《元和郡县志》《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元丰九域志》以及南宋郑樵的《通志》等,将诸多传世文献和史料分类编排,给创作诗文和应对科考带来便利。所有这些成就,将唐宋时期的中国史学推向一个新高度。

限于篇幅和主旨,本文主要内容,首先是阐发划时代的大事——官方史学编纂机构的确立以及正史编纂的巨大成就;其次是揭示唐宋史学在通史型、通论型巨著方面的贡献;最后要讨论的是此一时期经世史学在处理“求真”与“求用”问题上的创新及突破。

一、史馆的建立与官方修史制度的完善

中国历代官修史书的传统,到唐代完善并确立下来。前代修史或在兰台,或在著作局,此类机构兼有图书馆和秘书处的功能。太宗贞观三年(629)设置史馆,专门负责修撰史书的工作。据《唐会要·史馆上》记载,史馆先在门下省北,大明宫修成后,移置中书省南;开元十五年(727),又改在中书省北。朝廷设置史馆,并以宰相监修国史,自此成为制度。唐朝入值史馆的士子往往是一时之选,宋代馆阁之职也是通向朝要的重要政治职位。

史馆之职,一是编纂前代正史,二是编修当代国史,而前者可以看作太宗设置专门修史机构的初衷。

高祖武德四年(621),令狐德棻已提出专修前代正史的建议:“窃见近代已来,多无正史”,“如文史不存,何以贻鉴今古?”得到高祖赞同,并开始组织人员。但真正动手修撰却迟至贞观三年,是年“太宗复敕修撰,乃令德棻与秘书郎岑文本修周史,中书舍人李百药修齐史,著作郎姚思廉修梁、陈史,秘书监魏征修隋史,与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总监诸代史”。这次编修工程的成果是贞观十年“撰成周隋梁陈齐五代史”,即我们今日所见《周书》《北齐书》《梁书》《陈书》《隋书》五部正史。十年后,太宗又在史馆组建《晋书》修撰团队,人才济济,以房玄龄主持。

史馆的另外一项功能就是编撰本朝国史、实录。对于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唐代创立了一套体制性规定,从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到实录、国史等不同阶段当代史料整理和史书的编撰,都有规范的程序。

史馆出现后并不禁止私家修史。唐高宗时,符玺郎李延寿“撮近代诸史,南起自宋,终于陈;北始自魏,卒于隋,合一百八十篇,号为《南北史》(即《南史》《北史》——引者注)”,高宗亲自为撰序文。这两部正史就是私家所著而为官方认可,与前四史的情况相同。《通典》《史通》等史学巨著,也都是私人著作。但是,官方编纂正史具有权威性,史料搜集与人才组织更有保障。刘知幾曾在史馆工作多年,对于史馆编纂互相掣肘、人浮于事的弊端有严厉的批评,而对史馆的工作条件和待遇则有真心的称赞。

与此前私家修史的名山事业不一样,唐朝组织编纂前朝历史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借鉴历史经验,为当代治国理政服务。据《贞观政要》记载,唐太宗多次与大臣讨论隋朝灭亡的教训,反复告诫群臣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其中,《晋书》重修尤其值得关注。晋朝距唐数百年,为什么唐太宗如此关心编纂《晋书》?其时传世的晋书有十几种,残存的甚至达几十种。南朝短促,编修不精可以理解,但为何《宋书》《南齐书》以及北齐修撰的《魏书》可以不替?我认为,除了传世晋朝历史书写的文本不足之外,还因为晋代历史对于唐朝统治者尤其重要。西晋不仅结束了三国乱局,而且也开启了所谓的“五胡乱华”;继之以十六国北朝和东晋南朝的大分裂。因此,研究晋代历史,就是抓到了几百年民族分裂与融合的源头,对于梳理汉末以来数百年的历史变局,尤显关键。难怪唐太宗下《修晋书诏》时深有感触地说:“大矣哉,盖史籍之为用也。”

唐太宗亲自为司马懿、司马昭本纪撰写史评。在《宣帝纪》末,他评论说:“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邦国之贵,元首为先。治乱无常,兴亡有运。”既肯定民为邦本的传统政治理念,又强调元首对于治乱兴亡的关键意义。他一方面赞扬司马懿“以天挺之姿,应期佐命,文以缵治,武以棱威。用人如在己,求贤若不及”;另一方面也道出他城府很深、善于韬光养晦的伪诈性格,所谓“情深阻而莫测,性宽绰而能容,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暗示晋祚不长,与得国不正相关。这一点评,显然与太宗作为新朝统治者的地位有关。

在《武帝纪》里,唐太宗写了一篇近800字的评论,仍然是两点论。一点是赞扬晋武帝宏略伟业:

武皇承基,诞膺天命,握图御宇,敷化导民,以佚代劳,以治易乱。绝缣纶之贡,去雕琢之饰,制奢俗以变俭约,止浇风而反淳朴。雅好直言,留心采擢,刘毅、裴楷以质直见容,嵇绍、许奇虽仇雠不弃。仁以御物,宽而得众,宏略大度,有帝王之量焉。于时民和俗静,家给人足,聿修武用,思启封疆。决神算于深衷,断雄图于议表。马隆西伐,王濬南征,师不延时,獯虏削迹,兵无血刃,扬越为墟。通上代之不通,服前王之未服。祯祥显应,风教肃清,天人之功成矣,霸王之业大矣。

另一点是批评晋武帝的“骄泰之心”:

见土地之广,谓万叶而无虞;睹天下之安,谓千年而永治。不知处广以思狭,则广可长广;居治而忘危,则治无常治。

同时还指责他“建立非所,委寄失才”,在皇位继承人问题上简直是儿戏:“志欲就于升平,行先迎于祸乱。是犹将适越者指沙漠以遵途,欲登山者涉舟航而觅路,所趣逾远,所尚转难,南北倍殊,高下相反,求其至也,不亦难乎!”

唐太宗在评论八王之乱及五胡十六国历史时提出一个重要观点:“夫全一人者德之轻,拯天下者功之重;弃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合格的帝王应该能够将国家安危、政权稳固放在个人情感之上,更不可沽名钓誉。贞观二十年诏修《晋书》之时,太宗刚刚经历太子承乾之废和立晋王李治为太子;修《晋书》期间,太宗又亲撰《帝范》教育李治。我想其“殷勤史策,不能无慷慨焉”,应该是富有现实感的。

唐宋时期编纂的12部正史,在体例与内容上也多有创新,体现了时代发展的需要。《隋书·经籍志》是继《汉书·艺文志》之后又一部国家图书总录,目录学四部分类法因之而定型,代表了汉唐时期目录学发展新高度;《南史》《北史》打通了南北朝的朝代分界;《晋书·载记》为十六国时期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立传,充分体现了唐朝兼容并包、胡汉一家的政治意识;《新唐书》首创《选举志》《兵志》,是时代课题的呈现,反映了史学的经世功能。

二、经世致用强调一个“通”字

经世致用的中国史学发展到唐宋时代,尤其强调“会通”。所谓“会通”,需要史学知识的积累,也需要从历史走向当代、走向未来的宏大视野。这一时期最具会通特点的代表性著作当数杜佑《通典》、刘知幾《史通》和司马光《资治通鉴》。

杜佑家世仕宦,本人历代、德、顺、宪宗四朝,在中央和地方的从政经历都很丰富。他官至宰辅,以熟悉司法和财经事务知名于时,从政之暇编纂的《通典》,使唐代史学经世致用传统发展到一个新高度。

关于编纂《通典》的旨趣,杜佑在《进通典表》中明确提出是“将施有政”。他认为儒家经典所书都是“父子君臣之要道”,尤重伦理秩序,不足之处是“然多记言,罕存法制”。他尤其强调礼乐刑政等“法制”对于治国理政的意义,“每念懵学,冀探政经”,而“略观历代众贤著论,多陈紊失之弊,或阙匡拯之方”。杜佑这部取名为“通典”的会通性作品,就是要弥补前人缺少贯通性“法制”史著作这个空白,以“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接着,他谈到了编纂《通典》的思路:

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易》称聚人曰财。《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管子》曰:“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夫子曰:“既富而教。”斯之谓矣。夫行教化在乎设职官,设职官在乎审官才,审官才在乎精选举,制礼以端其俗,立乐以和其心,此先哲王致治之大方也。故职官设然后兴礼乐焉,教化隳然后用刑罚焉,列州郡俾分领焉,置边防遏戎敌焉。

《通典》的内容安排,依次是《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法》《州郡》《边防》九个门类。古人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我们无法知道汉唐间散佚的史著情况如何,但在今天所能见到的史书中,《通典》是第一个将“食货”排在首要位置的史书。

在《食货》这一门中,又首列《田制》(含水利、屯田),杜佑的经世致用意识非常清晰:“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治也。有其谷则国用备,辨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谓之治政。夫地载而不弃也,一著而不迁也,安固而不动,则莫不生殖。圣人因之设井邑,列比闾,使察黎民之数,赋役之制,昭然可见也。”土地制度是最基础的经济问题,包括水利建设;其次则是基层管理组织;然后才是赋税和户口。至于金融及相关的国家财政货币问题(漕运、盐铁),无疑也是经济中的重要环节。《通典》的记载“上自黄帝,至于我唐天宝之末,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得失,靡不条载,附之于事”。把各项制度的古今演变及有关利弊得失的议论,汇编于一书。

杜佑自称,其《通典》一书,受启发于刘秩的《政典》:“初开元末,刘秩采经史百家之言,取《周礼》六官所职,撰分门书三十五卷,号曰《政典》,大为时贤称赏。”杜佑获其书后,重点增加了原书未录的开元礼、乐部分。刘秩是刘知幾第四个儿子,其仕宦经历在唐玄宗统治后期。刘秩在开元末编纂《政典》,不仅是家学传承,而且很可能受到开元二十五年成书的《大唐六典》影响。

《大唐六典》简称《唐六典》,是研究唐代历史最重要的典籍之一。它不仅对唐代制度详尽地分类记录,而且重视所列职官制度的古今源流。全书30卷,按照职官类别编纂,每一职官从机构到名称,都用附注小字的方式,追溯黄帝以来的发展渊源。虽立足当下,却力求一个“通”字。我推测,正是这种编纂方式影响了《政典》,从而进一步影响到《通典》的编纂;而《通典》则直接启发了郑樵《通志》和马端临《文献通考》等典制体历史著作。

如果再进一步追溯的话,唐朝初年史学求“通”的风气已经展开。唐太宗时期《晋书》的“志”和《隋书》的“志”(完稿在唐高宗初年),都是贯通数朝的典制史作品,而且互相衔接,叙述了东汉至唐以前的典制沿革。

《史通》是中国传统历史编纂学上独一无二的史学理论著作。《史通》中的《六家》概述了历史上的史著类别,《二体》总结了纪传体和编年体史著的编纂体例,“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之无法,则上下靡定;史之无例,则是非莫准。”《史通》还对唐以前史官制度和史书编纂制度进行了总结。从全书内容上说,它不是简单的编年条贯而通,而是史学编纂学和史学思想史意义上的融会贯通。

作者的书写目的,也是针砭当时官方史学的弊端:“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也就是说,它上通治国理政(王道)、下及百姓日用(人伦),涉及国家与社会的广阔领域。“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史通》谋篇立目谈的都是史学专业问题,但着眼点依然是经世致用。

良史以实录为贵。但是,实录之史,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是否有伤教化?这是刘知幾在《史通》书中必须面对的难题。

毫无疑问,刘知幾强调“实录直书”是史学的基本原则。《史通》赞扬:“盖列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与此同时,《史通》又说:“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曰能官。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夫能申藻镜,别流品,使小人君子臭味得朋,上智中庸等差有叙,则惩恶劝善,永肃将来,激浊扬清,郁为不朽者矣。”

怎么处理实录与隐讳的矛盾?唯一标准还是经世致用。

为什么要实录?因为只有实录才有借鉴意义;为什么要隐讳?隐讳不同于曲笔,曲笔是颠倒黑白,隐讳是考虑有些历史内容的书写分寸。如果分寸把握不好,就可能干扰教化的实施,干扰国家治理,同样是一种经世致用之学。

会昌元年(841)中书门下奏修实录体例:

旧录有载禁中之言。伏以君上与宰臣、公卿言事,皆须众所闻见,方可书于史册。且禁中之语,在外何知,或得之传闻,多涉于浮妄,便形史笔,实累鸿猷。今后实录中如有此色,并请刊削。又宰臣与公卿论事,行与不行,须有明据。或奏请允惬,必见褒称;或所论乖僻,因有惩责。在藩镇上表,必有批答,居要官启事者,自有著明,并须昭然在人耳目。或取舍存于堂案,或与夺形于诏敕,前代史书所载奏议,罔不由此。近见实录多载密疏,言不彰于朝听,事不显于当时,得自其家,未足为信。今后实录所载章奏,并须朝廷共知者,方得纪述,密疏并请不载。如此则理必可法,人皆向公,爱憎之志不行,褒贬之言必信。

这一段话,史家通常认为是李德裕为了掩盖其父被攻击而对《实录》进行删削,但也很难说不是宣宗后的史家对于李德裕的曲笔。这篇奏文中提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即对于公之于众的《实录》“多载密疏,言不彰于朝听,事不显于当时,得自其家,未足为信”,则是应该防止的事情,或者说存档的资料与公开的史书,应该有所区别。既然是讲经世致用,历史书写于经理邦国的客观效果,必须重视。《史通》又云:

肇有人伦,是称家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亲疏既辨,等差有别。盖“子为父隐,直在其中”,《论语》之顺也;略外别内,掩恶扬善,《春秋》之义也。自兹已降,率由旧章。

以实录直书为己任的刘知幾说得很明白,在历史写作中,“史氏有事涉君亲,必言多隐讳,虽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名教”是事关政治教化、社会风气、治国安邦的大问题。这种处理方式符合儒家“经”与“权”的哲学逻辑。当然,罔顾历史事实,或“舞词弄札,饰非文过”,或“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乃至“事每凭虚,词多乌有:或假人之美,藉为私惠;或诬人之恶,持报己仇”,则是“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口诛笔伐、鸣鼓而攻之可也!刘知幾对此的认识是清醒的。

三、经世情怀下的“求真”与“求用”

自古以来,良史的标准都是秉笔直书,即刘知幾所谓“良史以实录为贵”。但是,唐宋史学中,能否在史学著作中正确地褒贬得失,成为新的良史标准。皇甫湜提出“是非与圣人同辨,善恶得天下之中”,方才“得良史之体”。在历史书写中做到“善恶得天下之中”,就不仅仅是历史认识论的问题,而是包含了历史价值论的判断,即所谓“求用”的问题。

为了进一步讨论在经世致用目标下“求真”(实录)与“求用”(资治)的问题,我们再以司马光《资治通鉴》为例。

《资治通鉴》是唐宋史学经世致用的典范之作。司马光的编纂宗旨有二:其一,“编集历代君臣事迹”,成就一部信实的通史,这从其最初的朴素命名——《通志》中可见一斑;其二,撰写一部“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编年体通史,以为资治之镜鉴。前者求真,后者求用,“劝善惩恶,正言直笔”,二者完全是一致的关系。

为了求真,司马光要求助手广泛搜集资料,依据年月日顺序编纂长编,对于有歧义的史料进行考证,成果就是《考异》30卷。当然,在史料取舍及解释上,也会折射作者的政治态度,从而表现出史家的个性。“司典序言,史官记事,考论得失,究尽变通。所以裁成义类,惩恶劝善,多识前古,贻鉴将来。”“考论得失”之际,终究要讲究变通。这里的“变通”二字,其实就是史家在落笔之际,出于经世情怀的考量。

《资治通鉴》作为一部重点记述政治史和军事史的史书,其中所蕴含的领导智慧,绝不是不切实际的纸上谈兵。毛泽东称赞说,《通鉴》写战争,神采飞扬,传神得很,充满了辩证法。这就是不搞教条,在解决复杂问题时“行权立断”,应该有随机应变的灵活而果断的决策能力,驾驭复杂问题的谋略和操作技巧。

东汉末年,何进在袁绍的鼓动下,要诛杀全部宦官,遭到妹妹何太后的反对,于是何进暗中怂恿董卓等军阀进京逼迫太后让步。幕僚陈琳对此很不以为然,因为这样做表面上没有违背太后的懿旨,实际上却是用军阀来胁迫太后,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陈琳说:“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资治通鉴》写作“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他的意思是你军权在握,先诛杀宦官,然后再慢慢与太后解释,这是符合民心、符合天意的事情,为什么要找外军入京胁迫太后呢,不是自欺欺人吗?而且,外兵入京,你能掌控这个局面吗?

这一段话涉及中国古代政治智慧中的“守经”与“行权”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哲学基础,唐人赵蕤《长短经》(又作《反经》)中有系统讨论。其主要观点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没有永恒不变的治国之道。王道、霸道、强国之道,都是为了构建一种治理秩序,因为时势需要而改变,不可认为有一种永恒不变的治理模式或处事方式。如果片面地“守经”,很可能胶柱鼓瑟,犯了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错误。赵蕤继承了《管子》、商鞅、荀子等前人思想,特别提出“时”的概念:“圣人能辅时,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他在《适变》篇中说:

昔先王当时而立法度,临务而制事。法宜其时则理,事适其务故有功。今时移而法不变,务易而事以古。是则法与时诡,而时与务易。是以法立而时益乱,务为而事益废。故圣人之理国也,不法古,不修今,当时而立功,在难而能免。

赵蕤的意见清楚而尖锐。他强调政治家应该务实,认为必须根据时代的要求,制定适宜的制度规则;针对当前所面临的实际任务,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就能成就一番事业,即使面临困难,也会迎刃而解。这样才能合其时、成其功。如果昧于时代变迁、罔顾事物变化,不改变陈规陋习,就会犯错误。《长短经》这部书充满了历史感,赵蕤将思想家的理论用来分析历史上的成败得失,尤其体现了他的经世情怀。

再以《资治通鉴》所记三国时期刘备事迹为例。建安十六年(211),刘备入川,军师庞统建议径取益州。刘备犹豫地说,现在我全靠与曹操反向操作,才有立身之地,治民理政,“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奈何?”庞统则说,大乱之时,治民理政,“固非一道所能定也。”意思是,宽与急、刚与柔,要变通运用。

其实这是《资治通鉴》的一种价值观,不过这种价值观被司马光包装起来,曾国藩独具只眼,勘破了个中玄奥。他说,“窃以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能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也就是说,我们读《资治通鉴》,不仅应该读它“正”的一面——大仁大义、社会责任,还应该读它“奇”的一面,通权达变、守正出奇。

司马光之后,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朱熹《通鉴纲目》、袁枢《通鉴纪事本末》等模仿、续写和改编《资治通鉴》的史书陆续问世,可见其影响力之大。但是,比较而言,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尚停留在史料编纂阶段,内容繁芜,镜鉴意识不太强烈,而于史料保存诚为有功;朱熹的《通鉴纲目》,立意过度政治化,内容过于简化;袁枢的书则忠实地按照事件原委重新编辑司马光原书内容,不增一字,却成为读者阅读《资治通鉴》的津梁,并且创立了“纪事本末”的新体例。

王夫之《读通鉴论》说:“旨深哉!司马氏之名是编也。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即读史不仅要知道历史的治乱兴衰,还是实践的指南。但历史毕竟不同于现实,读史者应该知道,“夫治之所资,法之所善者也。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需要读史者用心去体察古今之时宜与事势,“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非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要对古人有同情的了解,要做换位思考:“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把自己放在历史场景中去学习历史的智慧,“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除害者在矣。”这样,古人的“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古今之“同可资,异亦可资也”。“资治通鉴”之“鉴”,就是镜子。镜子照见我们的衣冠颜容,“顾衣冠之整、瞻视之尊”,但是,如何整衣冠、尊瞻视,“鉴岂能为功于我哉!”历史经验需要我们认真思考总结,“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

总之,王夫之告诉我们:《资治通鉴》致力于记述历史上家国兴衰、治乱得失,但是历史叙述并不会提供直接的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需要我们根据自己所处的时势、条件加以分析判断。我们今天讨论经世致用的历史学,也应该持这样的态度。

〔作者张国刚,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 〕

校审:小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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