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了一頓飽揍後,匈奴人十餘年不敢靠近趙國邊境 ,對李牧個人來說,這當然是足夠吹一輩子的豐功偉績,但對我們腳下這片有著數千年曆史的土地而言,頂多只能算開了個好頭而已。
別說是諸侯混戰的戰國時代,即使在我們引以為傲的,大一統的西漢王朝,匈奴也曾是老劉家心頭一塊巨大的傷疤。
連西楚霸王項羽都幹趴下了的漢高祖劉邦,卻在白登山(今山西省大同市馬鋪山)上被冒頓(音:莫讀)單于圍了七天七夜,靠著花錢高手陳平賄賂冒頓的女人才得以灰頭土臉地溜了出來。
其間秘辛,劉、陳二人始終
諱莫如深,想來光彩不到哪兒去。後來,劉邦的老婆和兒孫們又被匈奴持續凌辱了七十來年。天生騎兵
對於曾籠罩在我們頭頂的這片烏雲,光躲在城牆後面大罵禽獸顯然是隔靴搔癢。要讓他們感受到文明的力量,首先還得搞清楚他們從何而來。
早在堯、舜主政的上古時代,中原以北的蠻荒之地,就生活著名為山戎、獫狁(音:顯允)、葷粥(音:燻玉)的遊牧部落。
匈奴人自稱是大禹的後裔,還有一個名為
淳維的祖先,那麼這個淳維很可能是夏桀死後,不願意歸順商湯的夏朝宗室。為了躲避追殺,逃到商湯王夠不著的野地裡,日子久了,終於返璞歸真,活成了野人。他們不建城池,不務農耕,靠畜養馬、牛、羊為生,偶爾也養些驢、橐扆(音:駝椅;即駱駝)以及騊駼(音:陶途)和驒騱(音:駝洗;都是野馬);也不知是奇蹄目馬科的動物天生喜歡瞎搞,還是這些野人們故意讓它們瞎搞,牧群偶爾還會出現騾子(公驢配母馬)和
驢騾(公馬配母驢),甚至還有駃騠(音:決題;傳說為騾子和騾子的後代)這種稀罕物(因為騾子大多沒有生育能力,所以騾子和騾子的後代非常罕見)。匈奴人沒有固定的住所,隨牧群遷徙,逐水草而居,與其說他們在放牧,還不如說他們跟著牧群討生活更為準確。當然,他們也有領地的概念,但因為沒有文字,凡事全靠口頭約定。
匈奴的小孩們,兒時以騎羊彎弓,射鳥、鼠為樂;年齡稍長便開始射狐、兔為食。因此大都是一流的射手,一旦成年,披上鎧甲,便是騎兵。
所有的匈奴人都以畜肉為食,並將它們的皮毛做成衣物。因為崇尚強壯,輕賤老弱,有油水的食物理所當然的被
壯年男性佔有,老人只能吃些殘羹冷炙。女人更慘,被視為牛羊一般,父親死了,後媽要嫁給兒子;男人死了,無論是小嫂子還是弟媳婦,都歸他活著的兄弟。
由於稱呼上沒什麼忌諱,匈奴人雖然有名字,但不像當時的中原士子那樣有表字,甚至連姓也沒有,史書上那些佶屈聱牙的匈奴人名,都是太史公們的音譯,奇葩的用字和毫無美感的組合,無聲的訴說著文明對野蠻的鄙夷。
這種赤裸裸的歧視,並不完全因為雙方常年處於戰爭狀態,更多的是因為,很早就接受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這種觀念的祖先們完全無法容忍匈奴人所尊崇的叢林法則。
社會達爾文主義
但他們肯定想不到的是,兩千餘年後,一個叫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的人,受其祖父和托馬斯·馬爾薩斯的啟發,通過四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在自己的著作《物種起源》中將這種自然法則高度提煉為: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八個大字,並得到廣泛認同,深刻影響了此後的人類世界。
幾乎與達爾文同時代,到四十歲還不曾接受過系統教育,但特別會抓熱點的赫伯特·斯賓塞在這次偉大的生物學革命中意識到,生物學界的進化論和自己在七年前提出的《人口理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其結果都指向
適者生存。由此,後來被美國曆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命名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潮風靡全球。
其支持者們認為:人類生存競爭中所造成的淘汰,和自然界中的淘汰一樣,起著推動社會發展的作用。
因此他們反對旨在幫助窮人和弱者的社會福利制度,反對慈善,反對國家在經濟政策上的干預,甚至反對由納稅人出資興辦義務教育。
頌揚獨立、自由和奮鬥精神,鼓勵人們,特別是健康男性,接受自然和社會的考驗,努力拼搏,實現自己的夢想。
至於那些社會競爭中的失敗者,比如:窮人,失去了勞動能力的人,以及身體、精神或智力上有缺陷的人則理應被淘汰,至少不應該由奮鬥者們來供養。
這一系列的觀點和衍生討論,促使達爾文的天才表弟弗朗西斯·高爾頓產生了干預自然選擇的想法,繼而提出早期優生學理論並
展開實踐。非常可惜的是,由於對遺傳機制缺乏全面認識,再加上部分學者的偏見,優生學在20世紀初異化出種族主義,給全人類帶來深重災難。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促成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再有人公開宣稱自己為社會達爾文主義者,但實際上,抱有此種觀念的人始終不在少數。
美國作為當今世界第一大強國,卻對光鮮亮麗的大城市裡那些失去了基本生存保障的流浪漢置之不理,成為發達國家中的一朵奇葩。
日本的大嘴首相麻生太郎則公開表示,政府為那些瀕臨死亡的老人支付高額醫療費用是不值得的,希望他們能儘快死去。
英國在面對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時,提出所謂的“群體免疫”思路,唬得東方各國一臉懵逼。都可以稱得上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在當今世界中的具體表現。
兩千年前被我們的祖先視為“禽獸”的匈奴人肯定想不到,在他們消失後的世界,所謂的文明國家會產生如此合他們胃口的想法。
很顯然,若論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實踐,不管是美國、日本還是英國,都得喊匈奴人一聲大爺。
雖然他們秉持著動物一樣的生存法則,但就算是動物其實也會怕死,所以只要放羊的日子過得去,邊境貿易也順暢 ,匈奴人還是更願意靠打獵和放牧為生。
不過,一旦年景堪憂,生存受到威脅,他們揮刀搭箭的手,就像西北狼咬向獵物咽喉的獠牙一樣,不會有絲毫猶豫。
綿羊還是獵手?
那麼,咱們高喊著“
溫良恭儉讓”的老祖先們,到底是綿羊還是獵手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從戰國時代的戎狄之事聊起。
當週天子冊封的諸侯們相互之間打的你死我活時,其中有三個國家還同時承擔著抵禦遊牧民族的任務:
秦國自隴山以西有綿諸(今甘肅天水)、緄(音:滾;今甘肅通渭)戎、翟(今甘肅臨洮)、豲(音:環,今甘肅隴西)等戎族,在岐山(今陝西岐山)、梁山(今陝西乾縣)、涇水、漆水以北還有義渠(今甘肅西峰)、大荔 (今陝西大荔)、烏氏(今寧夏固原)、朐衍(音:渠演;今寧夏鹽池)等部落。
而在趙國北方,林胡、樓煩等戎族部落長期盤踞。燕國以北亦被東胡和山戎佔領。
他們散居於溪澗山谷之間,常常數百個部落聚集到一起,都只認自己的老大,沒有任何人能將他們統一起來。
後來,義渠日漸強大,開始學著中原國家修建城池以自守,秦國則一直惦記著把它吃掉,到秦惠文王 時期,終於一口氣拿下二十五座城池。
秦昭襄王嬴稷登基時,年紀尚小,由他的生母宣太后羋月攝政,羋月作風豪放,和義渠王 有些風月之事,但這位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太后,在大事兒上從來不糊塗,最終為了江山社稷和自己的兒子,將情人誘殺於甘泉宮,秦軍趁亂出擊,徹底剿滅義渠。也是從這時起,秦國開始在隴西、北地和上郡修築長城,以抵禦胡人侵擾。
和秦國略顯尷尬的手段不同,趙武靈王趙雍為了收拾這些野人,大刀闊斧地推進了彪炳千秋的胡服騎射大改革,組建了中國第一支堪與遊牧民族比肩的騎射部隊,直接衝到野地裡和他們硬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擊潰林胡和樓煩部落。從代地經陰山把城防要塞一直修到了
高闕(今內蒙古烏拉特後旗),並在邊境設置雲中(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雁門和代郡。李牧做北境主帥時的稅源地應該就是這三個地方。而他之所以能迅速組建起一支以騎射見長的部隊,顯然也跟趙武靈王打下的基礎有莫大的關係。
三國中燕國玩的最溜,他們以曾在東胡做人質,並取得東胡人高度信任的秦開為帥,真的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口氣將東胡攆到千餘里外。然後有樣學樣兒,把城牆從造陽(今內蒙古正藍旗)一直修到襄平(今遼寧遼陽),並設立上谷 、漁陽、右北平和遼東四郡。
秦、趙、燕對付北方遊牧民族的手段可謂三仙過海,各顯神通。但很顯然,不是每一位君王都有嬴稷的運氣,能攤上一個豪放又識大體的老孃;也不是每一個質子都能取得敵人的信任,還願意歸國效命。因此,他們的成功幾乎無法複製。要真正解決問題,還得向趙國學習。
對弱者的看法
自秦始皇一統天下,歷朝歷代的中原君主,除了世界帝國蒙元外,無不在北境修築城牆以自守,甚至滿清也不例外,只不過,滿清時期的城牆更多的是針對南面的漢人。
而他們中的佼佼者,旦有北向爭鋒之慾,一定會畜養戰馬,訓練騎兵。這其中尤以漢、唐為甚。於是,我們絕大多數人直到今天仍自稱漢人,而唐人街更是遍佈天下。
可見,對待強者的態度,無論古今中外,大家基本都是一致的。
但在對弱者的看法上,我們的祖先和匈奴;今天的中國和美國,顯然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人類學之母瑪格麗特·米德曾說:被治癒的骨折股骨化石表明,人類開始懂得幫助陷入困境的同伴,這是文明的最初標誌。
如果說生存競爭讓我們不得不接受社會達爾文主義所描述的現實;對文明的追求則是人類永恆的理想。
由於競爭和淘汰的無處不在,我並沒有信心斷言社會達爾文主義一定有什麼不妥。但綿延千年的文明和曾經的漢、唐盛世,讓我有理由相信,中國人所追求的仁愛,在人類文明的畫卷上必將留下永恆又清晰的一筆。
自詡為智慧生物的人類,哪怕到滅絕的那一天都無法逃脫自然法則的束縛,也該始終保持著超越動物性的追求 ,否則,我們所謂的文明,意義何在?
|史實正而不悶,觀點奇而不歪。願大家一笑之後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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