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仕女图
早在春秋时代，有一位名叫紫玉的美丽女孩，是吴王夫差的小女儿，《搜神记》说她当时年仅十八，私下爱上了十九岁的青年韩重，两人偷偷地私定了终身。韩重打算前往山东学习神仙术，临行前请父母派人进宫求婚。吴王嫌韩重出身低贱，坚决不肯批准这门亲事。紫玉一时气急，居然自杀殉情。
三年后韩重游学归来，从父母那里得到了紫玉的噩耗，失声痛哭，赶到墓地去凭吊恋人的亡灵，不料紫玉的鬼魂从墓里出来，泪流满面地歌唱，向意中人倾诉自己的情意和悲伤，并请韩重到墓里相聚。韩重虽然非常害怕，还是为紫玉的真情所动，于是跟着鬼魂进了豪华的墓穴，在里面住了三天三夜，行了夫妻之礼。韩重离别时，紫玉还把一颗直径约一寸大的宝珠送给韩重，作为这场人鬼情的见证。
韩重拿着宝珠去见吴王，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奇遇，指望能够得到他的重用，不料夫差认定他是盗墓者，编造人鬼情故事来行骗，要把他逮捕法办，但韩重乘乱逃走，回到紫玉的墓前，向她投诉。这时，紫玉的鬼魂再次出现，安慰他说：“你不用担心，我要亲自去向父王解释。”
吴王当时正在做临睡前的梳洗，忽然看见女儿从黑暗里现身，就悲喜交加地问道：“孩儿呀，你为什么会返魂重生？”紫玉跪着哀求说：“当年读书人韩重来求父王答应我们的婚事，父王不许，紫玉的名节从此被毁，只好自杀身亡。如今韩重从远方归来，备下重礼前往坟墓吊唁，因被他的深情所动，出来跟他相见，并送他这颗宝珠。我担保那决不是盗墓所为，恳求父王不要拿他问罪。”夫差的夫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跟女儿拥抱，紫玉却化成了一缕轻烟，消失在宫廷的夜色之中1。
宋人佚名《桃花鸳鸯图》
这部中国版的“人鬼情未了”，引发了后世的诸多争议，但它的真正要害，在于韩重拿着宝珠去见国王的动机。韩重既然致力于探求修炼成仙的道路，又何必跑到国王那里去谋取现世的功名呢？正是这个细节，暴露了韩重向紫玉求爱背后的功利目的。
由于在吴王那里两次碰壁，韩重只能在求仙的道路上继续奔走。《列仙传》等书声称，韩仙人采到灵药，预备献给齐王，大概是要以此换取利禄功名，却遭到国王的拒绝，到头来只好留着自己享用，到了秦始皇时代，他又加入卢生、徐福等方士的团队，竟然揽下了为暴君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业务2。
尽管韩重的爱情令人生疑，但他的同姓韩凭（韩朋），却是一个真正的情种。在中国情爱史上，他的故事感天动地，放射出瑰丽的光辉3。身为宋康王侍从的韩凭，娶了美丽的何氏为妻。康王跟他的祖先宋襄公完全不同，是一个典型的暴君，除了好勇斗狠，还十分的好色，看见韩凭的妻子，不由得流出了口水，仗着权势，强行霸占了何氏。韩凭非常生气，据理力争，康王一怒之下，就罚他去做苦工，背着石头修建青陵台行宫。
何氏托人秘密传信给韩凭，上面写着“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十二个字。宋康王截获了她的书信，拿来给手下人看，却没人能懂它的意思。还是大臣苏贺比较聪明，大致猜出了信里的含义：其雨淫淫，是在形容她的愁苦和思念；河大水深，是比喻夫妻相隔，不能自由往来；日出当心，是说太阳照着我的心，恐怕是在暗示她已经有了赴死的想法。
皮影戏《化蝶》
再说韩凭，一下子就读懂了妻子的谜语，愤而自杀，以此来抗议康王的暴行，同时也向爱妻发出“我先走一步”的诀别信号。
韩凭之死，为康王公开霸占何氏铺平了道路。何氏知道康王将对她有所图谋，悄悄用药水腐化自己的衣服，晾干后穿在身上，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破绽。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康王带着何氏一起登上刚刚竣工的青陵台，向她展示未来的奢华生活。何氏表情忧伤，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为了防止她自杀，宋康王早就吩咐手下人做好应对的准备，不料何氏还是乘康王不备，从高台上奋力跳下，身边的侍卫连忙去扯她的衣裙，却因衣服腐化而无法抓住。那些被撕碎的衣服碎片，化成了漫天飞舞的蝴蝶，犹如何氏的不屈的灵魂4。从发生时间上来看，这是中国化蝶故事的最初源头，它为后来的梁祝故事提供了想象的蓝本。不仅如此，这幕悲剧还为中国情爱史奉献出更丰富的文化象征。
何氏殉情自杀之后，人们从她的衣带里发现了两份遗书，其中一篇叫《乌鹊歌》，是她留给后人的诗作，诗里这样写道：“南山有乌鹊在飞翔，猎人却在北山张开了罗网。乌鹊自己高高飞翔，空空罗网又能拿它怎样？乌鹊双双飞在天上，谁都不愿跟着凤凰。小女子我本是寻常百姓，也不想去侍奉您高贵的宋王。5”言辞间充满对暴政的悲愤；另外一篇是直接递给康王的遗言：“大王热爱生命，而妾身则更热爱死亡，只愿把我的尸骨跟韩凭一起埋葬罢。”宋康王读罢诗歌和遗言，又气又恼，妒恨交加，下令把他们的尸骨分开埋葬，并且以无赖的口吻说：“既然他们夫妇如此相爱，要是分开的坟墓能自己合拢，那么我是绝不会阻拦的。”
绘画《青陵台》
但出乎宋康王意料的是，从韩何两座坟墓的顶部，分别长出两棵高大的梓木，十天后就有合抱那么粗大，而且树身向对方靠拢，枝丫彼此交错，树根也互相缠绕，形成后人所说的“连理枝”的奇观。宋国的民众感念他们的爱情，就给那棵树起名叫“相思树”，中国人常用的“相思”一词，就起源于这个故事。不仅如此，这时还出现了第二个奇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对鸳鸯鸟，落在相思树上，久久不肯离去，而且脖颈相交，发出的叫声凄切感人。有人说，这对鸳鸯鸟，就是韩凭夫妻灵魂的化身，所以鸳鸯鸟又有“韩朋鸟”的别名6。
唐代敦煌变文《韩朋赋》，向人们交待了这个事件的最终结局。它记载说，在那对鸳鸯鸟身上，有一根长得特别坚硬的羽毛，康王很是喜欢，就命人抓住鸳鸯，把它们杀了，只留下那根羽毛，拿在手上细细地把玩。康王用它抚摸自己的身体，全身的皮肤都变得光亮起来，只有脸部还比较黯淡，又用羽毛去抚摸自己的脸，不料那根羽毛就像一把有灵魂的宝剑，居然绕着康王的脖子转了一圈，切下了他的脑袋。一代暴君就此暴毙。康王死后不到三年，宋国在齐国的攻击下彻底覆灭，从历史的版图上消失，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泡沫7。
李商隐写下了题为《青陵台》的诗，对这场爱情悲剧充满悲伤和羡慕8。元代杂剧《列女青陵台》、明代传奇《韩朋十议记》、清代小说《东周列国志》、越剧《相思树》和评剧《青陵化蝶》，以代代相传的方式，不停地讲述这部感人的悲剧，而蝴蝶的意义，也因为这个故事而变得壮丽起来。在暴君宋康王驾崩的地点，柔弱的蝴蝶得到了永生。
注：
1. 《搜神记·卷十六》：“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有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为之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玉结气死，葬阊门之外。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王大怒，玉结气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玉魂从墓出……歔欷流涕，要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承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燕，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迳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时节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2. 洪兴祖《楚辞补注》引《列仙传》：“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史记·秦始皇本纪》：“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事实上，“韩重”这一人物在文献中有着多个读音相近的化身，包括“韩终”、“韩众”以及“韩仲”等，均为神仙方士之流，可知其所指当为一人，然而有产生于不同时代的传说附丽其上。
3. 《搜神记·卷十一》：“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
4.《太平寰宇记》所引用的《搜神记》出现了“化蝶”的细节，其它版本则无之：“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蝴蝶。” 《列异传》也有相似的描述：“宋康王埋韩凭夫妻，宿昔文梓生，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音声感人。或云化为蝴蝶。”
5. 《古诗源》，《乌鹊歌》：“韩凭为宋康王舍人，妻何氏美，王欲之。捕舍人筑靑陵之台。何氏作《乌鹊歌》以见志，遂自缢：‘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6. 《搜神记·卷十一》：“……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7. 《敦煌变文集》，《韩朋赋》：“王闻此语，甚大嗔怒，床头取剑，煞臣四五。飞轮来走，百官集聚。天下大雨，水流圹中，难可得取。梁伯谏王曰：“只有万死，无有一生。”宋王即遣人掘之。不见贞夫，唯得两石，一青一白。宋王睹之，青石埋于道东，白石埋于道西。道东生于桂树，道西生于梧桐。枝枝相当，叶叶相笼，根下相连，下有流泉，绝道不通。宋王出游见之，问曰：“此是何树？”梁伯对曰：“此是韩朋之树。”“谁能解之？”梁伯对曰：“臣能解之。枝枝相当是其意，叶叶相笼是其思，根下相连是其气，下有流泉是其泪。”宋王即遣人诛伐之。三日三夜，血流汪汪。二札落水，变成双鸳鸯，举翅高飞，还我本乡。唯有一毛羽，甚好端正。宋王得之，遂即磨拂其身，大好光彩，唯有项上未好，即将磨拂项上，其头即落。生夺庶人之妻，枉杀贤良。未至三年，宋国灭亡。”
8.李商隐，《青陵台》：“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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