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中国人之大智

钱穆:中国人之大智

孔子常言“仁”,仁即是人心。孔子言仁,又常兼言“智”,智即是人心之明。孔子言仁,又常兼言“礼”,礼则是人之生命之体。

《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鼠之生命,必有一体,岂人之生命乃可无体?一般以人身为人生之体。但此身之生至短暂,至渺小,亦何以胜于鼠之体?

中国人则以礼为人生之体,人生必寄于礼以为体。礼乃人类大生命之体,身则仅为人类小生命之体。鼠则仅知有小生命,人则应知有大生命。

何谓“礼”?人与人相交始有礼。人之初生即有交,惟父母兄姊。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实则此仁即是人之本,亦即是礼之本。

人生最先一大别曰长幼。中国人有成人之礼,男二十,女十八,始称为成人。方其幼,则未得为成人。然其时则已有礼。礼尚往来,但未成人,则其与人交乃有来而无往。惟此心之孝弟,对其父母兄姊,则惟有服从,更无反抗。

今人不好言服从;但非服从,则幼小又何得成人?及其年长成人,仍得服从。饥欲食,渴欲饮,此乃天命,亦自知服从。故服从亦即人之天性。中国人常言孝顺,顺亦即是服从。中国人之礼,亦多主服从,不主反抗。礼中之反抗成份则甚少。

人生自长幼外,复有男女之异。男女结合以成夫妇,成为一体,乃为人生一大礼。傥以未成年人言,则其生命实以父母之生命为阳面,己之生命则仅为阴面。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即人生。非有父母,即不得成其一己之人生。

傥以已成年之人言,则夫为其生命之阳,而妇为其生命之阴。夫妇结合,乃始成其两人生命之一体,即是同一生命。独阳独阴,则不成气,不为道,亦不得谓是一正常之人生。

故中国人以夫妇为人伦之始。伦者,如丝之有经纶。非有经纶,丝不成物。非有男女结合,则不得谓乃人生之正常体,实则人而非人矣。

人之有男女,乃一自然。男女之结合为夫妇,此乃人文。“人文”者,犹言人生之花样。鸟兽虫鱼皆有生,但其花样少,故不得称鸟文、兽文、虫文、鱼文。无生物之相互间更少花样,故无所谓物文。惟天地大自然,乃可称“天文”“地文”。

人生花样虽多,终不能脱离自然。亦惟有服从自然,不得向之作反抗。斯则自然为阳刚面,而人文只为阴柔面。但人文日进,花样日多,则自然之对人文,有些处亦得服从。此则人文转为阳刚面,而自然则转为阴柔面。

“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又一阴一阳之谓道,岂得谓在大道之中乃无服从之一义。

礼既出于仁,本于人心之自然,乃于礼中必有乐。中国人生乃一礼乐之人生。人生乃有一至安而无乐可言者,乃为死。

生必有死,亦一自然,不可反抗。乃于人文中发明了死生相交之礼,视死如生,慎终追远,有哭有踊,有葬有祭,有坟墓有祠堂。若谓死者已上天堂,而中国人之礼乃若死者时时尚在人间。是则人文为主,而自然转为辅矣。

西方宗教信仰,乃谓人死则灵魂回归天堂。此为自然乎?抑为人文乎?人生必有死,此为自然。死后灵魂归天堂,则实是反抗了自然,而亦已脱离了人文。

耶稣言“恺撒事恺撒管”,则其教虽求脱离自然,但尚未违反及人文,惟置人文于不闻不问而已。

中国死生之礼,则并未脱离自然,而显成为一人文,而人心乃于此得安得乐。如孔子死,其门人弟子岂不大悲?然心丧三年,相与庐墓而居,斯则心安,亦可谓一乐矣。

尽其心,斯知性,斯知天,此亦依然是一自然,而人心仍亦与此得安得乐。此则不得不谓乃中国人之大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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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摘自《中国史学发微》钱穆,九州出版社

钱穆:中国人之大智

内容简介:

《中国史学发微》少部分为钱穆先生较早之著作,大部分为钱穆先生晚年所发表有关史学之精要纲领,提纲挈领,探本穷源,所为极简要而玄通。对中国史学精神、中国历史精神、中国历史人物、中国民族性、历史与人生等重要问题阐幽发微,屡发新见,乃史学爱好者以及专治史学者必读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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