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普神”的“神聊”:钢琴家普列特涅夫专访

与“普神”的“神聊”:钢琴家普列特涅夫专访

“跟他们说,这是迄今为止最厉害的钢琴家。”

在演出结束离开剧院路上,带着刚刚经历完音乐会的兴奋,早就被乐迷封为“普神”的老人家意气风发地“自荐”。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典型的普氏幽默。就好像演出过程中,每一曲结束回到后台他都会盯着你问:“弹得还行么?”

他当然不是在向你要掌声——如潮的掌声就在上场口门外的音乐厅里;但也不是调侃,因为目光里分明带着真切地询问。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瞬间,让你觉得眼前的他“真实到模糊”。如果我是个电影导演,一定会在此刻切入这样一段画面——年轻的普列特涅夫对着镜头问同样的话。

“太行了。”我知道这实在是一个显得有些笨拙的回答,但在他叹为观止的演奏面前,如何措辞并不重要。简单来说,多少人在贝多芬最后一首奏鸣曲的演奏中想了太多却也迷失了太久,只让听的人觉得这真是一首好难的作品。但他的演奏化繁为简,让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一窥贝多芬的声响世界。时间在流淌,你会忘了这是在听音乐会。

当然,如果你只是想在他的音乐中听到你欢喜听到的,那会是大错特错。

聊天时也一样。

熟悉他的朋友都会认同这样三件事:

首先,跟普列特涅夫聊天会比“采访”更容易——这对于谈话的双方都如此。闲聊时妙语连珠,冷幽默、反问以及跳跃式的回答是他特别擅长的技巧。比如他会直接说“我不知道”,然后指指身边的经纪人:“她每次都回答得可好了,你问她。”

第二点是他的回答很多时候没那么“鼓舞人心”。特别是那些警句式的真知灼见,比如“演奏家的责任首先是弹好琴”,与横行的鸡汤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再比如他所强调的“技术”、“天赋”,一开始会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但想想看,他不过是说出了经历一辈子艺术生涯所见的行业事实,让那些习惯了听着自己喜欢听的“暖文”却迟迟打不开局面的年轻人多一个角度去思考,仅此而已。再说了,“用过硬的技术做自己擅长的事”,才是朴素和真诚的人生建议。

最后一点就是他根本不会在意是不是已经把天儿聊“死”了。有时我们就这么对坐着,好像在经历乐曲间一个加了延长记号的休止符,只有时间在继续真实地流淌。

好了,时钟拨回到演出前一天,我如约前往,与“普神”展开一次“神聊”。

与“普神”的“神聊”:钢琴家普列特涅夫专访

张斯尧(以下简称“张”):您好啊,大师,我们又见面了。

普列特涅夫(以下简称“普”):请进,感谢你来看我,谢……谢。

(他专门把“Thank you”的发音拉的很长,似乎要把一切寒暄的礼数都浓缩在这样一个表达上。)

张:“中场休息”了吗?

普:我不会连续弹奏超过45分钟,那是不好的。

张:为什么?

普:因为,超过这个时长,“世界就转到小调上了”。你可以弹很多……很多……次,但是每次不要超过45分钟。这个建议源自西洛第(Alexander Siloti)——他是李斯特的学生,跟李斯特学习了三年。他深谙其道,并告诉他所有的学生,练45分钟后就要停。

张:所以您需要一个计时器。

普:这就是我的“闹钟”(随手一指,那是他的巡演经理)。他帮我看着时间,每隔45分钟提醒我。

张:可要音乐会上是一首曲子超过45分钟怎么办?您总不会一甩手就不弹了。

普:不不不,这原本就不会是个问题。因为这几乎就不会发生。演奏时长超过45分钟的作品,太罕见了。你要是觉得有,你给我举个例子看看?哪些作品需要演奏超过45分钟的?

(这样的反问,真是让人有一种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猝不及防。其实近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些经典曲目被演奏者们探索时长上的边界,但普列特涅夫一问,还真是让人卡住了。)

普: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我觉得,30来分钟差不多了吧。(张:《图画展览会》呢?)《图画展览会》,我依然觉得在35分钟之内演奏完比较合理。当然,如果你非要慢点弹,超过40分钟倒是有可能,但那是另外一回事儿。话说回来,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觉得没必要超过45分钟。

张:我觉得您给我们以及其他的钢琴演奏者们提供了一个有意思的视角。您知道,做一个特别宏大和“厉害”的曲目单,或者讲出一个好故事,是不少年轻人在初登舞台时的选择。毕竟,他们得向市场证明些什么,至少超长的音乐会总归会受到人们多一分的关注。

普:话要是这么说,那我觉得,哪怕只弹好一首,也胜过弄出一整场结果弹得什么都不是。

(此刻我觉得有句话特适合他——“只选对的,不选贵的”,毕竟他练琴也挺与众不同的,不急着去舞台弹琴:“你给我台立式钢琴都行,近点就好,我不想在路上浪费时间。”)

张:您是可以在任何键盘上练习的。按您的话说,立式钢琴也行。但我平时遇到的大多数钢琴家,都会首选与演出条件接近的环境——最好是舞台上,弹演奏琴,打开演奏光,弹越久越好。

普:在音乐厅演奏音乐会,在练琴房练习钢琴。比如这间房间,就是练琴用。(之后比出一个手势,配合表情,表达着“这实在不必过多解释以及难道不应该这么干吗?”的意思。)

张:我注意到,您刚刚一直在练习肖邦练习曲中的一个特定的段落(Etude, Op.25, No.6 in g-sharp minor),几乎有一百遍,而且即便是同样的乐句,也会被演奏得非常不同。那么您练琴主要是练什么?

普:我觉得没到一百遍。我只是用一些特殊的片段,一些自己习惯的片段,来热身、熟悉和训练一些具体的技巧。就像运动员走上赛场之前的热身,每个人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动作。

张:但您选的那段其实挺难弹的。作为热身的话大家一般选容易点儿的。

普:我不觉得啊。其实弹什么无所谓啦,我只是需要这个过程让我的手指开始进入工作状态,你要知道,我老了啊。跟运动员一样,年纪越大的选手,上场前“事儿越多”。你喜欢什么运动?网球?篮球?足球?游泳?

张:我是足球迷。

普:OK,那你见过哪位足球动员60多了还能踢比赛的吗?

张:嗯……没有(开始酝酿即将到来的赞美模式)。

普:可我60多了我还弹得动。

张:您厉害。

普:足球运动员30来岁就该考虑退役的事情了吧。(张:一般35左右)守门员的运动生涯一般能更长一点。当然了,如果他因为对枯坐替补席、不能再驰骋赛场怀有某种负罪感,进而决定退役,那他是个好球员。

(其实要不是有约稿的重任在身,跟普列特涅夫就这么天南地北地扯扯闲篇儿当真挺有意思。要是再有两杯伏特加,我觉得一定能体验一把他们经常提到的,小时候在教授家围着壁炉弹琴闲聊,不知不觉度过一整夜的情景。要知道,上次访谈时,他就是一边吃意大利肉酱面,一边侃侃而谈。而且他当时执意要把放餐盘的茶几搬到你面前,和你面对面的坐着。)

张:要不接下来我们聊聊曲目?您很早就定下来了这套作品,从始至终没有变过,感觉这钟做法特别古典。其中上下半场各包含一首贝多芬与莫扎特奏鸣曲。在安排上,上半场的两首均以慢乐章开始,下半场的两首在调性上呼应。

普:以及音调的相似性,上半场的两首都在降调上。是的,他们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额外提一句,我觉得下半场的两首是C大调以及C大调(而不是c小调)。如我们所见,作品111号在出版的乐谱上被标记成c小调,但音乐在C大调上存在的篇幅更久,所以在我们的感受上,这应该更接近一个C大调的作品。

张:我们还挺好奇您搭配这套曲目的初衷。

普:说实在的我也想知道。因为最开始确实有个特别的理由,但是我现在忘了。我试过去回忆当初那个做决定的时刻,但结果很遗憾。

张:那么我们可以理解为这个理由本身其实没那么重要?

普:我只能说,原本是有的。

张:看来大家想理解您的音乐会只能靠每个人自己的聆听经验了。您希望听众关注什么?

普:在我的音乐会上,我通常都会要求音乐厅的灯光尽可能地暗。观众席暗,给我的灯光也要暗。在这样的环境中,你知道,如果他们听着听着觉得困了,想睡上一觉也就容易一些。然后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可以吃点东西,喝点香槟,然后下半场回来继续美美地睡上一觉。有个好睡眠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张:OK,这还真是有点意外,毕竟人们通常乐于谈论这是一件关乎灵魂的事情,或者建设精神家园之类的。您懂的。

普:那这你就得问他们了。谁说的,你问谁。

张:您面对采访总是喜欢这样不走寻常路嘛?

普:我挺喜欢回答问题的啊。但问题是,有时候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与“普神”的“神聊”:钢琴家普列特涅夫专访

张:具体到曲目上,演奏的莫扎特奏鸣曲对于演奏者在内心听觉上是个不小的考验呢。就像莫扎特大多数的作品一样,经常一开始是明明白白的钢琴曲,可你能感觉到它慢慢地开始交响化,有时又变成了室内乐。看来演奏者还需要兼顾很多不同的角色。

普:你这个提法我同意,而且我要进一步补充一点——过硬的演奏技术,这是先决条件。你可以有很多想法,但对于钢琴演奏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弹得出来。好像足球运动员,如果你没有技术,在场上你就什么也不是。打网球、乒乓球跟弹钢琴、指挥一样。

张:所以您觉得演奏者的技术应该在学校里被培训好。

普:是的。但是当然了,学习指挥的最大前提是,如果你要指挥,你需要有个乐队。不然你就只能想象着那些美好的旋律,对着空气挥一挥。说到学习……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有的学生会说自己没时间去听音乐会,或者没时间去做音乐以外的事情,这简直是愚蠢之极。我年轻的时候感兴趣的事情多着呢。

张:和您聊天我一直有个感受,就是很多事您觉得就该这样啊,没什么值得特别说的;或者再讲得直白一点就是,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其他的就别提了。所以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天赋”这个词,之前我们也提到过。您怎么看待天赋这件事?

普:有趣,这真的是很有意思的话题。我们继续拿足球运动员举例子。毫无疑问,在足球场上,你一眼就能看出有些球员天赋异禀,不同于其他人;而其他人,尽管他们会很勤奋,很努力,但总归称不上有天赋。另一方面,球赛有赢有输,可是很遗憾,无论是否有天赋,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不可能每个想赢的人最后都能赢。

张:所以在上次的谈话里您才会说,外面的职业多着呢,不用非要人人都当演奏家。

普:没错。每一种工作都很好。

张:道理虽然简单,但挡不住大家学习演奏的热情啊,您看每年艺考那么多琴童。而且,学了这么多年,最终让人接受自己没有演奏天赋这件事,总归是挺难的。

普:就事论事地讲——热情、有想法不等于有天赋,不是光靠想想就能成事。

张:这话至少可以让那些一开始就期望孩子成为大明星的家长们冷静一些。

普:大明星……如果人人都成了大明星,想想也挺可怕的。如果有一亿个大明星,我们到时该喜欢谁更多一些呢?我们会觉得这样的行业状况很好吗?再或者是人们有一个共同的偶像,然后人人都成了他,无论你打开电视,听任意一张唱片,在路上听广播,听音乐会,都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内容,会有意思吗?简直糟透了。

张:您对钢琴的品质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普:我喜欢好的,我受不了粗鄙的。好像足球比赛,你受得了丑陋的踢法?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美丑。

张:难怪每次您挑琴就只弹一个音。

普:(摊手做出无辜状。)

张:有个现象挺有意思。现在钢琴家们主要的工作是弹各种各样的作品给观众,而不是弹自己的作品。把不同风格的作品呈献给观众,是否是演奏者们肩负的责任之一?

普:我觉得不用说得那么远。把琴弹好,才是他们唯一的责任。把作品弹得有意思。

张:我们聊聊您在两种角色——钢琴家与指挥家之间的切换,以及演出的安排,毕竟独奏会完全不同于带团巡演。

普:我现在带团巡演更多一些。作为指挥,你需要让手下近百号乐手一起呈现作品,但你并不直接呈现音乐;作为钢琴家,你能依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我想这就是最本质的区别。

张:您如果对钢琴不满意可以让调律师一直调整或者干脆换个琴,那作为指挥的话……

普:技术层面的问题其实好解决。你经常面对的问题恐怕是有的乐手突然病了,甚至更加不幸,(有人)去世了。执掌一个乐团,就拿我自己来说,也并不会去选择每一个乐手——我觉得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必要的。举个例子。评选组在来应聘小提琴的人中留下一部分在乐团里试用。你会发现有些人演奏水平很好,但并不意味着他能在一个乐团里胜任乐手的工作;反之亦然,那些在独奏方面并不出众的乐手,却能在团体里让乐团呈现出好的水平。所以客观地讲,作为独奏的演奏和在乐团里的演奏是完全不同的模式和标准。事情就是这样,大家各自安好。

张:那您最看重乐手什么特质?在您的乐团里。

普:倾听。要具有倾听的能力。不仅仅是会看着指挥,按照手势演奏自己那部分,而是要知道如何跟其他声部一起来完成作品,要知晓在每一个指令产生的变化后,整个乐团该往何处去。我有时候会停下来,去听他们如何继续演奏,看看是不是每个人都清楚这些。

张:这是否意味着,乐团可以自己演奏呢?好像自动驾驶一样,然后指挥家或者钢琴家就可以自弹自指莫扎特、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一直以来这都是个值得讨论的现象。

普:不可能的事情。负责任地讲,这在音乐上是不可能完成的。自弹自指?可当他在弹琴的时候,乐团只能自己演奏,这从字面上就是自相矛盾的。当然喽,问题的关键在于钢琴家只有两只手。我想如果能有四只手,哦,或许三只手就够了,这样就能在双手弹琴的时候,还能有多出来的一只手给乐团发出指令;再或者,能够把鼻子训练出特殊的技巧。毫无疑问,指挥必须单独存在。这并不单单是因为作品的难度,这些协奏曲对于乐团来说并不是很难。指挥之所以必须存在,是因为在一些关键的时刻,乐团必须得到明确的指示。显然正在埋头弹琴的演奏者不可能实现这一作用,他们只能在自己不弹琴的时候挥舞手臂,而那时往往处在乐团并不需要他给出指令的部分,他挥个什么呢?顶多算是跟着音乐凭感觉晃动而已吧。比方说在钢琴演奏者空闲的乐队全奏部分,多简单啊,没人会在意你怎么挥,因为所有乐手都知道该怎么演,谁需要看你?可当钢琴的部分开始了,几十个小节后铜管声部需要一个手势好知道在接下来的某一刻以什么样的状态进入,这时这位大忙人在干吗呢?因此,所谓的自弹自指,在我看来最好笑的一点就是:当乐团需要指挥的时候得不到指挥;在乐手知道自己该如何演奏的时候,眼前却冒出个人比划来比划去。或许我能给他们出个绝招,那就是干脆各演各的,谁也别碍着谁。你知道我还真试过一些方法,比如用眼神指挥,可要么是我看不到我的首席——他的角色如此重要,我却只能把后背留给他;要么我把钢琴竖过来摆放以保证看到所有人,可这样话,钢琴的声音就完全散掉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还谈什么指挥呢。

张:支持者们会说这是向贝多芬致敬,因为听说贝多芬他们都是自己弹、自己挥呢。

普:贝多芬有时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他后来完全失聪的时候,乐团还有俩指挥呢——一个人在贝多芬与乐团中间,这边从贝多芬那里获得指示,那边指挥乐团。有时候贝多芬的手势已经收了,但乐团却还在演奏,因为他们没在看贝多芬,而是在看传信的指挥。那是完全不同的时代。

张:最后想请您给那些并不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家境并不富裕的年轻人一点建议?

普:说不好。但我想,如今全世界有那么多比赛,那么或许赢得一些重要的比赛总是有好处。在真正的赛场上,贫穷或者富裕与否并不重要,你只需要按照规则完成好,赢得第一名,或者是遇到欣赏你的人。所以我觉得,对于年轻人来说,参加比赛至少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你赢的是肖邦大赛、柴科夫斯基大赛,那就意味着你的职业生涯即将开始,经纪人们会开始联系你,他们可是都惦记着每届的肖邦金奖呢。当然了,能够赢下这样级别的比赛,你也就有了票房的保证,同时也会自动获得与很多乐团演奏音乐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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