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每次讀蕭紅的文章,內心總是很複雜,一方面她的才情之高令人矚目,忍不住為她的早逝嘆息;另一方面,又感激這早逝,謝天謝地,它終於結束了蕭紅一生的苦難。

蕭紅的一生怎麼也饒不開一個“苦”字。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她出生在呼蘭河,一年中有四個月飄著雪的小縣城,與這極端嚴寒的氣候對應的是冰冷又疏遠的父親。父親的冰冷,不僅在打罵和吝嗇上,他時刻盤剝他人,蕭紅中學沒念完,就被要求休學嫁人。

原本,蕭紅是有戰友的,戰友是她的祖父,祖父笑眯眯地為她爭取了念中學的機會。這一年祖父過世了,她一個人怎麼說服父親繼續唸書?她沒有辦法,只好出走北平。

她第一次的出逃,像極了小孩子鬧脾氣過家家,在北平待到冬天就回家了,被軟禁,又出逃,生活無以為繼,未婚夫追到北平,索性跟他回家。又被毀婚、被軟禁、再次出逃。

這一逃,她和未婚夫住進了東來順旅館。半年後,未婚夫報復似的也出逃了。於是,帶著六個月大的肚子和六百塊欠債,蕭紅遇見了蕭軍。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黃金時代》上映的時候,湯唯說:蕭紅要想成為更偉大的作家,還得再經歷十個蕭軍。這話有點太高估蕭軍的作用了。蕭軍是蕭紅寫作路上的引路人,如果沒有蕭軍,蕭紅不會那麼快拿起筆桿;沒有蕭軍寫給魯迅的那封信,蕭紅恐怕還得再埋沒幾年。但也僅僅是這樣而已,蕭紅傲人的才情註定了她會被寫進中國文壇史。

同時也因為這層引路人的關係,後期的蕭軍始終無法接受蕭紅的成就高於自己。這一次,蕭紅提的分手,她發現了端木蕻良。這個男人膽小、懦弱,是最篤定、最沒有懸念的那種老實人,可他卻做了兩件最突破懸念的事情。

一是在武漢老家娶了蕭紅,婚禮上,蕭紅大著肚子,是蕭軍的孩子;二是日軍攻陷城市時,丟下蕭紅,拿走了唯一的一張船票。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蕭紅帶著被褥,投奔朋友,在報社走廊住下。後來又等來一張船票,夜裡提著行李,往江邊跑,摔了一跤,烏龜似的劃了劃四肢,翻不過身。天亮了,才被看到,扶了起來。好不容易到重慶了,生下孩子,不到三天就夭亡了。

蕭紅的一生都在求安穩,可處處都不得安穩。每一次你都覺得她該要熬不下去了吧,可每一次都有人精準地接住她,又把她往更深的懸崖拋。她只是需要被拯救、被呵護,需要更穩定的愛來平衡上一段情感裡的動盪。就像那年洪水中,需要有一艘船帶她離開困頓的旅館。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甚至她也並不是那麼篤定地深愛誰,所以她痛、她掙扎,一旦看開了,幾乎是乾淨利落地扭頭便走。她的眼神是倏忽縹緲的,她要抓住一個地方讓眼神落下來。

蕭紅寫苦難,可她永遠和苦難隔江而望。《生死場》裡描寫人性的惡、生命的苦,直接暴露在空氣裡;《商市街》裡寫捱餓、受凍,誰沒捱過餓,受過凍?可唯有蕭紅能力透紙背。

《棄兒》是她第一篇正式發表的文章,寫的是自己的故事。可全文不帶半點感情色彩,就是淡淡地描繪,如何從旅館逃脫、如何生下這孩子、又如何把這孩子送人。對別人的苦難她冷眼旁觀,對自己也毫不手軟。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所以,你真的很難想象她怎麼能筆鋒一轉,寫出《呼蘭河傳》那樣天真浪漫的長篇。

蕭紅寫下《呼蘭河傳》的時候是在香港,她病逝的前一年。當時的中國作家們,大都在寫戰時報道文學、短文、戲劇。重病中的蕭紅似乎是預知了自己的死亡那樣,忽視了滿目瘡痍的中國,她超越了時代,拼死也要給文壇留下點什麼。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擱當時來看簡直太意外,一個孱弱的女作家,坐在炮火轟天的房子裡,居然還能羅曼蒂克式地抒寫祖父的後花園、天邊的火燒雲和各家租戶。丁玲在臨汾的時候,就預言蕭紅不會長壽,我一廂情願地認為這出自文人先天的感知力,並且蕭紅本人大概也有這個覺悟。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黃瓜願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似的。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他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

黃瓜是自由的、玉米是自由的、蕭紅自己也是自由的,她自主地選擇了這樣的題材是天真幼稚的基因使然,也是生命盡頭突然迸發的留戀與不捨。

很多人抨擊蕭紅,無非是覺得她不獨立,才情如此之高,卻永遠依靠男人來度過一個又一個困厄。當他們這麼說的時候,選擇性地遺忘了,蕭紅在寫作時的浪漫和天真恰恰脫胎於感情裡的依賴和懵懂。她行文時的幼稚和天真顯而易見,所以在感情裡忍不住一次次伸手要安穩,不奇怪。

蕭紅:被虛擲的一生

生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蕭紅將她送人,醫院的產婦奚笑說,我是不做這母子背離的事。蕭紅眼淚凝結,面上依舊笑著說,我捨得,小孩子沒有用處。這個嘴硬的場景幾乎可以看做是蕭紅一系列荒唐事的註腳,她未必不知道什麼是光明的、正確的,可是她沒法選,咬著血肉也要把錯的路走下去。

蕭紅的一生,正應了魯迅的那句“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一切就像上帝開的一個玩笑,給你那樣高的感知力和表達力,又匹配足額的苦難,好使你的那點天分得以發光。等你稍微看透一點,他大手一揮,謝幕了。於是,蕭紅只在文學史上留下一個短促的頓號。

蕭紅彌留之際,對著守在床頭的朋友說:我不知道,我寫的那些東西,以後還會不會有人看,但我知道我的緋聞將永遠流傳。她的預見力和寫作天分一樣高,幾十年過去了,人們談到她,津津樂道的還是逃婚、捱餓、被拋棄,永遠懷著前一個男友的孩子和下一個男友在一起的緋聞。

這是蕭紅一生最大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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