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被初戀摧毀的日本少女

川端康成:被初戀摧毀的日本少女

日本少女

作者:辛峰,筆名傷心碧、千恨百媚。十點讀書籤約作者;80後草根作家,省作協會員,書評專欄作者;著有長篇小說《西漂十年》,文學評論集《文字的風度》即將出版。

我承認川端康成的文風一直令我迷戀,雖然他的文字中始終潛藏著如櫻花般淡淡的哀愁,但在這迷惘與哀愁之中卻有著刻骨銘心的愛。


這愛清流婉轉、搖曳生姿,一個個讓讀者心生愛憐的下層舞女形象便在川端的筆下向我們緩緩走來。《伊豆的舞女》中的燻子便是其中的一個。


1


《伊豆的舞女》描寫的是少年時期的川端康成一次逃學後的旅行,在旅行中川端邂逅了美麗的少女舞者燻子,兩個人一見鍾情,由此產生了一段短暫而又永難忘懷的少年初戀。


川端康成:被初戀摧毀的日本少女


初戀是什麼?


有人說,初戀像一枚青澀的果子,迎著早春的第一縷陽光結在初綻新芽的枝頭上。


你在一生中的每一次回眸,都能看見它那麼孤獨地傲立著,不染一絲塵埃。它不一定是最美的,卻永遠殘留著陽光的芳香。


它是一個無花的果,一枚無因的朵,你卻從不會去追究它的過錯。有的,只是深深的記憶與懷念。

在《伊豆的舞女》中,川端初見燻子時這樣寫道:


舞女從樓上端茶下來。她剛在我的面前跪坐下來,臉就臊紅了,手不停地顫抖,茶險些從茶碟上掉下來,於是她就勢把它放在鋪席上了。茶碗雖沒落下,茶卻灑了一地。看見她那副羞澀柔媚的表情,我都驚呆了。


如此清純的畫面,似電影鏡頭般真切自然,卻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個少女初見心上人時那份心頭如同小鹿亂撞的驚喜,那份恍然不知所措的慌亂和那份嬌羞默默的純情。

毋庸諱言,作為大學預科生的川端康成在身處社會下層的舞者面前是具有身份優越性的,正是這種優越性彌補了他身為孤兒的心理自卑。


同時他對這些舞者心懷同情與體諒,甚至對美麗清純的少女舞者燻子產生了愛慕之情。


但這愛慕之中仍然存在著身份的迥異,在即將踏入上層社會的川端心裡還是有著天然的抗拒感。


但在純美如赤子般的燻子面前,他又無法抗拒內心愛情的衝動,想時時刻刻地去靠近她。這種強烈的心理交戰,正是這部小說的矛盾衝突所在。

2


短暫的離別之後,當川端第二次看見燻子的時候,畫面卻更加熱烈與灼目。


一個裸體女子忽然從昏暗的浴場裡首先跑了出來,站在更衣處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勢。她赤條條的一絲不掛,伸展雙臂,喊叫著什麼。她,就是那個舞女。潔白的裸體,修長的雙腿,站在那裡宛如一株小梧桐。

十九歲的川端就這樣目睹了十四歲的燻子對他熾熱而狂烈的愛。


這愛發自內心、無遮無攔,卻是一個青春少女絲毫不帶半點情慾的表白。


是一個青春少女發自內心的天性愛慕,是最純潔美好的初戀。就好像川端描述的:一株小梧桐的初戀。


川端雖然也是內心狂熱地喜歡著,但這喜歡裡多多少少地帶著倨傲。


他們矛盾而糾結的初戀就誕生在這樣令人侷促不安的尷尬處境之中,誕生在伊豆悽楚而又美麗的溫泉山水之中。面對等級森嚴的社會處境,他該如何去親近她,如何去回應這份狂熱而又赤誠的表白呢?


舞女就躺在我腳跟前的那個臥鋪上,她滿臉緋紅,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她和中間的那位姑娘同睡一個臥鋪,臉上還殘留著昨夜的豔抹濃妝,嘴唇和眼角透出了些許紅。這副富有情趣的睡相,使我魂牽夢縈。


川端康成:被初戀摧毀的日本少女


正是這份魂牽夢縈,讓少年川端決定跟著這群流浪藝人一起旅行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從此刻開始,他們開始熟悉,開始相互牽掛,卻又因著各種障礙和牽制而始終保持著一份若即若離。


他們一起下棋,川端發現她的年齡雖小,棋藝卻是他們之中最好的一個,能與他旗鼓相當,這讓他在抵禦周遭同階層人們的異樣眼神之時內心又充滿了一種複雜的滿足感。


然而他終於戰勝了自己,做出了愛的抉擇,接受了燻子嫂嫂的邀請,去參加他們夭折的孩子的七七拜祭。


3


在這部小說中,很多次描寫早夭孩子的事件似乎和愛情毫不相干,令人感覺費解。


其實,這正是籠罩在川端身上揮之不去的孤兒情緒的影子,一種心理氛圍的渲染和暗示。這也正是川端後來作為新感覺派在小說界備受推崇的原因之一。

其中還有一段是描寫燻子特別喜歡別人給她讀書聽的細節。


尤其是川端給她朗讀《水戶黃門漫遊記》的時候:


我一開始朗讀,她就立即把臉湊過來,幾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認真,眼睛裡閃出了光彩,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我的額頭,一眨不眨……她那雙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嬌媚地閃動著,這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也優美地無以復加。她笑起來像一朵鮮花。


坦白地說,這是這部小說中最美的一段描寫,甚至比前面描寫燻子赤裸裸地站立著迎著他們招展宛如一株小梧桐更美。


因為前面的愛是一種熱烈而情不自禁的狂熱,後面的愛卻是一種含蓄,一種渴望被文字光芒照耀時的靈魂的恬靜和忘我。


這時的燻子便自帶光芒,是一朵微笑中開放的鮮花的光芒。川端身上的那份倨傲在這種光芒裡也自慚形穢了,他開始真正地愛上了她,連同她的靈魂一起。


所以,當他們一起爬山的時候,他渴望和她一起走,她卻始終和他保持著不到兩米的距離。


川端康成:被初戀摧毀的日本少女


這兩米與其說是她的矜持,毋寧說是她的自尊。


但她依然是愛他的,當他們終於到達了山巔,面對他,她絲毫不掩飾對他的愛:


舞女把鼓放在枯草叢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撣掉自己腳上的塵土,卻冷不防地蹲在我腳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褲的下襬。我忙後退。舞女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彎著身子給我撣去身上的塵土,然後將撩起的一幅下襬放下。


最後,川端康成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是個好人。”


“是啊,是個好人的樣子。”


“真是個好人啊,好人就是好嘛。”


這直率坦誠的肯定,終於讓他眼中有了淚潮。身為孤兒的川端康成,從同命相憐的底層舞女身上,尋找到了一句發自靈魂的回應。


在當時等級森嚴日本社會,底層舞女和藝妓的命運是很悲慘的,她們幾乎沒有任何社會地位,也沒有絲毫尊嚴可言。


一如小說中所描寫的:“途中,每個村莊的入口處都豎立著一塊牌子:乞丐、巡迴演出藝人禁止入村!”


可是作為大學預科生的川端卻一直在靠近他們,甚至與他們打成一片,彼此親愛。


可即便這樣,他對燻子的愛還是帶著禁忌,帶著猜疑,內心中始終有著戒備。是她用肯定的語言徹底打破了這份戒備。


可是,離別的時刻也到了。

4


離別的那個早晨,他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她。


最後卻發現,在所有女人中只有她前來為他送別,從始至終,她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她的沉默令人沉重,但這份沉重裡卻飽含著最為悲傷的愛戀。


快到碼頭,舞女蹲在岸邊的倩影赫然映入我的眼簾。我們走到她身邊以前,她一動不動,只顧默默地把頭耷拉下來。她依舊是昨晚那副化了妝的模樣,這就更加牽動我的情思。


眼角的胭脂給她的秀臉添了幾分天真,嚴肅的神情顯出像在生氣的樣子。


然而,當真正的離別到來的時候,她還是不能自已:


“舢板猛烈地搖晃著。舞女依然緊閉雙唇,凝視著一個方向。我抓住繩梯,回過頭去,舞女想說聲再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然後再次深深地點了點頭。舢板折回去了……直到船兒遠去,舞女才開始揮舞她手中白色的東西。”


《伊豆的舞女》與其說是川端康成的初戀,不如說是川端康成關於一段青春愛戀的幻影。


在這段戀情中,他雖然內心翻江倒海,表現在表情和行動上,卻一直是遲緩的,剋制的。甚至是冷漠的。


相反的是燻子,大膽、熱烈、直白。然而她得到的回應卻少之又少。


川端康成:被初戀摧毀的日本少女


直到最後她終於是失望了。然而即便是失望,她也依然不加掩飾,當船隻遠去的時候,她揮舞手中白色的東西的時候,她有沒有哭泣,沒有人知曉?


是的,川端康成沒有忘記她,他將她變成了永遠的記憶,定格在了世界文學的人物長廊之中。


那個赤裸裸地站立著宛如一株小梧桐的戀人,那個微笑起來像一朵花的戀人,那個站在岸邊永遠揮手向她的心上人告別的戀人。


5

沒有人知道的是,川端康成是在母胎中不足7個月的早產兒。


父親在他2歲時因病去世,母親在他4歲時也過世了。母親去世後,川端由祖父母撫養,姐姐芳子則寄養在一個姨父家。


川端7歲那年,無比疼愛他的祖母也棄他而去。祖母去世剛過三年,寄居在姨父家的姐姐芳子病死。


在少年川端的腦海裡唯一的記憶就是姐姐由親戚揹著參加祖母的葬禮時給他留下的一身素白喪服的印象。


從此,川端與年邁的祖父相依為命,祖父是他在人世間唯一的至親。1915年,祖父去世。川端康成從此失去了所有至親骨肉,也從此失去了愛的象徵。


《伊豆的舞女》中,描述過一個得病的旅館女主人丈夫的形象,那正是川端印象中的祖父的投影。


從幼年到少年,川端參加的葬禮不計其數,接連為親人披麻戴孝,使他成了“參加葬禮的名人”。親戚們開玩笑地說:“名人不來,葬禮就舉行不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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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

對川端來說,他的童年異常寂冷,無法感受到人間的溫暖。


父母之愛與親人之愛對他來說只是一個空泛而抽象的概念,不可觸摸。


於是他對親情和愛情的渴望也就特別強烈,如飢似渴。


他曾說:我沒有幸福的理想,戀愛因而便超過一切,成為我的命根子。《伊豆的舞女》正是川端康成1918年上大學預科——第一高等學校時到伊豆半島旅行途中的戀情。


川端康成初期的作品,大多根據自己孤兒的真實環境,以私小說的形式表現,具有濃厚的自傳色彩。


從《林金花的憂鬱》《招魂節一景》起,他已經開始把自己的筆鋒從描寫孤兒的哀傷轉向反映舊時代女藝人的悲慘命運上,把自己的關注、同情與悲哀都給予了她們。


而《伊豆的舞女》在完成川端康成這種內容風格、基本情調的過程中起到了奠基作用。


1968年川端康成以《雪國》《古都》《千紙鶴》三部代表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如是表達:“川端康成極為欣賞纖細的美,喜愛用那種筆端常帶悲哀,兼具象徵性的語言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含煤氣管自殺,終年73歲。沒有留下隻字遺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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