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原因讓明代著名詩人高啟被朱元璋腰斬?

高啟(1336-1374)明初著名詩人。字季迪,長洲(今江蘇蘇州)人。與楊基、張羽、徐賁合稱“吳中四傑”。元未曾隱居吳淞江畔的青丘,故自號青丘子。明初受詔入朝修《元史》,授翰林院編修。

是什麼原因讓明代著名詩人高啟被朱元璋腰斬?

高啟像

放牛娃與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既需要文化,又怕被文化所捉弄。這兩種態度截然相反,然而在朱元璋身上又是那樣的統一。這可苦了文化人。不接近他,要遭災;接近他,也難免罹難。

元末天下大亂,英雄並起,有鹽販張士誠起兵高郵,東征西討,苦心經營十餘年,以蘇州地區為中心,雄踞長江下游,兵多糧足,兼有魚鹽之利,遂號稱吳王。

這張士誠又開弘文館,招納儒賢士人,商圖大計。

後有朱元璋亦稱吳王,民間稱之為西吳王,張士誠便為東吳王。

高啟,家境殷實,父母早亡,一人自理家務,自幼好詩。十六歲時,東吳王部下淮南參知政事饒介多次請他到府,滿座皆為鴻濡。饒介指一畫竹木圖為題,要他和詩一首。

高啟聞言,開口便吟:

主人原非段幹木,一瓢倒瀉瀟湘綠。

逾垣為惜酒在樽,飲餘自鼓無弦曲。

滿座皆驚,以其含蓄深遠,非其年齡可成。饒介特地把他的詩補在畫上,自此高啟詩名遍傳。

二十歲後,高啟每天寫詩五首,日久擔心難以精心,改為每天兩首。詩之外,尤通曆史,因其家住府城北郭,與王行等九個朋友合稱北郭十友,亦稱十才子,又與楊基、張羽、徐賁並稱“吳中四傑”。

東吳王聞知高啟才氣,又兼四傑之中已有楊基、徐賁侍奉座前,並極力稱讚高啟,遂生招納之心。

這一日,高啟正在家中讀書,忽聽門外喧譁,急迎出去,卻是兩名使者,手執公文,聲稱要見高學士。

高啟細問,方知吳王禮賢納士,欲召他前往共商大事。高啟看過招賢書,沉吟片刻,便請使者先回,容他將家中安排妥當,隨後便到。

哪知使者執意不肯,說吳王召見,哪有推三阻四的。高啟再三商量,答應三日後準到,那使者雖不再堅持,卻又嚷著討賞銀,高啟無奈,只得掏出些散碎銀兩打發了,回到房中悶悶不樂。

高啟已料定張士誠沒有帝王之相,派出來的使者如同差人,便知道稱王的如何了,若前去將來凶多吉少,免不了和吳王一起挨刀,而不去呢卻要種下後患。再說,這平、江城日後必是戰火紛飛之地,定然不可久居,他必須走,可是,去哪裡呢?他想了一天,終無結果。

心中有事,夜裡不得睡,索性步出屋外,仰觀天象,忽見一星閃著光芒從空中滑過,投向東北,不禁喜道:“我得所矣!”

奔回屋中,叫醒家人,連夜收拾細軟,將招賢書掛於中堂之上,趁著天色將亮,城門開啟,徑向星落之處而去。自此,高啟避居於吳淞江邊的青丘外祖父家,自號青丘子,每日歌詩唱和,躬耕壟畝,怡然自樂。

一連數年,時勢幾經周折,江山歸於西吳王,立國號大明,建元洪武,以應天(今南京)為都,時年高啟三十二歲,離他死去僅剩六年。

新皇帝朱元璋立即發佈命令:天底下的讀書人有誰不想服務國家,其罪該殺。

本來是要請讀書人出來幫忙,卻又把劍壓在讀書人的後脖上命令前來。正在觀察新皇帝舉措的讀書人聞聽此言立即關上門窗,不復探頭。

大名府秦裕伯避居海上,兩次徵召不到,皇帝寫信去說:海邊的人好鬥,你這麼聰明的人卻留在那裡,將來一定後悔。秦裕伯見信趕緊來京。臨海陶凱,一聞聽有使者到,就躲起來。皇帝告訴使者:你到了那裡,見到第一個人就說陶凱如果再躲,就把他九族的腦袋都割下來。陶凱果然主動出來了。

也有堅決不來的,比如蘇州文人姚潤、王謨等,也就真的給殺了。從此以後,皇帝要誰就是誰。

來便來了,皇帝卻又不以誠相待。緣由是在他知道張士誠名字的來歷後就開始警惕讀書人。

張士誠小名張九四,自稱吳王后,想取個大名。他一直優待讀書人,決定請他們來完成取名工作。讀書人想了個名字,說出自《孟子》,張九四從此便改叫張士誠。又有讀書人後來告訴皇帝,說這個名字是罵張士誠,張士誠自己卻到死也不知道。

皇帝聽了,連忙取來《孟子》,翻看《滕文公下》,果然是罵張士誠。那句話是“士,誠小人也”,當時沒有標點,就成了“士誠小人也”。皇帝暗驚讀書人果然厲害,不可不防。

自此皇帝便對文字挑挑揀揀,一字可疑便要殺人,連大臣上書的表章有失,也要殺人。到了節日,各衙門不敢上表慶賀,禮制所定又不能不上,禮部只好請求皇帝頒佈規範性格式,凡遇賀表謝恩,只需按式抄錄,寫上自己的官銜和名字就行了。

高啟避居青丘,見此皇帝出手不凡,心知不妙,但如今此非彼時,普天之下,莫非朱元璋的臣下,再避也無處可去,只好埋頭居家,且挨時日。

果然,洪武二年,使者來到。高啟早有預料,心想恭敬不如從命,先到京中,靜觀風向。於是,收拾行李,告訴青丘,登船奔京師而來。

同船一人眼望高啟,半晌方道:“你此行是去京師麼?”

高啟驚訝:“你怎知道?”

那人只是笑,又問:“此行準備在京長住麼?”

高啟說不長,也就兩三年吧。

那人笑著點點頭,只是道:“兩三年,兩三年。”

高啟心中疑惑,再想問時,船已到一碼頭,那人離船上岸,徑直遠去。

到了京師,皇帝立即召見,高啟細觀皇帝倒也和藹可親,全不似命令之中的殺氣騰騰,言語敏捷,思維有序,暗道必是有為天子,一顆戒備之心慢慢放下了一半。

和高啟一同進京的還有他的同鄉謝徽。至京後兩人各被授予官職,高啟的新職務是翰林院國史編修,主修元史。

高啟與宋濂、劉基為明初代表作家,性格疏放,不拘禮法,在未來的十二年中,三人均未善終。

高啟之詩豪宕凌厲、奔放馳騁,才氣豪健而不劍拔弩張,辭句秀逸而不雕琢,在當時和後世都很被人看重,曾被推為明代首屈一指的詩人,尤善歌行體。這裡摘抄幾首以為佐證:

養蠶詞

東家西家罷來往,晴日深窗風雨響。

三眠蠶起食葉多,陌頭桑樹空枝柯。

新婦守箔女執筐,頭髮不梳一月忙。

三姑祭後今年好,滿簇如雲繭成早。

簷前繰車急作絲,又是夏稅相催時。

送沈左司從汪參政分省陝西

重臣分陝去臺端,賓從威儀盡漢官。

四塞河山歸版籍,百年父老見衣冠。

函關月落聽雞度,華岳雲開立馬看。

知爾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長安。

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

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

江山相雄不相讓,行勝爭誇天下壯。

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

我懷鬱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臺。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來。

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

黃旗入洛竟何祥,鐵索橫江未為固。

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

英雄來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

幸逢聖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

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

是什麼原因讓明代著名詩人高啟被朱元璋腰斬?

高啟詩《秋柳》

濃德潛《明詩別裁集》對高啟的詩評價很高,說他:“上自漢魏盛唐,下至宋元諸家,靡不出入其間,一時推大作手。特才調有餘,蹊徑未化,故一變元風,未能直追大雅。”

高啟雖然不得不來京接受他的新職位,然而在他心中這位當過和尚、盜賊的暴發戶皇帝只是個道貌岸然的君主。他還從沒聽說徵召士人如捕罪犯。各地通往京城的水旱兩路,經常可以看見讀書人被監押著趕路,那是被送往京城去當官的,不肯出來做官就要犯死罪。熟讀史書的高啟大開眼界。又見皇帝精力充沛,歷代君王中凡有過人之處如非明主即為暴君。眼見當今皇帝說的滿口仁義卻出手惡劣,高啟慢慢地又把放下的那一半戒備心提了起來。心中暗暗思謀,何時找個藉口擺脫身上這條鎖鏈,不來當官便死,當了官說不定也要死,不如回那青丘,每日瀟灑自在,強似在此提心吊膽。

這一日謝徽過來說話,二人談起時勢,皆面有憂色,身在京都如在獄中,稍有不慎便會得罪新皇帝。像學者錢宰,散漫一生,從不曾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尤喜夜讀,良詞佳句多出在此時。應召來京後,每日天不明就要起床,趕到宮門等候上朝,等到罷朝回來,人困馬乏,一日之中做不成幾件事,更不必提夜讀。這日坐在書房,深為官場忙碌感慨,信筆寫了幾行詩:

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

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錢宰寫罷,丟筆上床,一覺醒來趕到皇宮上朝,皇帝親點其名叫到眼前道:“你昨晚寫了首好詩,可是我沒有‘嫌’啊,我替你換一字叫做‘憂’如何?”

錢宰聞言,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只是連連磕頭。皇帝大笑,揮手讓他去了。他相信此人從此不會盼望睡到飯熟之時了。

眾官見狀,不解其就裡,疑疑惑惑地下朝,相互打聽了原委,眾皆失色,方知皇家偵探的厲害,自此不敢亂言。

說罷錢宰,二人唏噓一番,談起舊事,又講到夏伯啟。

夏伯啟叔侄俱為貴溪儒士,聽說皇上應召天下士人,不去的殺頭,去的如同囚犯,知道自身難免,二人商量一番,各執菜刀剁去了左手拇指。使者見狀,只好回報皇帝,皇帝大怒:只剁左手,不斷右手,留著好寫字,實是小人欺詐,遂喝令使者,星夜前往,沒拇指的也要。

伯啟叔侄被拿到京,皇帝親自審問:“從前世道紛亂時在哪容身?”

夏伯啟立即回答:“紅巾軍作亂時,一直在福州、江西交界地帶避難。”

皇帝就是紅巾軍的一支起家,夏伯啟之言鋒芒所指,他聽得一清二楚。他不怒反笑:“我知道你從心底不敬服,認為我不是真命天子。”

皇帝決心一定讓夏伯啟為他的信口開河負責:“你說紅巾軍作亂,話中有刺,又斷指不想為國效力,你還是乾脆些,連頭帶家產一起斷送豈不更好,免得那些愚夫狂士仿效。”

夏伯啟叔侄一路顛簸地被押回老家,斬首示眾。

不願當官的必死無疑。還有那被逼無奈,但是來了也不當官的。浦江文士戴應良應徵入京,再三對皇帝表示無意仕途,結果一天晚上不明不白地忽然死亡。

高啟、謝徽二人一番推心置腹,均感不寒而慄,高啟忽道:“伴君如伴虎,我看伴虎也別伴君,總有一天找個藉口脫了這身官服。”

謝徽聽了忙說:“高兄有此意,行前吱一聲,我倆一同回家。”

高啟點頭,又說:“現在尚未成熟,你我小心伺候他就是了。”

送走謝徽,高啟竟夜不能寐,披衣秉燭,心有所思,想了半天,忽然說道:“是了,那唐代玄宗不也稱明皇麼?”

遂伏筆疾書,成詩一首,名為《明皇秉燭夜遊圖》

花萼樓頭日初墜,紫衣催上宮門鎖。

大家今夕燕西園,高銀盤百枝火。

海棠欲睡不得成,紅妝照見殊分明。

滿庭紫焰作春霧,不知有月空中行。

新譜《霓裳》試初按,內使頻呼燒燭換。

知更宮女報銅籤,歌舞休催夜方半。

共言醉飲終此宵,明日且免群臣朝。

只愁風露漸欲冷,妃子衣薄愁成嬌。

琵琶羯鼓相追續,白日君心歡不足。

此時何暇化光明,去照逃亡小家屋。

姑蘇臺上長夜歌,江都宮裡飛螢多。

一般行樂未知極,烽火忽至將如何?

可憐蜀道歸來客,南內淒涼頭盡白。

孤燈不照返魂人,梧桐夜雨秋蕭瑟。

詩句自然傳到皇帝手中,皇帝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心中雖然惱火,卻不知從何下手。詩中一會寫吳王夫差姑蘇臺上寵西施,一會寫隋煬帝夜遊放螢火,雖然圍繞唐玄宗而寫,可是以譏諷的口吻寫明皇,偏偏又不冠以唐代,皇帝心中有苦說不出來。此時他剛剛坐下來治理馬背上得的天下,文字工夫尚待研磨,況且前代的文字案從未形成過規模,很少尋得出借鑑,高啟居然躲過一劫。

這天高啟修元史讀到一段文字,以古思今,大為感慨。

那段文字記載哀宗正大元年正月,有不知身份男子披麻帶孝,在皇城承天門外又哭又笑,官吏一擁拿下,進行嚴厲審問。

那人說:“我笑,笑將相無人;我哭,哭金國將亡。”

那臣聞之,建議皇帝把他處死。

哀宗不許:“最近下過通知,老百姓上書直言朝廷過失,即使言語不當或情緒過激也不處理。不過,皇門外也的確不是哭的地方。”

於是此人被一頓棒打,趕出京城。

高啟感慨這人若生在當今,還不等群臣建議,皇帝早已經把他處死了。

想那胡人不明禮數,在這些地方倒也深明事理,看來和尚是當不了好皇帝的。又想起前朝文人那般自在,睢景臣在一篇文字裡把個皇帝罵了個狗血噴頭,關漢卿指天罵地,更有那不知何人所作的《醉太平》,讓人讀來心快:“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也不見他們惹出什麼文禍。錢宰只是因為苦於上朝寫了首詩,若不是皇帝心情好,只怕他早已去追夏伯啟叔侄之魂了。

皇帝繼續徵召賢士。在高啟前後,“吳中四傑”懾於不應徵便死的威脅,相繼來到朝中,洪武三年,皇帝二次徵召浙江山陰人楊維楨。此人善於詩歌,因自號鐵崖,其詩風又稱鐵崖體。

在高啟、謝徽入朝這一年,楊維楨也在應徵之列。但他婉言推辭,地方官員無奈,只好等了一年。洪武三年,在嚴厲的命令下,楊維楨只好踏上他的同行們早已走過的進京之路。到了南京他便賦詩一首說,要死的老太婆是沒法再嫁人的,皇帝如果不能見諒,那就只好跳海自殺。

皇帝見了,覺得不大好辦,楊維楨的名望太高,殺之影響太大,便讓楊維楨暫且住下。過了幾個月,楊維楨堅決請求回家,皇帝實在無法,只好準行。

楊維楨臨行前,宋濂贈詩給他:不受帝王五色詔,白衣宣至白衣還。

高啟見楊維楨得以如願,不覺動了歸鄉的念頭。剛好《元史》已經修完,正待尋機請辭,一道上諭發下來,令他教授皇帝的幾個兒子讀書。高啟一時大為沮喪,深恨自己未能早言,讓皇帝搶了先手。

《元史》完成了,高啟也結束了和宋濂前後一年時間的交往。在這次任務中,宋濂任總裁官。十一年後,這位名列明初代表文人的散文家死於流放途中。那時高啟已經死去七年。另一位明初文人代表劉基在高啟死去的第二年即被毒而死。

這天正是清明時節,教罷皇子唐太宗治國的一段史事,高啟心中煩悶,信步郊外,思鄉之情愈甚,回到府中成詩一首《清明呈館中諸公》:

新煙著柳禁垣斜,杏酩分香俗共誇。

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

卞侯墓上迷芳草,盧女門前映落花。

喜得故人同待詔,擬沽春酒醉京華。

詩同樣傳到了皇帝的桌前,不久御旨下來,任命高啟為翰林院編修。

高啟欲罷不能,只好走馬上任。

沒多久,眾官私下交頭接耳,議論一宮廷秘聞,高啟打聽究竟,聽罷連叫奇聞,哪知獲悉此事,竟為自身埋下禍根。

秘聞事關當朝丞相李善長。

李善長是跟隨皇帝起兵的淮人集團中的核心人物,在朝廷上位居第一,權傾一時。其子侄也各居高位,不法行為時有發生。大概是這些公子王孫覺得煙花柳巷以及民女民婦不很夠味,居然算計到了宮牆裡的女人。大牆內的宮女正值佳齡,但是這世上最大的住宅裡真正的男人實在不多,往來的太監則是中看不中用,一點兒春心,也向著牆外世界。宮牆內外有情有義,他們竟然做下了有損皇家門面的勾當。對來自四方、清高孤傲的名士而言,此為皇家第一大辱。眾人只得礙於李家顯赫威勢,怒得言不得。

高啟聽罷,心中又怒又羞,哪知自己竟是和這樣一班人同朝共事。他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得,思來想去,把份詩情又湧了出來,遂有那首給他種下禍患的宮體詩:

題宮女圖

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宮體詩在兩晉南北朝時期盛行一時,只是從齊梁之後,漸漸衰落併成為詩歌的禁區。在唐代,諸位皇帝尚能寬容這樣的詩,到了宋以後,那是絕對行不通的,描摹宮廷秘事是絕對的悖禮行為。

皇帝當然讀到了這首詩。沒有人能推測出皇帝當時的心境,那憤怒自然使皇帝萌生了惡念。

李家子弟的膽大妄為相信皇帝是知道的。但他深知對這些公子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動搖他與丞相之間的合作。想以此為由頭而將李善長治罪,似乎也嫌罪狀不夠充分,何況他現在正用著李善長呢。但無論如何這樣的事情是不能說出去的,那是他目前唯一的屏障。他只想讓那些公子們知難而退,若此,事態自然也就平息。

但是高啟此舉無疑在把事情流傳開去。皇帝暗記在心,要殺高啟,現在還不是時候,不僅如此,他還想用他呢。

高啟寫完了詩,方意識到可能會禍從天降,心中也覺不安,一連幾日觀察皇上動靜,但一切如常,自己反倒不自在起來。

這天又讓他打探到兩件奇事:

詩人鄧伯言經宋濂推薦入京應試,廷試寫下的《鐘山曉寒》中有一句“鰲足立四極,鐘山蟠一龍”。皇帝見了,大為欣賞,不經意間拍擊御案聲震廷堂。那鄧伯言正跪在下面,聞聽上面轟然有聲,只道不知何字何句觸怒了皇帝,驚急交加竟然暈倒在地。直到被扶出東華門才悠悠轉醒,經此一嚇,雖然皇帝下旨授翰林官,他已無心官路,託老病回家去了。

又有山陰文士唐愚士,皇帝讀到他寫的文章連連稱讚,立即命人星夜前往召見作者。使者見要求緊迫,誤以為要拿來治罪,尋到唐愚士,便一條繩子捆來京師。那唐愚士料定此行有死無生,路過親戚家時流著眼淚託付後事。哪知皇上是讓他來幫忙改文章。唐愚士完成任務,出宮與親人相見,恍如再生。

高啟初聽也笑,笑了之後忽覺寒氣

逼人,深感禍福難測。生死只在皇帝一念之間。有時見了謝徽,高啟竟也久久相對無言。

這天謝徽告訴高啟,皇帝想不想殺人,上了朝就能看出來。

高啟奇怪,問他緣由。

謝徽說:“看他的玉帶。”

原來皇帝上朝時,只要把玉帶按到肚皮底下,這一天一準兒要殺一批人,知情的官員常常嚇得渾身發抖。要是這一天他把玉帶高高貼在胸前,大家就會長舒一口氣,因為即使殺人,也不會多。

朝廷制度,官員們每天黎明就要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胡惟庸、藍玉兩案後,經歷過大清洗而劫後餘生的官員們每天都不知明天是死是活,出門上朝之前,就和家人訣別,安排後事。罷朝能夠活著回家的,便立即閤家歡慶,祝賀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高啟時,雖然事態尚未如此嚴重,但也總有一片陰影籠罩在眾人頭上。

當高啟洞悉了在皇帝手中得以發揚光大的科舉考試的內涵時,他決意告別京城。

明代的科舉,三年在省城會考一次,為鄉試,及格稱舉人;次年全國舉人會考於京師,為會試,及格參加複試,由皇帝親自主持,為廷試,也稱殿試。復度只是形式,發榜分一、二、三甲,即三個等級。一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賜同進士出身。

明皇帝集前朝科舉大成,和劉基共同創立了從此沿續五百餘年的八股科舉,從此讓無數讀書人走定了科舉致仕,因為別無他路。

八股文僅從四書、五經出題,用古人思想行文,並且只能根據指定的幾家註疏發揮,不允許存在獨立見解。

這種新的科舉制度帶來的最大沖擊就是學校的地位變得無足輕重,科舉人才只須在家用心讀經,屆時應試而已。

其災難正如宋濂所說:新學者只知書經不知其他,和他交談,兩眼發呆,口中訥訥不知所云。

皇帝在見到新中進士魚貫而入時不禁脫口而出,天下人才,都進了我的口袋。聞知此情,高啟已經懂得皇帝需要的是什麼樣的人才了。新學者們成長起來之日,也就是他們這些元末隱士、名士入土之時。

這日,回到府中,高啟便著家人去請謝徽。謝徽一進門,高啟便道:“我準備走了。”

謝徽聞言,喜不自勝:“老天有眼,就助你我成功。”

但是皇帝這次又搶了先手,聖旨傳下,提升高啟為戶部右侍郎。高啟覺得,錯誤不能一犯再犯,拖延下去,後果難測。

考慮成熟,高啟找到了皇帝,說:“我年紀輕、資歷淺,對政府官事一向不通,勉強幹了一年,已勞苦不堪,現在又是如此重任,實在報效無力,還是讓我回家吧。”

是什麼原因讓明代著名詩人高啟被朱元璋腰斬?

朱元璋像

皇帝再三挽留,最後發現僵持下去難免傷臉,索性準行,並吩咐有關部門多撥些錢給高啟帶上,也算君臣一場。

高啟給皇帝跪下叩了最後一個頭,欣然離京。和他同行的還有如願以償的謝徽,二人一年前並肩而來,今日一路同歸,並且竟然是全身,自思萬幸。

離京的高啟如鳥歸林中、魚遊大海,看著沿途的景色也非來時那般凋零,換作另一番精神,一路回到青丘,重修草房,再整田園,心曠神怡,全然不知好日子即將窮盡。

在青丘,高啟完全沉醉於他的詩文之中,既不標榜詩名,也不爭世俗短長。他曾作詩概括這一段生活:朝吟忘其飢,暮吟散不平。

當其苦吟時,兀兀如被醒。

頭髮不暇櫛,家事不及營。

兒啼不知憐,客來不累迎。

他又曾在自敘生平的《青丘子歌》中寫道:

青丘子曜而清;本是五雲閣下之仙卿。何年謫降在世間?向人不道姓與名。躡履厭遠遊,荷鋤懶躬耕。有劍任羞澀,有書任縱橫。不肯折腰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覓詩句,自吟自酬賡……

《四庫提要》評述高啟“擬漢魏似漢魏,擬六朝似六朝,擬唐似唐,擬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長,無不兼之……然行世太早,殞折太速,未能熔鑄變化,自為一家。故備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啟為何格……特其摹仿古調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間。譬之褚臨禊帖,究非雙黃硬鉤者可比。”

青丘時期的高啟一邊吟詩,一邊以授徒為生。沒有詳細的記載表明他這時的弟子後來如何,相信結局也一定不會太好。一個詩人,一個以名士自居,恃才傲物的詩人,是不會教出明朝的進士來的。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將他拖入災變的魏觀回到了他的身邊。

高啟的朋友並不多,但魏觀是他的好朋友。此人字杞山,蒲圻人氏,長於詩歌。洪武初年,他和高啟一樣被徵召入京,任國子監祭酒。此次魏觀被任命為蘇州知府。

兩人本是舊友,相見於此地甚是歡喜。魏觀的出現使高啟的生活增加了一些熱鬧,常常不是高啟進城去聊天,就是魏觀來到青丘看望高啟。日子長了,兩人都覺有些不便。

這日魏觀下轎進門後便告訴高啟,說他替高啟整理好了一處住所,是衙門中的一個角屋。老友如此盛情令高啟十分高興,從此他們便可朝夕相處了。

二人立即動手,收拾東西同乘一轎向城中進發。

正在敘談,高啟忽然發現轎外有一個戴青笠之人時左時右地跟了他們一段路,心中奇怪,便令轎伕轉向另外一條路。魏觀不知就裡,正待開口,高啟向轎外一指:“怪事,怎麼我們到哪兒那青笠人跟到哪兒?”

那戴青笠之人似乎意識到轎中人有所察覺,忙將青笠一拉,轉身沒入旁巷去了。

魏觀只望到一眼,臉色為之一變,再待看時,那人已經不見。

高啟見狀,問道:“你認識他?”

魏觀似未聽見,只是口中喃喃,連道不可能。高啟再問,魏觀不復一言,只是催那轎伕快行,見高啟仍是望他,便微微笑道:“可能是先前的一個朋友。”

說話間,轎子已到魏府。

在這裡高啟又見到了王彝。

王彝,字子常,祖籍四川,寓居嘉定,有文名,也被徵修《元史》,與魏觀、高啟二人俱為好友。

自此,三人在蘇州城中每日飲酒吟詩,好不快活。又有那北郭諸友前來,顯得愈發熱鬧。高啟將京師一載所見不快盡皆拋諸腦後。

這一日,眾人正在興頭,魏觀忽道:“我這衙門多年失修,又潮溼得很,不如將那吳王舊址好好整治一遍,作為新衙門,我們也有個好去處。”

眾人聽了連連稱讚,便推舉高啟為新衙門寫篇紀念文章,眾人也各寫詩文相慶。

計劃已定,那魏觀便去張羅土木,眾人也各自抖擻精神,準備屆時拿出個好文字來。

原來的蘇州知府衙門本在那吳王舊址。吳王張士誠佔據蘇州後,相中了這塊寶地,把原蘇州府衙改為王宮,而把蘇州府衙遷到了如今這地勢低窪、面積狹小的都水行司衙門內。

魏觀催料征夫,親自督戰,忙了不止一日,終於在那吳王王宮的廢墟之上重新建起了衙門,雖沒有王宮氣派,但較之現住的府衙,卻不知強了多少。

新府將成,魏觀請來高啟及眾人參觀。來參觀者個個嘖嘖稱讚。他們問明瞭上樑之日,約定屆時一定交上祝賀的文稿。

魏觀與高啟仍回原府衙。魏觀從轎內往外觀望,猛抬頭,正與一個頭戴青笠之人打了個照面,不禁一驚,倒回轎內,連聲叫冷。

高啟看在眼裡,知道必有隱情,回到府中,服侍魏觀歇息,見他喘息已定,方才詢問。

魏觀知瞞他不過,便說了三個字:“是仇人。”說完閉上雙目再不作聲。

高啟見狀,知他心有隱情,只好告辭回房。

到了上樑日,眾友齊來相賀。高啟寫的是《上梁文》,眾人讀罷,連口稱歎。各人也自有所獻,彼此恭維一番。

酒宴設在寬敞的庭院之中。正在大家杯來箸往、談鋒雄健時,魏觀突然望見大門前閃出了頭戴青笠之人的身影,一瞬間,這身影又不見了。魏觀很好的興致頓時化為烏有。

這道神秘的風景高啟也瞅了個真切,他也覺得掃興。眾人見魏、高興致不高,以為二人連日勞累,不勝酒力,便紛紛告辭各自散去。

見魏觀悶悶不樂,高啟雖覺驚異,但轉念一想,即使是仇家,他也奈何不了現任知府魏觀。這樣一想,高啟的心情又好起來,他哪裡知道自己的一隻腳已踏向黃泉。

皇帝上任伊始便事必躬親,日批奏章百餘折。這天,來自蘇州的一封信引起他特別的注意。信中密告蘇州知府在吳王王宮上重建府衙,文人高啟特作《上梁文》以表賀喜,其中有“虎踞龍蟠”等字樣。信中還附上了《上梁文》等祝賀詞文。

皇帝吃驚不小。他慍怒於魏觀膽大包天。擅自在是非之地動土。而《上梁文》中“虎踞龍蟠”四個字更讓他髮指,這等字樣豈可濫用?難道他們想成為張士誠的接班人?這時,他又想起高啟在京所作的詩文,前後勾連,竟是一脈相承!

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皇帝傳下一道聖旨:速拿魏觀、高啟來京治罪。

錦衣衛馬不停蹄到達蘇州。高啟正與魏觀等人高談闊論,一群兵卒突然破門而入,分頭拿人、搜檢。

魏、高二人被押進監車。混亂中,魏觀遠遠望見人群中那頭戴青笠之人正望著他似笑非笑,便對著高啟長嘆一聲:“我失算了。”

將到蘇州城門,那高啟忽聽一側有人嘆息:“兩三年,兩三年,”連嘆數遍,猛抬頭,見那人彷彿相識一般,只是倉促之中無從想起。他一路納悶,待到旱路換作水路時,方才猛然想起:當年在赴京船上遇到的可不就是此人?只不知他連嘆數遍是什麼用意。

史料記載,在魏觀、高啟等人被捕押解南京途中,眾人面上皆有畏懼之色,惟獨高啟鎮定如常,一路吟哦不絕。

當他再別蘇州遠去時,曾作詩曰:

楓橋北望草斑斑,十去行人九不還。

自知清澈原無愧,盍請長江鑑此心。

洪武七年,皇帝命御史張度查明諸人罪狀,魏觀、高啟被腰斬於南京,高啟時年三十九歲。王彝受魏觀牽連,同時被處死。

李東陽評高啟時說:國初稱高、楊、張、徐(吳中四傑)。高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餘年來,亦未見卓然有過之者。

吳中四傑中,官至河南布政使的徐賁因對過境之兵,犒勞不周,在高啟死後五年下獄而死。

鑑於高啟辭官被殺,楊基不敢再辭官,但他還是因為《春草》一詩被撤職,死於獄中。

這樣,吳中四傑就只剩下張羽一個人了。他也終因文章獲罪,在流放途中投江而死。此時距高啟之死十又一年。

著名的“吳中四傑”在短短的十一年內全部身死,後人評價這一大劫是皇帝有意而為的。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