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上一次,當面對父母說,“爸媽我愛你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很久不說了?通過微信說的?從來沒說過?
——為什麼不說呢?嗯,就像父母也很少當著面,對孩子說“孩子我們愛你”似的。大家不是不存這個心,總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情境,是禮節了。
中國人傳統,很重視這個。委婉,曲折,自覺,給對方臺階下,避免尷尬。再往細了說,人情。
《圍城》裡,范小姐要勾引趙辛楣,拿劇本說事。
辛楣出於禮貌,只好顯殷勤,說要借看。
范小姐便撒嬌:
“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係。”
於是這麼一來,辛楣有責任說非看不可了。
所謂有責任,就是男士的禮節了。
如果這時候,硬邦邦來一句,“那我不看了”,大家都下不來臺。
《傾城之戀》裡,範柳原當著眾人,忽然拉了白流蘇,要帶白流蘇走人。“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
——得交情深了,才能吵嘴呢。以前的上流人情,便是得如此委婉。
當然也不止上流人情。
譬如評書《隋唐》,單雄信跟秦瓊講交情,摔出一本綠林冊子,表示把家底都交給你了。秦瓊跟單雄信講交情,哪怕單家兄弟尤俊達犯了案,還打保票說自己會都兜著,最後燒了龍批。
這也是禮。古禮是給對方臺階下,嚴內而寬外。
《紅樓夢》裡,有個劇情。
鴛鴦的嫂子金氏奉邢夫人之命,給她說親,被鴛鴦、襲人和平兒頂回來了,傻乎乎回來,看見邢夫人和王熙鳳,說自己被罵了。開始不敢說平兒在,只說襲人。後來承認平兒也在。
王熙鳳忙說:
“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呢!”
金家的趕緊給找補:“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
這兩段就妙得很。
金氏不敢提平兒,知道是鳳姐的人;鳳姐一聽是平兒,立刻要喊打喊殺的,嘴裡說讓打平兒嘴巴拉她回家,可是金氏怎麼敢?
還得繞著彎,反過來給平兒開脫。
彷彿過年去做客,家裡的熊孩子弄壞親戚家東西了,不講禮的人家會梗著脖子,護著孩子,覺得自己理不虧,“這才多少錢,小孩子嘛!”
有規矩的人家會走另一個極端,朝孩子發火,
“你這孩子怎麼恁不懂事啊?”
反要親戚勸,“他也不是故意的!這東西也不值幾個錢!”
還是《紅樓夢》。
《紅樓夢》裡,論賈寶玉的父親賈政,擺著衛道士姿態,與叛逆者賈寶玉水火不相容,所以總是訓斥賈寶玉,逼他去讀書,理會些仕途經濟。
然而《紅樓夢》的人情,也是要委婉來讀的。比如,賈寶玉在薛姨媽處吃酒,李嬤嬤催他快回家;林黛玉給賈寶玉打圓場,反問李嬤嬤是否看薛姨媽是客人,見外不該在這裡吃酒,一句話便將住了李嬤嬤——這都是繞著彎子的人情。
只要借內外之別說事,無往而不利。
賈政亦然。
賈府的公式是:政老爺見了寶玉,有事沒事,一定要訓,這樣顯得他是嚴父。
妙在他得當著人訓,其他在場清客們,就負責勸說。
寶玉再一賣萌,這事就過去了。
——要不然,養清客幹嘛?就是看眼色識趣,給你下臺解圍用的。
賈政其實愛極了寶玉,只是,政老爺對賈寶玉的愛,都是繞著彎子來的。
比如著名的遊園題聯,賈政每每等清客們說完了,再徵求寶玉的意見。
寶玉說了“曲徑通幽”,清客們一通誇,政老爺就說了:
“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潛臺詞是:不錯不錯,也算說得出道道了。
寶玉說出“沁芳”,政老爺拈髯點頭不語,這其實是表示:政老爺很高興。
比如,政老爺對寶玉說:
“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後方許你作。”
——潛臺詞是:你就放心說吧,只是要先點評了再說,別讓大家覺得你理論依據差。
賈寶玉說了一個,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再題一聯來。”
——潛臺詞其實是:小東西說得不錯,有見識,還不接著再來一聯?
比如,賈寶玉大肆議論一番後,賈政一定得裝生氣:“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
——“剛出去,又喝命”,這氣啊,都是生給清客們看的。
等賈政要徵求賈寶玉意見?自然也不會好聲好氣,一定要喝:“怎麼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
——如果說成“寶玉,你來說一個?”之前繃起來的臉面就沒了。只是這末一句,實在是傲嬌。
然而,這父子倆,也有終於真情流露的時刻。
《紅樓夢》前八十回將終時,寶玉做長詩。賈政讓賈寶玉口占詩,自己親自謄寫。這段原句溫馨得很:
——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
——溫馨得都發甜了。
等寶玉吟了幾句,賈政道:
“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
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
——這兩句已經是理論探討了,旁若無人。
等寶玉吟完了詩,賈政的反應是笑:“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去罷。”
——其實算是連笑帶誇了。
這幾段對話,在公開場合當著眾人,已經算是旁若無人了。一對父子,心有靈犀,認真論詩呢。
賈政從來不樂意流露出當年自己吟風弄月的調子來,連點評都是一兩句話的事。這時候卻評斷好不好、力量不夠、堆砌,那是用了心在點了。
寶玉也知道,所以說話越發放肆:說長歌要點綴這句,口氣甚大,平時是不敢的。
只是,政老爺每一句讚美,定然是繞著彎說的。
就像你過年回家,當著親戚,說今年收入如何如何,嚴父大人不會對親戚誇口“你們看我家這孩子多有出息”,倒會故作矜持地說“比去年倒是有點進步了!但不能驕傲!”
——其實心裡樂開花了。
《紅樓夢》裡過年時,老太君老祖宗自稱“我們這樣中等人家”,也是如此。
如果誰讀書讀死性了,以為賈府真如老太太自稱的中等人家,就誤會了。
這句實在太妙,梁左先生在《我愛我家》裡面有一集,《姑媽從大洋彼岸來》,讓以前貴胄後裔胡太太也這麼說了遍:
“就是我們這樣中等人家,傳膳的時候,一道接一道,半個北京城都聽得見。”
也是這個自誇勁兒。
於是老傅還特意搶白了一句,算是平民思維對這種姿態的嘲諷:
“您這話大點,半個北京城都聽得見你們吃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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