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村庄(二十)

小说连载 |永远的村庄(二十)

饥饿

(四)

清早,我们还在睡梦中,支书夫人就喊,崔记者,文作家,起来吃饭了。支书夫人对我们的称呼有点好笑。一个农村妇女,能这么清楚地记得我俩的身份,真难为她了。

我说崔记者快点起来吧,支书夫人叫吃饭了。崔甦说刚睡着怎么就天亮了!他坐起来眼睛还没睁开,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说我梦见我爸了,他说不让我找我亲生爹娘了,找也找不到,白费功夫。

我说就是呀,找什么找,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找到了又怎么样?

他说那不一样,找到了就是不认,我也算知道自己是谁。不行,得找,找到找不到都得找,来都来了,你急什么?

我说我没急呀,是你说你爸不让你找。他说那是梦,梦里又不是真的。我说那你快起来呀,吃完饭就出去找好吧。

我们走到另一个院子,支书与夫人已经坐在丝瓜架下的饭桌前等候了。饭桌上摆着四个瓷盘、一个小瓷碗和高粱尖扎成的馍筐。瓷盘里分别盛了炒土鸡蛋、炒丝瓜、凉拌黄瓜和腌豆角,小瓷碗里是豆瓣酱,馍筐里放着自制的葱花咸卷。对于平时很少吃早餐的我和崔甦,早餐能这么丰盛,是我没想到的。

支书却说,早上简单吃点,中午我让会计去集上买点东西,好好吃一顿。崔甦说这就够复杂了,千万别客气,给你们找麻烦了。

支书说麻烦啥,不就添双筷子嘛。吃吧吃吧,一边吃一边说。他娘,你盛碗吧。

支书夫人去厨屋里,一会就端上来四碗热气腾腾的放了红薯的玉米糁粥,香甜气味扑面而来。我说这红薯玉米粥看着就有胃口,肯定好喝。

支书夫人说俺这叫红薯糊涂,红薯刚下来,还不够甜,这红薯放上一月四十天,才好吃。

我与支书夫人讨论红薯玉米粥的时候,支书对崔甦说找到了一个与崔厅长熟悉的老太太刘梅菊,村里有名的夜壶西施,刚从她在县里的闺女家回来。

我问支书夫人,她怎么叫夜壶西施呢?支书夫人就笑了起来,说我也是听说的,她年轻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俺这叫五匣火,就是半封(疯)。有一天村里来了个驻队干部,就是崔厅长,大队会计去集上买了些东西,有脸盆、笤帚、窗帘,还有个夜壶,就是尿壶。回来正好碰见一班社员下晌,里头就有刘梅菊。刘梅菊好打饥荒,也就是开玩笑,她就问会计,你家又没老人,买这东西干啥,吹呀?这大队会计也不是个老实人,就说,嫂子,你是不是想用了?可惜这玩意你用不成,你要是能用我把这尿壶给你,还把这些东西都给你贴上。刘梅菊说你说话算不算数?会计说你只要能尿进去不洒到地上,这东西就给你。刘梅菊说真的?社员也跟着起哄,说试试,试试。

我说这怎么试呀?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试吧?支书夫人笑笑,说他们有办法,有人去拿了一领席子,把席子卷成一个捅,刘梅菊站在席筒里,拿着尿壶尿尿,尿完了看看地上有没有湿印儿。嘿,这刘梅菊估计试过,地上真的没有一点湿印儿,会计输了,自己又赔钱买了一套东西。刘梅菊从那就叫夜壶西施了。

支书夫人说过大笑起来。我说就为了那点东西当着那么多人那样,这人也真是的。支书夫人说那时候这些东西得好几块钱,你知道那时候一个男劳力干早起、上午、下午三晌才能挣多少钱?两毛二分钱,一个月一晌不缺才挣六块多钱。

我禁不住去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风风火火的少妇,当着众多的人,不露声色地站在席子卷成的圆筒内,人们可以看到她肩膀以上的身体,当然也可以臆想她手提尿壶对着下身的动作,甚至可以听到尿液流入尿壶的哗哗声。想象中的那一幕,让我对这位夜壶西施充满了兴趣。

支书夫人俯在我耳朵旁小声说,就是那一回,崔厅长见了大急了一场,把那几个人狠吵了一顿,还把夜壶西施骂了一顿,说她不顾羞耻啥的。后来崔厅长就与夜壶西施好上了,好像有两个孩子都是崔厅长的。

我心里一惊,这崔安良还是个风流才子啊,那个年代在乡下就有个家外家,真够时髦的。莫不是崔甦就是她所生,然后又抱回家里给家里人说是抱养的?这样一想我吓了一跳,不会这么巧吧?要是这样崔甦这身世可够复杂的。

我小声问支书夫人,她跟崔厅长好,她老公能容下吗?

支书夫人摇摇头,说她男人是个老实头,一年也不说几句话,家里根本没他说话的份。

支书大概听见我们谈话的内容了,瞪了一眼夫人,说娘们家别乱说。他又对崔甦说,一会我领你去她家,她这会自己一个人住,两男两女四个孩子过得都不错,有两个在县城工作,都是干部。

支书夫人又小声对我说,在县里工作的一个闺女一个儿子,都是崔厅长的,前边的一个儿子一个闺女跟后边的两个一点都不像姊妹。

支书又瞪了夫人一眼,真是改不了穷毛病,乱说啥呀。支书夫人讪笑了一下,我们娘们说话你瞎操啥心?说你的正事吧。我也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说,嫂子都是我不停地问。

支书夫人说别理他,你有啥只管问我,只要知道我都给你说。不过,这事你可不敢叫崔记者知道,他自己的亲爹,这事他知道了脸上也挂不住。我点点头,说谢谢嫂子。

吃过饭,支书领我们去夜壶西施家。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很好。支书简单介绍了一下我们就走了,崔甦便开始拐弯抹角地询问老太太。他不知道他爸爸与她的关系,当然就无所顾忌。

他问大娘你知道老崔有几个孩子吗?老太太点点头,说两个吧,一男一女。

崔甦又问,大娘你对他的两个孩子情况清楚吗?老太太说大概吧,闺女大,这会也得四十五六了吧,儿子小,估计也有小四十了。

崔甦说,大娘,你想想,他儿子出生是在哪里呢?老太太摇摇头,说这个就不清楚了。

老太太说过就沉默了。她脸上的皱纹并不清晰,皮肤甚至还充满了弹性与光泽,除了头发有点花白,她给人的感觉并不显苍老。

我开始把她的脸跟崔甦的脸进行比较,但比来比去一点眉目也没有。一会看起来很像,再看一会却又很不像。比如眉毛,越看两个人越像,老太太的眉毛浓黑而平直,在眼尾处向下抹了一下,便形成了一个近乎直角的棱角;崔甦的眉毛虽稍向上挑,而在眼尾处也向下抹,也有一个棱角。而眼睛看起来就有点似是而非,老太太是典型的丹凤眼,杏仁形,长睫毛;崔甦虽然也是大眼双眼皮,形状却更长一些。两个人的鼻梁都是挺直的,很相似,不过我还是发现了他们鼻梁的差别,老太太的鼻梁根部在两眼之间有一道隆起,而崔甦的那个部位是低平的。两个人的嘴巴看起来又特别不像,老太太的两个嘴角上翘,很有个性;而崔甦的嘴角平直而没有特征。

老太太突然问,你问他有啥事?他还好吗?他的孩子都好吧?

我点点头,说都好都好,我们跟他的孩子是朋友,来了解点情况。

崔甦瞪了我一眼,显然是怪我抢他的话头了。他对老太太说,老崔在这驻队,了解情况的不多了,你要知道啥请你一定告诉我,好吧?

我知道啥呀?我跟他熟悉也就是一般关系,群众与干部的关系。他这人心好,好帮助人,那时候俺家穷,他没少帮俺,俺啥时候都不会忘记他对俺一家的恩。

你别误会大娘,我也就随便问问。崔甦说。

我因为事先知道其中的隐情,对老太太的话可以理解。这时候我再看她的脸,感觉她的眼睛特别与崔甦相像,而她刚才的神情,与崔甦无奈时候的表情也那么如出一辙。

崔甦真的是她的孩子?我又想,也许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两个跟着她,一个让他带走养着。

崔甦没有从夜壶西施那里问出半点有意义的线索,我们只好乖乖地回住处。

(五)

崔甦努力了几天,几乎找遍了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最后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关于崔安良与夜壶西施的风流韵事,还有我对他身世的猜测,我都没有告诉他。无论如何,对他一向敬重的父亲的丑事,不知道比知道会更好一些。

十一长假眼看就要结束,我催着崔甦回去。几天的乡村生活也让我有点厌烦,不能上网,更没有夜生活,连酒也不能敞开喝,还天天沉浸在他身世之谜的沉重中,我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崔甦大概也有点失望,不得不答应我先回去以后再说。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支书摆酒席为我们送行,村里的五个干部全部到场,我做好了大喝一场的心理准备。

喝到热闹处,男人们开始划拳,支书夫人却把我从堂屋的酒桌上叫到厨屋。她说,我看你喝得不少了,不能再喝了。我说嫂子没事,离喝高还早着呢。她说女人家还是少喝点,你跟几个男人有啥喝头?

我只好强忍住喝酒的欲望与她坐在厨屋聊天。支书夫人说你喝酒吸烟崔记者也不管你?我说我又不是他老婆他管得着吗?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说,我们现在只是同居,还没领证。

支书夫人瞪着眼睛看了我好大一会,说,都快四十的人了还不结婚,啥时候生孩子呀?我笑笑,说还没想呢。

她摇摇头,一副无法理解我们的表情。她突然说,崔记者也够可怜的。我说他有什么可怜的?她支支吾吾地说,那样的身世,怎么不可怜呀。我问,他什么样的身世呀?你知道?她欲言又止,说,文作家,孩子他爹给我反复交代都不让我说,可我憋不住想给你说。

说啥呢你?你啥时候能改改你那臭嘴,就不能让你知道点事情,还不快点盛碗。这时候支书突然进了厨屋,把夫人流水般的话给截住了。支书骂完夫人对我尴尬地笑笑,说,农村妇女净瞎胡说,你可别听她胡扯八道,走,咱去堂屋吃饭。

我只好装作毫不在乎地笑笑走出厨屋。我想,我的猜测看来是正确的,崔甦就应该是夜壶西施所生。如果是那样,崔甦如何面对夜壶西施,还有两个他的同父同母的兄妹?他知道了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揭开谜底的强烈愿望让我无心吃饭,趁支书不注意我悄悄溜出来,坐在厨屋发呆的支书夫人看见我就说,文作家我知道你想问啥,别问了,我不能给你说,孩子他爹说这是白马村的秘密,当初一大帮人赌过毒咒,谁都不能说,我也是无意中知道的,也不能说出去。

我正想说什么,支书又进来了,说文作家怎么不吃饭就跑出来了?我有点尴尬地笑笑,说喝得有点多,吃不下去,临走了想跟嫂子多说说话。

支书说她一个农村妇女能说点啥,净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你跟她说话还不是受罪。我说嫂子这么能说,你这是大男子主义,老看不起妇女。

支书对夫人盯得如此紧,反倒更加刺激了我得到答案的欲望。但一时半会又没有机会问支书夫人,第二天又要走,我真有点心急。

散了场,与崔甦回到住处,我一点睡意都没有。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就对崔甦说,你先睡,我去找支书夫人再说会话。崔甦说你散了吧,人家忙了一晚上,让她早点休息吧。我说不用你管。

我蹑手蹑脚来到支书夫妇住的房子窗下,我要听窗,当然不是听他们说情话,而是想听到他们关于崔甦身世的讨论。

我的判断没有错,他们正在谈论崔甦的身世。支书说,你个鸟娘们,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说不能说,你还是想说,肚子里咋就盛不了事?你说了还让不让崔记者活人?

支书夫人说,我给文作家说,又不是给崔记者说,文作家知道了也不会告诉崔记者。再说了,我还没说你就去了,我不说就是了,你急啥急?

支书急火火地说,你知道个啥?当初老支书为了把这件事压下去,在群众会上拍着胸脯发了毒誓,谁要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不得好死,要是让他知道谁议论这件事,全年的口粮全扣完,还得开群众会批斗三个月,三四十年了都没人说过,你敢乱说!

支书夫人的声音有点软了,我哪想那么多呀,不说就是了,她再咋问我都不说还不行?别急了,你放心吧,烂在肚子里我也不会说了。

支书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你得知道,啥时候说起来这都是让白马村人抬不起头的事情。

我屏住呼吸听了好大一阵,始终没听到期待的那个答案,直到灯熄人睡。我做贼一样地回到屋里,崔甦的鼾声在白炽灯的光线里弥漫,他的脸上似乎有些许泪痕。看着他熟睡后还充满委屈的神情,禁不住为他的身世而伤悲,鼻子一酸,眼里不觉潮湿起来,泪水滑过脸颊,我感到了泪水的温度。那一刹,母性的爱怜充满了我,我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吻打扰了他的睡梦,他翻了翻身,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爸爸,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说,你是崔甦,你知道你是崔甦就足够了……

次日清早,趁在厨屋单独与支书夫人在一起,我再次问她,崔甦是夜壶西施生的吧?我猜到了。支书夫人一愣,然后说,你别再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这样的事情也不算啥了,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支书夫人的眼睛,想从她的眼神里确认我的猜测,她的眼睛却出奇的平静,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支书夫人又说,文作家,好好劝劝崔记者,别找啥亲生父母了,恁多年都过去了,好好过吧,回去你俩领个结婚证,再生个孩子,管他亲生父母是谁干啥?……

问来问去,不但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支书夫人的话反而让我更加迷惑,而原本以为自己猜测的结果可能就是真相,此时突然又感觉真相离我遥不可及,崔甦的身世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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