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肺病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武漢肺科醫院教授張和武沒有想到，2020年，全世界都被捲入了一場和"肺"有關的風波。而今年82歲的他，也經歷了生與死的考驗——2020年1月下旬，張和武出現發燒、頭疼、乏力等症狀，25日經咽拭子檢測為新冠病毒陽性，入本院治療。他從給別人看肺病的醫生，變成了需要被照顧的病人。
在入院治療的3個月時間裡，張和武一度覺得自己的人生將到達終點，甚至託人幫他寫下簡短遺囑，向唯一的兒子託付後事。幸而在全院積極治療下，老教授病情在3月好轉，4月下旬病毒轉陰出院。他笑著說："遺囑，我已經銷燬了，但我留下了厚厚的一沓子自診病例。這次生病，是我學術人生最難得的一次經歷。"
8月初，在武漢肺科醫院見到張和武的時候，他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但老教授說，和生病之前自己的狀態相比，還是虛弱不少。今年2月初，張和武的肺部經歷炎症風暴，出現了呼吸衰竭的症狀，高流量吸氧已經無法緩解老教授的病症。那個時候，老教授和身邊的同事、醫院的領導表明了一個態度："我一定積極配合治療，但如果出現昏迷，我不上呼吸機，也不要搶救，對我來說，那樣救活了，也沒有意義。"
張和武與朱琦在看片
張和武所在病區的主任朱琦既是老教授多年的搭檔，也是他的學生。她至今不敢回想老師病情嚴重時的狀態。"他不能動，只能躺著，後來說不了話，只能嘴角動一動。但他強調，如果真的惡化，絕不搶救，醫療資源留給更有需要的人。
作為全國知名的肺結核病專家，張和武已經在工作崗位上奮鬥了62年，是武漢肺科醫院的招牌，全院上下不惜一切代價來治療張老。張和武本人至今都深深感激"戰友們"的救命之恩。他見到學生朱琦，就會說"這是我的救命恩人"。
張和武今年4月在院時，進行自診記錄（圖像來源 現代快報）
但其實在二月的時候，張老確實是在鬼門關前徘徊。"我不能說話，更不用說寫字，呼吸極其困難，人喘得厲害，我真的覺得，自己距離昏迷只有一步之遙。"張和武回憶起自己的經歷時說，"最難受的時候，我開始準備遺囑，請旁邊的男護士幫忙我記錄，我準備交代後事了。"
那份遺囑，如今已經徹底銷燬，但張老提到了其中一個特殊的人。"我對她有愧疚啊。"張和武說，"我老伴兒走得很早，所以一個人生活。孩子擔心我，就找來一個保姆照顧我，她叫'陳師傅'，因為照顧我，自己也被感染新冠，這是我那個時候病重期間都覺得特別對不住的一個人。"
幸運地是，"陳師傅"經過治療，順利康復，這讓張和武懸著的心徹底放下。"當時在遺囑裡，我跟兒子說，如果我走了，要把一部分錢給到陳師傅，讓她受苦了。"張和武說，"我後來康復出院，陳師傅依然來照顧我。不過最近她家中有事兒，已經回去了。"
經過精心治療，張和武的病情從3月4日起，漸漸好轉。他可以起身，可以寫一點東西。從那時候起，他就延續了自己幾十年的習慣——記筆記。筆記中，記錄了自己的病情，以及個人診斷經驗，甚至還要求身邊人將國際上最新的關於新冠病毒診療的學術內容，發給他看；日記裡，他還感謝照顧自己的醫生護士，她們的名字幾乎出現在每一天日記的第一段裡。
今年4月初，張和武給照顧自己的醫護人員看自己寫的自診日記（圖片拍攝 王敏）
"老師稍微轉好就開始記錄自己康復治療中的數據資料，等我們查房時拿來和我們分享。"朱琦介紹說，住院期間，老師經常和她們一起討論救治方案，有些治療方案、方法，他會要求在自己身上嘗試。
其實，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張和武教授就形成了手寫會診、查房記錄的習慣，截至目前，已經記了上百本。張老解釋說，"我要對每一個患者負責，這些信息靠腦袋記不住，記在本子上，方便隨時翻閱。"
四月下旬，張老的病毒檢測轉陰，和武漢一起，迎來全面"清零"。而從出院開始，張和武又立刻開始了他一生堅持的"鍛鍊"習慣。
"我小時候，練過舉重，曾經被邀請走體育道路，後來我拒絕了。"張和武說，"但我堅持鍛鍊的毅力，是比較驚人的，即便很多年輕人，在我生病之前也不一定能夠和我相比。"
張和武這番話可不是吹牛。在身患新冠病毒之前，張和武每天5點起床，5點40左右抵達家屬區旁的一個操場，每天雷打不動跑4000米，其中最後100米還要進行衝刺。"我當初百米成績可以在12秒左右，別看我只有一米五幾的身高。"張和武說，"除此之外，我每天還有雙手撐雙槓的訓練和倒立訓練等等，每天大概要練習1個多小時，然後回到家裡，洗漱，上班，連大年初一下大雪，我都沒有終止過晨練。"
出院後的張和武明顯覺得自己身體差了很多，他說自己無法5點起床，也無法進行過去那樣大負荷的訓練。這讓他有些痛苦，但他也開始調整新的康復訓練方案。
"任何病，其實都需要康復訓練的。我看很多新冠病人出院後，身體狀況不太好，其實也是需要康復。"張和武說。
從4月底開始，張老調整了訓練方案，開始進行呼吸、平衡、跳躍等訓練，最後雙手舉12磅的啞鈴30個以上，結束。隨著康復進行，張和武的身體漸漸好轉了一些，能做的訓練也越來越多。"單腿平衡，我能做2分鐘以上了。"張和武說，"現在我大概能夠每天5點40起床，我相信再給我幾個月，我能恢復到5點起床。"
張和武對自己的這股子狠勁兒，旁人看了都會覺得驚訝。但如果你看過他的辦公室，一定會迅速意識到，這是一個一生都對自己很"狠"的醫生。
他的辦公室位於醫院內的一棟老建築裡，面積不大，但鋪滿了各種書，不下千本。書桌上，是張和武教授和他孫子的照片，他說，那是孩子十幾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孩子已經成為世界最頂級互聯網公司的一員。"我這個人，沒有什麼愛好的，比如什麼抽菸、喝酒，通通不愛。"張和武說，"我人生最大的開銷，就是買學術雜誌，一年幾萬塊錢的買，一遍一遍的看。"
那些大幾百頁的學術專著，張和武說自己每年都會重新看一遍。"一些年輕醫生問我，為什麼我什麼都記得住。我只告訴他們，根本沒什麼訣竅，就是一遍一遍地看。"張和武說。
肺科醫院裡的人都知道張和武在感染新冠病毒後的一個故事。"老教授剛剛好轉，那時候就找我們要書看，說'兩個月沒看書，我肯定落伍了'。"朱琦回憶道，"他也一直想要回到工作崗位上，他一生離不開工作。"
張和武從辦公室走回家也就不到百米，他一生都住在醫院的老家屬樓裡
朱琦的話並不是什麼對恩師的誇讚，而是實實在在的評價。張和武的家，就在醫院後面的家屬區，距離辦公室100米不到，距離科室150米不到，同事、病人、學術，就是他生活的全部。7月1日，張和武主動要求重返工作崗位，甚至要求回到門診，但醫院為了保護老教授的身體，還是委婉拒絕了。
但張和武依然要求參與到一線病人的診治中。每個工作日，他都會和同事們一起，去問診"疑難病人"。
"我們將遇到了一些特殊病人，進行篩選，在第二天讓老教授進行一一面診。"朱琦說，"看完所有病人之後，教授會和科室所有醫生一起，坐在辦公室裡，看片、看資料，討論診療方案。"
我們跟了老教授一天的生活下來，感觸頗深。從早晨5點40開始鍛鍊，到下午5點多下班，除了中午吃飯和午休時間，他一直都在工作，樂此不疲。年輕人總有一句話，叫"我這麼努力工作，就是希望有一天可以不工作"，而對於張和武來說，"不工作"甚至可以看成是他人生結束的一種標誌。
"病最重的時候，我為什麼要跟身邊人交代'如果昏迷就不要搶救'，其實就是知道，救回來，我也不再能夠回到崗位了。"張和武說，"那對我來說，人生就沒了意義。還好，我還活著，還能治病救人，真好。"
（小馬閱圖/馬路遙 黃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