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那些在台北出卖肉体的青春鸟

作者 江湖怪蜀黍


孽子|那些在台北出卖肉体的青春鸟

「孽 子」

青 春 鸟

01

白先勇写《孽子》,或多或少都有他自己的心路历程,这一点是我的私下猜测。毕竟他的爱人王国祥先生去世时,一篇《树犹如此》写得那般哀婉动人。

小说一开始,台北新公园里各色人物登场,嬉笑怒骂、插科打诨,每个人一开口就活了。读不了几页,就被白先勇的文字降住了。

那些无所顾忌的少年郎,穿红戴绿,骂起人来毫不留情,好像白先勇就亲自到过那么一个同性恋人群聚集的公园。

这些或被家人赶出、或向往自由而出走的少年、青年、老年,在台北新公园的莲花池畔建了一个巢。

他们当中有医生、有律师、有法官、有军人、有学生,形形色色仿佛一个小社会。

他们昼伏夜出,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喜欢同性。

02

“妈妈桑”杨金海是总教头,他左右逢源,上上下下认识不少人。他为公园里无家可归的少年介绍“工作”。早些时候他家里有些钱,开过酒馆,生意一度火爆。但他偷了家里的钱给“儿子”看病,被家人赶了出来,就在新公园做起来“妈妈桑”的事。

阿青在学校与实验室管理员发生性关系而被学校开除,曾经是军人的父亲盼着他能够考上军校为自己争光,没想到儿子在学校搞同性恋,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

阿青这个角色是书中的“我”,也是白先勇着墨最多的角色了。阿青被迫流落到台北新公园,从一开始的恐惧、新奇,到后来成为里面的新生力量,一路长大,一路思考自己的处境、与父亲的关系。

阿青的父亲是很典型的中国父亲,对儿子寄予厚望、看到儿子没有按照自己的期望走下去而恼羞成怒,甚至要断绝关系。阿青也是典型的倔强儿子,但他内心柔软可爱,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他会想到父亲的一切。

03

我有时候也会想到父亲,带着怜悯和理解。他出生的时间与我差了二十多年,时代在他身上按下了太多烙印,一生循规蹈矩、只想做一个别人眼里的好人。

像阿青一样,在一定意义上我也毁了他。我们无法互相和解,因为二十年的时代差异。亲情可贵,但亲情尚没有达到融化隔阂的温度。假如我们都带一些同情,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但人类大概是普遍缺乏同情的吧。

阿青是不肯回家去的,就连母亲的骨灰,也是他趁父亲不在偷偷送回家的。母亲跟别人跑了,她那么漂亮又有灵气,父亲又老又专横,自然是留不住的。只不过最后母亲惨死在情人家里,晚景凄凉。

阿青这个角色,没有什么大的人生追求,是极普通的少年,不怎么会说话,放在人堆里不会冒尖儿。但他的心里和眼里都有爱,为心中所爱甘愿做一个孽子。

他不怨恨母亲抛下一家人离去,遵照母亲遗愿将骨灰带回家。他自己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但还是把走失的智障儿童领回家,甚至为了他跟房东闹翻脸。他尽心尽力去照顾失去儿子的老人家傅崇山,遵从傅老爷的遗愿去照顾孤儿院的无臂孩子。

他也出卖身体的。在低端的旅馆里、在肮脏的厕所中,他的肉体被侵占。某个夜晚,他躺在一位大学老师身旁,那位老师跟他一样喜欢看武侠小说,为人干净,两个人有许多话题。

聊至深夜,老师留他过夜陪伴,阿青背对着他泪如雨下。他想到自己曾将肉体那样轻易出卖,悲伤便止不住。

一个人的灵与肉,到底没有那么容易分开的。当你遇到了所爱,即便对方无意了解你的过去,爱也会让人忏悔。

04

古灵精怪的小玉从不忏悔,他伶牙俐齿,会把那些老头子哄的团团转,既为他花钱,又为他争风吃醋。他的生父是日本人,母亲怀了孕就被抛弃了。继父是来自山东的大汉,发现他在家里跟邻居苟合,便把他赶出家门。

小玉也不气,只是怕山东大汉再打他,不敢回家。他有个毕生的梦想,就是去日本找到他的老爸。顺道穿上和服在樱花树下美美地拍照。

因此他总是特别留意那些去台北的华侨,一有机会便想着去日本。他那么执着地想找到父亲,大概是因为生命中父亲的缺席。我私下猜测,他也是因此成为“考古派”的,总想要像爸爸一样的男人。

小玉自己也算聪明,最终如梦以偿去了东京,只不过小说结束也没找到老爸。他蜗居在东京一家餐馆的仓库里,工作日在厨房打杂,休息日便去寻找父亲,这样的执着令人唏嘘感叹。

05

吴敏自小生活在叔叔家,母亲早亡,父亲赌博喝酒,锒铛入狱。婶婶强势,他自小便尝到寄人篱下之苦。

长大后的他却温柔敦厚,只想要一个家。当张先生把他领回公寓的时候,他在浴室中洗了个把小时的澡。这个家对他来说太温馨了。

在张先生家生活了一年,他被扫地出门,原因是张先生又有了新欢。吴敏割腕自杀,幸好被公园里的这些流浪鸟们救了回来。

他还是念着张先生。无论如何,他在那个温馨的公寓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虽然只是为张先生做饭扫地,当牛做马,但是有个家让他感到幸福。因此他从内心里感激张先生。

后来张先生得了中风,身边的男孩子也都走散,只有吴敏在医院里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忍受他的臭脾气。大家都笑话吴敏骨头贱,一个标致的小伙子什么样的人找不到,非得赖在一个人身上。

吴敏也不多解释,他只说感念张先生的好。一个人有情义至此,在这样浮华的社会中,已经很罕见了。大抵人多习惯别人对自己的好,还未习惯去感念。

06

老鼠自幼被名叫乌鸦的人收养,他性格怯懦,经常偷客人的小东西,钢笔、手表、项链、墨镜,统统收纳在一个专门的盒子里,比命还宝贝。

乌鸦动不动就打他,尤其每次知道他偷了东西都把他打个半死,鼻青脸肿都算轻的。大家问他为什么不离开乌鸦,反正也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却道,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老鼠不是那种受虐狂,他也有痛。只是内心的怯懦让他不敢去反抗,对未来的恐惧又加剧了他的奴性。

我们很多人的性格中大抵也有老鼠的影子。被当下的现实狠狠地教训,每一天都很压抑,但又不知道如何反抗,想一想离开当下的模式,将来又要何去何从?于是只好忍气吞声、将就下去作罢。

老鼠最终离开了乌鸦,他站了起来,向不公宣战。这时他才算得上一个精神上独立的人了。

07

最有悲剧性的人物是王夔龙,其父是政府高官,很有声望。而他却在出国留学前于台北新公园杀害了同性恋人阿凤。

他太爱阿凤了,两个人也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但阿凤是生来没有心的,他只会逃离,他宁愿一晚上五十块钱去服侍老头子,也不肯安安稳稳跟谁过一辈子。

王夔龙被逼得发了疯,在除夕夜,他找到阿凤,深知绝无可能再得到他,于是一刀捅进了阿凤的心窝。

从此王夔龙和阿凤的故事成了台北新公园的传奇,无人不知那一对鸳鸯的悲情故事。王夔龙被父亲送往纽约,一呆就是十年。十年里他人不人鬼不鬼,苟活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他的父亲直到死都不肯让他回来,因为不肯原谅。

从身世上讲,其实王夔龙跟作者白先勇最为相似。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曾是民国第一任国防部长,可以说是级别相当高的官员了。至于白崇禧有没有因为性取向的原因跟儿子发生不快、甚而将他送到美国去,我们不得而知。

但是一个那么有声望的高官,还是军人出身,在那样的年代,大概率不能容忍儿子是同性恋吧。

08

另一个传奇故事是傅崇山老爷子,他曾经跟王夔龙的父亲是战友。他的儿子傅卫是非常优秀的军人,却被发现在部队里跟同性发生性关系。部队要审判他,父亲也不肯原谅他,于是傅卫在父亲生日那天吞枪自杀。

傅崇山后半生的每个日子,心都在滴血,他后悔没有谅解儿子。这不是普通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是白发人无谓的坚持断送了黑发人的性命。

尽管他尽全力去帮助公园里那些无家可归的青春鸟,悉心照顾孤儿院的孤儿,但是他永远地失去了儿子。那种悲痛和空洞感,无论如何都无法治愈。

傅崇山老爷子对阿青说,你们如此憎恨父亲,离家出走,甚至与他们断绝关系,有没有想过你们的父亲也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们每时每刻也都心如刀绞,所受的苦不比你们少。

少年郎,个个渴望自由、解放天性,宁愿流落街头出卖肉身,也不会屈从于父亲的强求。卖身是一种隐喻,很多人宁愿去做低贱的工作,也要冲破父权的控制。

很多父亲的爱是厚重的,会在子女身上有所寄托,若子女的志向与其希望相合,倒也相安无事。

若子女有自己想走的路,冲突几乎必然会发生。看看台北新公园里的那些青春鸟吧,哪一个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还在想着父爱如山?

09

杨金海、阿青、小玉、老鼠、王夔龙、阿凤,这些人都因为性取向而成为城市里的暗礁。没有人关注他们,他们也不肯跟外面的世界打交道。无论最后去了哪,他们都会再回去,回到那个黑暗中的台北公园。

因为只有在那一方小天地,才没有外面的指指点点,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台北公园大可以弃掉了,因为如今的台湾同性之间可以领证了,谁还想一直躲躲藏藏地活着呢?

人们大抵都渴望卸下面具的生活。那些卖身为生的青春鸟,终究是都有了自己的家吧。

孽子|那些在台北出卖肉体的青春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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