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没有海，滇池无垠，海鸥飞过海埂公园，一路向西。
滇池西岸，海拔1800多米的白甸村，像住在天上。一圈小山包环绕，密密实实的团竹、桉树，围起一个被城市遗忘的荷塘。
荷花从天边开到裙边，粉红、皎白。
昆明安宁金方街道白甸村，全村36户人家，以种藕为生。粉荷产莲子，白荷产藕。整个夏天，农家人一早挖藕，骑摩托去两公里外的大集上去卖，每天三五百块。
这一季收成，是一家人全年的收入。
2019年8月8日开始，以莲花为主题，来自世界各地的66位艺术家，陆续驻村六天，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共同完成一场没有标准、没有要求，但涵盖建筑、绘画、雕塑、摄影、环艺、音乐、手作、装置艺术、舞蹈等的艺术创作。
这是一次跨艺术形态的文化乡村建设实验，总策划邹长斌从事公益多年，是教育部双创导师，2016年参与昆明首个文创村光崀村的建设，把村里的猪窝改造成网红“猪窝咖啡”馆。
他走过大大小小的村子，发现中国很多农村仍是“一个文化的沙漠”，“村里给老人办丧事，后面挂着老人遗像，前面在跳钢管舞、脱衣舞”。
我们住进最平常的农户家里，吃农家饭，五六个人排队用公共浴室，看已入驻的艺术家画以藕重生的哪吒墙绘，跟八十多岁放羊的老爷子、与羊一起散步。
同行的本心老师做玉雕，用坚硬的玉料刻出流动的水、路、竹子。她写散文，兼任北京一家文创产业园运营CEO，但每天反反复复雕刻的，总是柔韧中的大气。
本心在村里来来回回的转，很快就带上草帽，与雕塑师亮亮、村民黄师傅他们一起，搬石块去了。
我跟房东来荷塘，走田埂、看荷花、拖小车拉藕。顺便，跟主家的小姑娘讨莲蓬吃。
小姑娘刚满18岁，是这次乡创召集回村培训的小管家。她犹豫着，认真地问：你要多少？
我逗她：有多少，吃多少。
小管家当了真，心疼那些又嫩又甜的莲子，笑得有点尴尬，可是脱了鞋就跳进荷塘。她一脚高一脚低，在莲叶间忽隐忽现。岸上女孩们叽叽喳喳，这支大，那支饱满。
我装作帮着拿，走了一路，吃了一路，猛然想起，这些给台湾蕙雅老师找的花艺素材，快要吃光了！
蕙雅是一位刚满50岁的少女，做花道三十多年，担任台湾文创品牌“微热山丘”的门店与尾牙花艺，已经有十几年。
当季的茅草可以插瓶，路边的野花能作盆栽，一草一木，都有动人之处。
在村里，蕙雅跟朋友晒荷叶、剪荷叶、铺荷叶，做荷叶茶席，一直到灯光满院。一双手粗粗的，划满小伤口。
我有点吃惊：做花艺也要这么拼？
她和气地笑着，用手掌熨平叶子，慢慢说起家乡南投的奉茶。那里人们勤勉节俭，生活无虞，就会在门前煮茶，路过的人都可以坐下来喝茶歇脚。
蕙雅想让白甸村以荷为生的村民们，也能看见，日常繁重劳务中的美。
像中国多数农村一样，多数年轻人出去打工了。这里距离安宁市区其实只有几公里，一片高楼大厦在山外俯瞰小村子，但多数人家还没有马桶。
与隔山相望的城市别墅区相比，是一个真实的空间“折叠”。
艺术家们的到来，耗费了昆明安宁金方街道的大量筹备工作，当地政府希望这是一场真切发生在村民之间的乡创改造，而不是从城市搬到村庄的某个艺术展。
远近的村子都来参观，这次由村民投身参与的乡村升级。
村民们很兴奋，男人们帮艺术家的户外创作抬抬扛扛，女人们洗菜做饭，热热火火，开起了食堂。
有人问，能不能煮几个玉米吃？
他们憨厚的笑着，怎么能给客人吃粗粮？
孙恒是新工人乐团的主唱，在做这支专门为工人、农民唱歌的乐团之前，在开封做一名普通的音乐老师。乐队主创许多，曾是余杭县临平镇的一名协警，而路亮，是矿工。17年间，新工人乐团出了十二张专辑，做起大地民谣全国巡演。
在白甸，他们在田间地头举办大地民谣音乐会和村歌音乐工作坊。晚上教孩子们唱歌，白天收集当地民谣俚语，为藕然村写一首村民自己的村歌。
演出那天，我去村口找台湾来的地景艺术家王松冠。十几个两手泥的农民忙着火花四溅地焊接钢筋废铁，我转了几圈不见人，正掏手机，一个晒得乌黑发亮的老头冲我笑眯眯，与帮忙干活的村民们浑然一色。
我盯着他的“秋裤”笑。王松冠仍笑眯眯地，计划着，在村口塑起一支巨大的钢铁藕——这个村子的“铁饭碗”，迎接每一个偶然来藕然村的人。地景（大地艺术Earth Art），是给大自然加一个画框。这个框指给人们看，路过的风物，都是风景。
回到在荷塘边舞台的时候，一座石头雕塑居然已矗立在路口。巨大的石块塑成老人、男人、女人和孩子，扎根在浩瀚的荷田上。第二尊雕塑水泥雨滴开始塑模，本心跟亮亮晒成了“红人”。
西南林业大学副教授、规划设计事务所的刘扬博士，一边摇头村里的景观缺乏有机整体规划设计思维，一边用废弃石棉瓦等材料，奇迹般地搭建起一片院墙外的山水江南。
进出村子的小路堵满了车和人，村里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来了，这是村里40多年来最盛大的一次现场演出。人们挤满田间地头，小孩子在舞台台阶上爬上爬下。
入夜，电音吉他震撼了整个村庄的心脏。村里女孩们站在台下跟着唱，自然的声线，竟激发出长期无意识的潜能。
许多在荷塘边的舞台上唱：一边绝望，一边炙热的生活。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员傅浩，用法语读龙沙的诗。皇家摄影协会终身会员南易，为全村人拍下第一张合影。王松冠接过吉他慢慢唱起《高山青》，穿着干活的“秋裤”。
台下，五颜六色的舞台光映在法国导演Julien小哥哥永远不变忧郁的脸上，像极了五彩斑斓的黑。
他与纪录片导演任然从巴黎来，住在村里近一个月，拍艺术家入村、拍村民在这期间的变化、拍艺术家和村民之间产生的关系。
任导踩着些许脱线的Palladium帆布靴，严肃地盯着镜头里小小的视窗——
大地民谣舞台上盆帽贝斯手与他的女友，
织土布的赖蕾老师唱起了侗族大歌，
京绣非遗传承人郭金雨带妇女们学刺绣，
独立画家孟溯教孩子们用藕作静物油画，
村民豪爽大叔拉大家到院里吃莲藕炖肉，
请来礼仪、院落收纳老师挨家挨户给村民做培训的导师邹长斌，
长发飘飘的B站短视频作者、国家大剧院美育老师的塘边水彩，
把木作工坊带进村里的笨爸爸张旭健，
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老师张东升的黑白荷塘，
为每一个村民画像并要他们签名的青年画家张郡⋯⋯
以及，忽然下起雨的木房子里，劈劈啪啪的炉火，男人与女人长久的沉默。
隔壁村子在荷田里种了一块玫瑰田，一位来自深圳的艺术总监说，玫瑰是西方最衷爱的花，莲是中国文化中最推崇的花，玫瑰与莲偶然为邻，似乎是一种隐喻。
院子里，法国、瑞典、韩国、塞尔维亚、黑山共和国的艺术家围坐在矮桌前，架起烧烤炉，一起吃滚烫的鲜花饼。
中国乡村建设不是公益可以完全解决的问题。关于美好柔化人心的力量、关于商业介入文化艺术与生活，关于文创、民宿与工匠艺术工作室的乡创空间、关于乡村振兴与人才振兴，一场实验，就是一个开始。
这是我们的乡村。八月的藕然村，我们来了，更多人正在路上。这里，将建起村民自己运营的藕相咖啡、艺术节、摄影馆、音乐馆、女匠人馆⋯⋯
美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相约藕然
嘿！
哪样河边随风荡？柳条河边随风荡；
哪样山上悄悄长？菌子山上悄悄长；
哪样栽种排成行？山药栽种排成行；
哪样泥里白胖胖？莲藕泥里白胖胖。
嘎嘎 茫茫 嘿哟嘿！买买桑, 太板扎喽！
嘎嘎 茫茫 嘿哟嘿！买买桑, 太板扎喽！
嘿！
哪个刨藕三季忙？女人刨藕三季忙；
哪个打工在四方？男人打工在四方；
哪个辛苦盖楼房？父母辛苦盖楼房；
哪个铺路架桥梁？政府铺路架桥梁。
嘿！
山水白甸清静安宁——清静安宁
八街小河门前流淌——门前流淌
青青白白莲花盛开——莲花盛开
相约藕然等你来哟——等你来哟
词曲：白甸村民集体创作
2019年8月17日晚
图片由摄影师汪菲菲\艺术家伊琳娜等全体驻村艺术家共同拍摄
村歌音频由新工人乐团授权使用
转载原创图文请后台留言获得授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