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搬進去的家,是個二層小洋樓,說是二層,其實在年幼的李太心裡是三層,因為頂上還有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閣樓。
哥哥李靖在自己臥室門口按了個霓虹燈字牌,亮閃閃的寫著:生人勿近。媽媽說,這是青春叛逆期孩子的正常表現。
壯碩的李靖總是化著濃重的煙燻妝出入家門,時常還會停在瘦小的李太面前翻著白眼僵硬的說:
“我是閣樓飄下來的鬼哦!”
李太嚇壞了,一到睡覺時間就溜進爸媽臥室,鑽在兩人被窩中間,搞得爸媽想做點啥,也只能等李太睡著悄悄把他搬回自己臥室在做。
李太家還有一個臥室,除了爸媽很少有人進出,臥室裡躺著半身不遂的光頭白鬚的爺爺,他身高一米九,體重卻不到150斤,身上除了骨頭就是皺巴巴的皮,每天靠呼吸機生活。
2)
一天晚上,一家人圍坐在客廳看電視。李靖還沒回來,爸媽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李太盤坐在地墊上,頭一點一點,快要睡著,因為害怕有鬼,不敢離開客廳半步。
終於在李太就要倒下的一刻,爸爸扶住了他的身體,父母將李太送回了臥室。這時電話響了,媽媽接起來,臉色大變,夫妻兩人拿起外套匆匆離開了家。
不知過了多久,李太醒來,身處黑暗之中,噩夢讓他驚出一身冷汗。
“爸爸!媽媽!爸爸!媽媽!”
李太一邊叫著,一邊赤腳奔向爸媽的臥室,卻不見爸媽的蹤影。黑暗裡,李太四處奔跑,把能打開的燈全打開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不知哭了多久,李太安靜下來,這時,從閣樓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李太屏住了呼吸。
樓上的腳步聽起來像個調皮的小孩,噠噠噠,噠噠噠。
李靖的聲音在李太耳邊響起:我是閣樓飄下來的鬼哦!
李太“啊!”地尖叫,這時家門被打開,爸爸媽媽的聲音傳來,李太蹬蹬蹬跑下樓去,一頭栽到爸媽的懷裡,哇哇大哭,把一旁鼻青臉腫的李靖都嚇了一跳。
原來李靖在外面打架被抓進了派出所。
“爸爸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了。”
爸爸這樣承諾李太,李太抽噎著看著爸爸,心裡湧起一萬個不相信。
3)
大人們都覺得這件事過去了,唯有小小的李太心裡怎麼也邁不過這個坎兒,為了防止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他決定自救。
李太央求爸爸給他買了好多木頭做的小兵器,坦克小刀長劍應有盡有,他還準備用血在黃紙上畫符,無奈拿著鉛筆刀看著自己的手指,怎麼也下不了手,只好偷用爸爸書房的紅墨水。
本來沒有習慣在自己房間放尿盆,打從上次事件發生後,李太開始在自己房間裡準備尿盆了,半夜醒來上廁所,尿在尿盆裡,放在床頭櫃上,看著燈光下綠色尿盆裡那點兒液體,可以睡得很香。
一天早上,媽媽一邊煎蛋一邊跟爸爸聊天。
“你這倆兒子是不是有病啊?一個每天打扮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個把自己房間弄得跟道觀似的。”
“這有什麼,我小時候還在臥室養了一堆蟑螂螞蚱蛤蟆呢。”
“李靖每天玩兒的朋克是什麼東西?能不能不讓他玩了?”
“那是音樂的一種啊。”
“那也不能因為這玩意兒打架啊!”
“我問過他了,他說對方把他們樂隊貝斯手的琴摔壞了他才打架的,那琴可是他們幾個人攢了好久的零花錢買的。這叫誓死捍衛自己的熱愛啊!”
“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對,你這倆兒子愛咋咋地,我這當媽的算是管不了了。”
說著,媽媽不小心一個煎蛋翻在地板上,爸爸撿起來好脾氣的吹吹上面的灰,屁顛屁顛的吃掉了,媽媽轉過頭來遞給爸爸一個嗔怪的眼神,一聲“死鬼樣”從嘴中冒出。
4)
某天夜晚吃完飯,李太破天荒的鑽進屋裡沒有出來。睡覺時間,爸媽等了很久不見李太跑來搶被窩,於是安心睡下。
小小的房間裡,李太盤坐在床上,手指捏成蘭花狀,嘴中默唸著自己都聽不懂的“咒語”。
凌晨1點,青蛙鬧鐘開始叫,李太一把按住它,睜開眼,抬起頭,仔細聆聽頂上傳來的腳步聲。
“小樣,今天就由我李大師為民除害,收了你這孽障。”
李太裹上自己從媽媽床下搜出來的黃床單,頭戴從哥哥櫃子裡偷出來的牛仔帽,左手持木劍,右手持用方便麵袋子裝著的童子尿,腰間繫著一打黃符,悄悄走出了房門。
突然又是一陣尿急,李太看了看通往閣樓的梯子,再看看衛生間的門,果斷選擇返回臥室,把尿撒進尿盆裡。
由於右手捏著方便麵袋子口,騰不開手,只能用左手脫褲子扶著不能言說的部位,導致液體滋的到處都是。
顧不得這些小事了,李太草草穿好褲子走出臥室。
來到梯子面前,看著頂上黑洞洞的入口,李太犯難了,只好把木劍插到後背裡,單手爬了上去。
5)
“喂,你幹嘛!”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李太猛打一個激靈,轉身一看,原來是李靖在夢遊。昏暗的燈光下,卸了妝的李靖看起來有點好笑。李太憋住大氣,繼續往上爬。
餘光掃到李靖走進了廚房陽臺,水流的聲音響起,李太沒有理會,他們一家人都已經習慣了夢遊中的李靖在陽臺小便。
李太用右肘勾住梯子,左手從口袋拿出迷你手電叼在嘴裡,然後爬上了閣樓。剛坐定還沒幾秒鐘,一轉頭,燈光掃過閣樓,一張慘敗的臉一閃而過,李太啊啊啊啊的尖叫,直接跌落在二樓,尿液撒了一身,胳膊嘎嘣脆一響。
還在陽臺盤旋踩尿的李靖猛然醒來,看著自己汙穢不堪的舉動,撒丫子跑進了臥室,看都沒看跌在地上的李太一眼。
爸媽聞訊跑出來,看到散發著騷臭味的李太一臉痛苦的捂著胳膊,驚恐的抬頭看著閣樓,嘴裡結結巴巴的說:
“有……鬼,鬼!上面……”
媽媽衝進廚房戴上皮手套,憋著氣將李太拖進衛生間,爸爸撿起地上的桃木劍緊張的看著閣樓,因為上面確實有動靜,爸爸第一反應是家裡進賊了!
這時李靖也打開房門看外面發生的事情,看到爸爸一臉戒備,二話不說衝進廚房拿出菜刀和擀麵杖,站在爸爸旁邊衝上面喊:
“下來啊!畜生!讓你爺爺我看看你長什麼逼樣?”
爸爸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看李靖,嘀咕:
“跟哪兒學的這些不三不四的髒話?”
6)
一個白色的頭從頂上探出,黑洞洞的眼睛看著下面父子倆,李靖嚇一跳,手一軟,菜刀擀麵杖跌落在地,隨手去抓爸爸,發現爸爸也抖成了篩子。
白色的“鬼”探出了大半個身體,喉嚨裡發出啊啊啊的沙啞聲,因為大部分身體都探了出來,導致整個人都跌落下來。
又是嘎嘣脆一響,抱作一團的父子倆發出殺豬般驚恐的叫聲。
媽媽在衛生間門口聽了半天,對浴盆裡散發騷臭的李太做出噓的動作,然後操起鐵臉盆跑出衛生間,卻看到爸爸慢慢把跌在地上動也不動的人身上的白床單慢慢揭走,露出了爺爺的臉。
就這一摔,爺爺永遠離開了人世,葬禮上,一家四口哭成了鬼。
7)
很多年後,李太也步入了叛逆期,成為一個寡言少語的文藝男青年。
李靖上大學前贈給他的電吉他,被他丟在角落掛滿了灰塵,他的臥室裡堆滿了書籍,就連李靖的房間也遭受牽連,一摞摞舊書堆的到處都是,牆上的朋克樂隊海報看起來格外蕭條。
爸爸媽媽臉上長出了皺紋,鬢角生出了白髮,脾氣依舊,對待李太的一切想法報以理解支持的心態。
當年“鬧鬼”的閣樓裡堆滿了這些年不用了的雜物,還有爺爺的遺物。
李太時常提著充電燈爬上閣樓,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他戴著耳機,聽著悠揚的鋼琴曲,翻看爺爺留下的日記簿。對裡面夾的一張舊照片摸了又摸。
那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臨走前跟爺爺照的最後一張照片,照片上奶奶披著白色單子裝成鬼的模樣,頭上卻帶了一個花環,一旁的爺爺雙手控制著她,笑的慈祥又悲慼。
爸爸說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後,就喜歡披白布單扮鬼,可能跟她小時候的經歷有關。
20世紀30年代,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燒遍中國,到處橫屍遍野,民不聊生。
奶奶所在的小村莊被一批行動詭異的日本人佔領,村子裡每天都有人被捉到所謂的皇軍醫院,基本都是有去無回。
壯丁抓完了壯丁就抓老人和小孩,沒有男人了,就輪到女人。
奶奶也被抓了進去,親眼看到披著白大褂的“鬼”和醫院專門放死屍的巨坑。
8)
他們把抓來的人趕進一個密閉的房間,讓她們脫得精光,房間頂上四個角有煙孔,會有灰綠色的氣體從那裡冒出,聞到這種氣體的人會渾身奇癢難忍,抓撓自己的身體,以致身上沒一塊好皮,氣體鑽入身體裡,像一萬條蟲子在體內爬行,唯有死方能解除痛苦。
裡面的人抓狂,互相毆打,以頭撞牆,像野獸,扔一隻活雞進去,他們可以徒手撕裂那隻活物。
得以慶幸的是,在奶奶被抓到那個房間裡的前一天,中國人的絕對瓦解了這個村子裡敵人的基地,奶奶被救出來,還有幾個在那房間裡苟延殘喘的“實驗品”被軍人親手果決。
白衣鬼就成了奶奶的夢魘,在她痴呆以後,夢魘徹底吞噬了她……
爺爺的日記裡有這樣一番話,李太每每看到都忍不住無比動容:
鄭雪梅同志身患厲疾,已不識我。
我便化成她的眼,陪她看山川湖海。
我便扶著她的手,陪她過萬丈深淵。
我趕不走她的噩夢,便做她白衣下的亡魂。
盼有一天地下相見,再入輪迴。
生死攜手,永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