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俊華:陳壽撰寫《三國志》的匠心

何俊華:陳壽撰寫《三國志》的匠心

陳壽(233—297),字承祚,三國時巴西郡安漢縣(今四川南充)人。陳壽少年時就好學,且“聰警敏識,屬文富豔” [1],年輕時就研讀了古代歷史名著《尚書》《春秋》《史記》等書,並早就對蜀漢地區鄉邦文獻進行蒐集、整理,從而撰寫地方史著。陳壽一生著作不少,但最重要的也是影響最大的是記述自公元l84年黃巾起義以後至280年晉滅吳約一百年曆史的史學著作《三國志》。三國時期是個歷史頭緒眾多、各色內容繁雜的時代。陳壽沿用司馬遷開創的紀傳史體例,把這個時代歸納為一書,比較客觀地勾勒出這一時期歷史的真實面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對三國曆史特別是劉備創建的劉氏政權的歷史進行撰述時,陳壽所遇到的困難和壓力甚大;但是,他以一個“良史”必須忠實於歷史的道德品質,確實頗費了一番“匠心”,終於巧妙地設計出一套可以稱為“瞞天過海”的撰寫方案,從而完成了《三國志》。

一、陳壽撰寫三國曆史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

陳壽撰寫三國時期的歷史,面臨著兩大困難:一是三國鼎立的客觀事實當以誰為正統;二是對劉備建立的“漢”政權如何撰寫和表述。第一個困難的解決是“不敢”有爭論。陳壽身處晉代,當然只能維護“魏—晉”這條政權傳承線。但陳壽在表面以“魏”為正統的前提下仍然儘可能地去客觀如實地記載歷史的原貌。第二個困難的解決辦法則更是相當地艱難了。

劉備建立的“漢”政權雖然存在了40餘年,但是因為一直沒有設置史官,自然也沒有人編寫過這個政權的史書。陳壽本為蜀人,從小就受學於同郡的著名古史學家譙周,而譙周早就預料陳壽日後必以才學成名。陳壽年輕時,曾經出仕為劉氏政權的觀閣令史。當時宦官黃皓專權,群臣曲意阿附。陳壽潔身自好,不與同流合汙,因而多次被免職。不過在此期間,雖然劉氏政權作為官方來說沒有史官也沒有積累史料,但陳壽出於個人的興趣和愛好,卻很注意採集和掌握有關其歷史的材料。這為他以後撰寫這個政權的史書提供了十分珍貴的資料。

公元263年,劉氏政權被曹魏政權所滅亡;兩年後,曹魏政權即被司馬炎篡奪並改“魏”為“晉”。劉氏政權消亡後不久,陳壽因父親去世而在家守喪。守喪期間,他因病調治藥丸,竟被責為逾禮,以致入晉後多年遭閒置。後來由於司空張華的揄揚,他才被舉為孝廉,歷任佐著作郎、著作郎、平陽侯相等職。

何俊華:陳壽撰寫《三國志》的匠心

陳壽早年在譙周的影響下讀過不少歷史書,研究過寫史書的方法,並有一定的寫作實踐。他曾據《巴蜀耆舊傳》寫成《益部耆舊傳》十篇;又受《古史考》的影響寫成《古國志》五十篇。當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晉滅掉孫吳政權後,三國鼎立的時代正式結束,全國復歸統一。陳壽這時48歲,開始著手整理三國史事,編著大型史書《三國志》。

撰寫曹魏政權和孫吳政權的歷史,對陳壽而言並不十分困難。這不僅是因為這兩國積累有自己的史料,而且當時已經有人寫出了各種有關魏、吳的歷史著作,如王沈的《魏書》、魚豢的《魏略》、韋昭的《吳書》等,陳壽可以參閱並在仔細鑑別的基礎上再補充史料即可。難的是劉氏政權的歷史不好寫。雖然陳壽早已為此作了準備並積累了一定的資料,但如何對自稱為“漢”國的劉氏政權歷史的表述犯難。因為,“晉”是“繼承”(實際是篡奪)“魏”而來的,而“魏”又是“繼承”(實際上也是篡奪)“漢”(這裡指的是“東漢”)而來的。封建時代特別講究所謂皇權的正統性,所以“魏”“晉”對政權明明不是“繼承”而是“篡奪”卻偏要美其名為“禪讓”。也正因為這,對劉氏政權的國號“漢”,曹魏政權是從來不承認的。現在陳壽如果忠於客觀歷史而如實撰寫,繼魏而來的晉朝統治者自是不能接受。陳壽為此大費躊躇。他既要忠於歷史,又要讓晉朝統治者予以認可,這就得靠他的“匠心獨運”了。

二、在表面以“魏”為正統的前提下實寫三國鼎立的事實

陳壽撰寫三國時期的歷史,採用的是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所開創的紀傳體。所謂紀傳體,就是以人物為中心的史書體裁。具體講,就是用“本紀”敘述帝王,兼以排比大事情;用“傳”(包括“世家”)記述王侯封國和人物;此外還有“表”和“書(志)”。司馬遷身處西漢武帝時代,自然要以“漢”為正統,對“漢”之前的歷史,司馬遷是以五帝、夏、殷、周、秦、秦始皇等來排比大事情的,而將在那時與之並立的國家都放入“世家”或“傳”。陳壽繼承了這一撰寫方式,但又有創新。

表面上,陳壽是以曹魏政權的歷史為正統的。在《三國志》的三“書”中,他只在《魏書》中安排了曹魏政權的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三少帝(曹芳、曹髦、曹奐)這四個“本紀” [2] 來提挈這一時期歷史的大事,全書其他的都是“傳”;但是在實際上,他將三國曆史是分別撰寫的,三個國家的歷史獨自成書。

書名並列分署為《魏書》《蜀書》《吳書》,全書又統稱為《三國志》,這就真實、準確地反映了當時三足鼎立的形勢。能這樣編寫,說明陳壽是有創見的,並且也是有膽量的。儘管漢魏移鼎,乃至魏晉相替,檯面上皆系非暴力的政權更迭,但終究是以臣凌君,得國不純,這也就成為統治者的道德法理軟肋。陳壽是晉朝的官,而晉又是承襲曹魏而統一全國的。當時的朝中多為故魏遺臣,曹魏是否為正統,直接影響到晉朝是否正統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一味迎合晉朝統治階級的需要就必須貶低劉漢、孫吳這兩個政權的歷史地位,而去違背三足鼎立的歷史真實;反之,如果要反映歷史真實,把三國地位並列起來,就會觸犯晉代魏而居於正統地位這一政治現實。為了解決這一矛盾,陳壽在形式上做了變通。他將《魏書》居前,對曹魏的幾個帝王加“帝”字;而對劉漢、孫吳兩個政權的皇帝不立“紀”隻立“傳”,稱“先主備”“後主禪”“吳主權”等,皆不加“帝”字,但記事方法卻仍與曹魏幾個帝王的“本紀”基本相同,均按年敘事。這實際還是把劉漢、孫吳放在與曹魏同等的地位上了。

何俊華:陳壽撰寫《三國志》的匠心

三、在以“蜀”代“漢”的幌子下儘量保存“漢”國的資料

作為三國鼎立之一的劉漢政權,是以“興復漢室”為立國之基的,這還不僅僅是因為劉漢政權的開創者劉備是漢王朝的遠枝後裔,更重要的是:充分利用劉備是“帝室之胄”這個政治上的有利條件,打出“興復漢室”的旗幟,在那個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封建時代,就可以居於“正統”的地位,利用相當神聖的皇權去吸引人心,招攬人才,使其成為奪取政權的有力武器。這實際上是劉備集團在當時的形勢下為謀國所能選擇的最佳策略。所以,在三國中最後謀得一塊地盤的劉備集團,是始終抓住“漢”字不放的:先是打出“興復漢室”的旗幟;奪得巴、蜀、漢中後,自稱“漢中王”;傳聞漢獻帝遇害後,就自立為國,國號就是“漢”。當然,作為當時的其他也有野心的謀國者,尤其是當時已經統一了北方,佔了大半個中國,完全有可能實現全國重新統一的曹魏政權,是深知劉備集團這張牌的厲害的,所以他們始終不承認劉備集團的“漢”國,而蔑稱為“蜀”。

前面說過,陳壽撰寫《三國志》,倘若忠於歷史,承認劉備在西蜀所建立的政權為“漢”,就必然否定曹魏禪代的合法性。曹魏若系篡貳,晉朝的合法性也便成問題,這叫“偽魏即偽晉”。陳壽投鼠忌器,不得不將“敵國之醜稱”的“蜀”字落到國號為“漢”的劉氏政權頭上(曹魏政權歷來就是以“蜀”稱劉氏“漢”政權的,這在《三國志·魏書》中隨處可見),將記載劉氏政權歷史的與“魏書”“吳書”並列的應當稱為“漢書”的那部分改稱為“蜀書”。雖然陳壽在大的環節上不得不無奈地以“蜀”字代替“漢”字,但是細讀《三國志》,可以發現,陳壽在原始資料的記載上是處處保存了劉氏政權為“漢”國的充分依據。

《三國志》從全書來看,表面上是以曹魏為正統,實際上用“互見法”顯示劉備所建政權為“漢”。在《三國志·蜀書》中,陳壽不僅記載了諸葛亮等人建議“漢”是“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國號”,劉備“襲先帝軌跡,亦興於漢中”,因此仍應定國號為“漢”;而且全文保留了劉備即漢中王和皇帝位時的告天地之文,其中的“以漢中、巴、蜀、廣漢、犍為為國,所署置依漢初諸侯王故典”和“漢有天下,歷數無疆……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殺主後,滔天泯夏,罔顧天顯。操子丕,載其凶逆,竊居神器。群臣將士以為社稷墮廢,(劉)備宜修之,嗣武二祖,龔行天罰。(劉)備惟否德,懼忝帝位……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業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無主’ …… (劉)備畏天明命,又懼漢阼將湮於地,謹擇元日,與百寮登壇,受皇帝璽綬……惟神饗祚於漢家,永綏四海” [3]等語,充分表明劉氏政權是紹繼兩漢政權的。這即是說,陳壽至少在《三國志·蜀書》中是以“漢”為正統的。

四、對陳壽的良苦“匠心”應多理解少苛責

魏晉以來許多史書寫得蕪雜,“時無良史,記述煩雜”,而《三國志》敘事簡潔,用詞精練,取材也審慎,不鋪陳堆砌,所以一問世就得到好評。魏晉時期士大夫中間流行品評人物的風氣,《三國志》對此有所反映。而書中對人物的評論既表現了人物的特點和地位,又塑造了人物的個性和才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如稱曹操是“人傑”“命世之才”“非常之人,超世之傑” [4];稱劉備是“英雄”,“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機權幹略,不逮魏武” [5];稱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勾踐之奇,英人之傑” [6];稱諸葛亮是“臥龍” [7],等等。人們稱讚陳壽“善敘事,有良史之才” [8]。當時諳練魏事、正在著《魏書》的夏侯湛見到陳壽的書後,“便壞己書而罷”。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篇中也說:“唯陳壽三志,文質辨洽,荀(悅)、張(華)比之於遷、固,非妄譽也。”可見,陳壽是可以與司馬遷、班固相媲美的。

但是,歷史上也有一些人,對陳壽在十分特殊的環境下撰寫《三國志》所承受的困難以及不得不採取巧妙“匠心”以應對的情況缺乏認識,對《三國志》做出了一些不恰當的批評。如:責難《三國志》以魏為正統,帝魏不帝蜀;指責《三國志》曲筆太多,迴護過甚;說陳壽對歷史人物評價有時不公。

陳壽所著的《三國志》,確實以魏為正統。陳壽如果硬要去偽魏,那豈不就是偽晉嗎?那麼《三國志》也就不會像後來那樣得以公開並流傳千古了。陳壽能夠在以“蜀”代“漢”的幌子下儘可能地保存所有“漢”國的資料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了。後來有些史家,一反陳壽做法,撰寫三國時期的史書以劉漢為正統、以曹魏為篡逆,即帝蜀而偽魏。其實,這和他們所處的政治形勢有關。也就是說,在他們那個時代,例如在南宋時,帝蜀偽魏才符合封建統治的需要,如果史家要帝魏同樣行不通。今天我們當然也沒有必要以此去苛求歷史人物了。

至於《三國志》的曲筆、迴護,的確存在。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就專門列出《三國志多回護》一篇,對陳壽的迴護進行了批評。如:齊王曹芳之被廢,完全由於司馬師的策劃,事前太后一無所知,但《齊王芳紀》反說太后之令,因齊王無道不孝,所以應被廢;對曹魏、劉漢之間的戰爭,凡曹魏取勝者則大書特書,而劉漢勝魏卻十分簡略。這說明陳壽在《三國志》裡確實替魏、晉統治者隱惡揚善,沒能完全做到據實直書。這當然也是當時政治環境使然。如果陳壽過多地去暴露魏、晉統治者的“惡”和“醜”,當時的統治者還會認可他的書嗎!《三國志》雖有不直書的問題,但就整體而言,是堪稱良史的,其瑕並不足以掩瑜。

《晉書·陳壽列傳》以諸葛亮為例指責陳壽對歷史人物評價不公,稱其原因是諸葛亮斬馬謖時,陳壽父親受牽連而坐罪,陳壽便心懷私怨有意貶抑諸葛亮。其實,陳壽對諸葛亮是極為稱讚和敬佩的。在《三國志》諸人物傳記中,寫得最好最傳神的就是諸葛亮和曹操。當代學者易中天先生在央視百家講壇“品三國”轟動一時。他實際上就是依據《三國志》中的曹操和諸葛亮這兩個人物傳記展開品評的。在《諸葛亮傳》中,陳壽不僅借司馬懿之口肯定諸葛亮為“天下奇才”,還多次直接褒評諸葛亮的才識與功業,如說“及備殂沒,嗣子幼弱,事無鉅細,亮皆專之。於是外連東吳,內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於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也”。在傳後更評論諸葛亮“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所以“終於邦域之內,威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這就是說諸葛亮因刑賞出於公心,從不徇私情,所以深得民心。至於批評諸葛亮“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 [9],乃因諸葛亮在政治、外交方面的才能遠遠高於軍事方面的才能,相對而言,將略自不算諸葛亮的特長。此外,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所記,陳壽還編有《諸葛亮集》24卷,足證陳壽對諸葛亮是非常尊崇的。

事實上,陳壽在當時因“秉筆直書”而得罪了很多權貴。陳壽在晚年屢次被貶,在仕途中始終鬱郁而不得志。公元297年,65歲的陳壽沒能趕回老家南充便病死在都城洛陽。由此可見,作為“良史”的陳壽,因為對三國曆史客觀的記載,是飽受坎坷的。因此,我們對陳壽及其他所撰寫的《三國志》,確實應該多一些理解少一些苛責。

歷史總是公正的。陳壽的《三國志》在1700年後不僅被中國人奉為經典,更進而影響著世界。《三國志》中所表現的智慧與謀略現今被世界各國的人們廣泛應用在政治、軍事、商業等各個領域。同時,《三國志》還被改編成小說、戲劇、電影甚至漫畫與電子遊戲,從而得以廣泛地傳播。人們說,《三國志》是展現中華民族集體智慧的最壯美的篇章,這其中所包含著的便是對陳壽撰寫《三國志》時的匠心的充分肯定。

註釋:

[1] [8]唐·房玄齡等:《晉書·陳壽列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

[2] 晉·陳壽:《三國志·魏書》紀第一至第四,中華書局,1999年版。

[3] [5]晉·陳壽:《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

[4]晉·陳壽:《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99年版。

[6] 晉·陳壽:《三國志·吳書·吳主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

[7][9]晉· 陳壽:《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華書局,1999年版。

來源:文史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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