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之前最後一個五月的某一天，我在喀麥隆的雅溫得出差。那天是個週末，我一個人窩在菲伯山頂上的賓館房間裡也沒有什麼事兒幹，在陽臺上喝著啤酒發發呆，忽然間天色陰沉下來，滿天烏雲雷轟轟下起了大雨，瀝瀝淅淅的大雨讓一整個世界漸漸變的柔和與祥靜，從山頂陽臺望去的山林和城市都籠罩在恍如仙境的雨霧當中，如同待哺的孩子在接受大自然母親的洗滌。那樣的場景讓我彷彿回到了亞歐大陸東南沿海季風帶那座故鄉的城市，那裡的夏天也總是有幾場不期而至的暴雨和颱風，多少年輕的孩子躲在家中窗戶的後面好奇地張望過那個颳風下雨的世界，它洶湧它暴躁它迷幻它不安它捉摸不定它張牙舞爪它吞噬一切，年輕的孩子怎麼會知道總有一天他註定要離開家的避風港，闖進這個風裡雨裡的世界，然後一走就是許多許多年。
有時候忽然之間覺得自己有點老了，還是會有些難過。
這麼說大概還是有些矯情，其實在告別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文青歲月之後，人對時光的流逝總是越來越不敏感，生活和工作的重負之下，就更沒有心思去長吁短嘆。但是總有一些忽然之間的時點和場景，會讓人意識到時間很有可能不是勻速而是在加速，歲月神偷總是如此的不知不覺，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我把自己十幾歲的時光花光了，如今，我一不小心又把二十多歲的時光也都花光了。
我有一個小小的人生經驗，如何給過去的某段日子做個自我評估，最好的辦法就是問自己一句，如果讓你抹掉記憶回到這段時間的起點，你願意嗎？如果這段時間你不夠努力浪費了很多的時間和機會，那你肯定希望時光倒流重來一遍。但是如果你這段時間真的很努力了運氣也夠好最終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就比如拼完了一整個高三終於考上了清華北大，那麼你還會願意回去重來一遍嗎？或許就不會了吧。
如果給我這樣一個選擇回到二十歲的開始，我可能會猶豫很久，我覺得自己在二十到三十歲這十年間，運氣的確已經算是挺好的了。我也不過是普通家庭出身，正常智力水平，還湊合的大學畢業，能夠有機會到歐洲讀書，畢業後在世界上好幾個地方生活，因為工作的關係遊歷了不少國家，有些不錯的經歷和回憶，現在也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這一路走來我覺得回報比自己付出的要多。我也不可謂不努力，不可謂不奮鬥，但是，當某一次我回國出差，在北京深秋寒冷的夜晚十點看到還燈火通明的寫字樓，看到送餐的外賣小哥騎行到寫字樓下，連車都沒來得及鎖就往樓裡衝刺，剎那之間我才知道自己的努力程度和國內的同仁相比真的無法並論。我何德何能可以走到這一步，受到過那麼多的幫助和照顧，唯有更加謙卑地感恩命運，更加努力地對這個世界做一點點回饋。
其實這十年間，想起來自己也不是沒有經歷過苦難的時光。畢業之後在法國的第一年，加上實習換了三份工作，在巴黎郊區輾轉搬了四次家；在非洲的時候有一次下鄉在荒郊野嶺一個人把車開翻了，差點連命都沒了；人生第一次投錢和別人做生意，十幾萬塊錢幾乎血本無歸；最艱難的時光其實還是在迪拜，新工作不過幾個月時間就因為公司裁員而失業，那失業的三個月在七平米的出租屋裡找工作的日子真是人生至今最大的逆境，每天除了漫無目投遞簡歷的三四個小時以外，剩下的時間只能靠不斷地吃甜食才能稍微舒緩情緒，別的什麼事兒都做不下去，沒有經歷過失業的人真的很難體會到其中的煎熬，尤其是在異國他鄉獨自苦撐的環境。人們總是會說，厭倦了一眼可以望到頭的生活，生命的未知才是最美好的期待，可是，當一個人真正面對完全不確定的未來時，那種恐慌往往無法估量。我後來在想，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在本質上最恐懼的其實就是未知，否則人為什麼會害怕死亡呢？死亡代表的其實不是疼痛，而是徹底未知，沒有人知道死亡之後究竟是什麼。
苦難是不是有價值？我覺得苦難當然是有價值的，苦難對一個人最大的幫助其實是能讓人變得更堅韌，讓他在遇到下一個苦難時能更頑強地迎接苦難。沒有幾個人的人生會那麼的一帆風順，人世間的苦難不會比幸福要少，一個人只有不被苦難所徹底打倒，苦難才會有價值。
小時候我是象棋隊的，在比賽之中最強烈的一個感受就是，每步棋面對不同的選擇真的算不清楚哪一步好，最後只能幾近隨機地挑選一個，而這個並沒有把握的決定或許就會是一盤棋的轉折點。人生很多時候也是如此，或許是真的能力不夠算度不夠，在許多選擇的關口真的也想不大清楚，糊里糊塗就做了選擇，盡人事但最後聽的還是天命吧。
如果說這十年來自己有什麼最大的改變，我覺得是在很大程度上走出了自我為中心的樊籠，而試圖做一個能開放思考的人。每個人誠然都不過是在扮演一個屬於自己的特定角色，鄧曉芒老師所說一個人也只有在意識到自己是在表演時才有可能是真誠的，但是那種過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做作表演，其實是愚蠢到把自己當成了觀眾的自娛自樂，而不願意去理解那些和和自己不同的想法和觀點，更不懂得如何去欣賞別人的舞臺。二十歲開始時候的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我現在更多會用是否開放的標準來看衡量一個人，不管是歐洲人中東人非洲人還是中國人，說實話我覺得那種真正在行動上會用開放的態度審視自己，理解他人和思考世界的人都是少數。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侷限在所處的時間與空間的井底而不自知，大多數的人想對一件事情的概率並不會比想錯的概率大，如果一個人能保持六七成想對事情的頻率，大概就已經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了吧。
在我剛剛畢業時候的一篇文章裡，寫到過自己的人生目標是竭盡全力與一場循規蹈矩平淡無奇的人生做殊死搏鬥。在三十歲的關口如果要再問我的人生目標，我想是努力做一個自己能讓自己佩服的人，併為這個世界做一點點自己的貢獻。黯淡了，褪色了，收斂了，沉寂了，隱匿了，或許是吧，可這大概也就是人生做為一個過程的意義之所在吧。也曾年少輕狂時，刻意地選擇了一些少有人走的路，去了一些遙遠而陌生的地方，那些炙熱的夢想啊是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迷失，但是一定不會消失，就好像一顆顆熠熠發光的寶石，在時光湍急的河流裡被現實厚重的泥沙暫時掩埋，總會有返璞歸真的那一天。這些少年時純粹的夢想，才是一個人生命當中最珍貴的寶藏。
三十歲之前，我想我寫過最驕傲的東西是一個未完待續的晚安系列，是在每次離開一個長期生活過的地方時候的告別，從一零年開始，寫過晚安中國，晚安匈牙利，晚安法國，晚安科特迪瓦，晚安迪拜，晚安摩洛哥，每篇晚安的最後都是同樣的一句話：我們下次再見。我是真心地相信只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總歸有再回到那些地方去的一天。可是時光啊是一場一去不復返的旅程，三十歲以後的我再也不會像曾經的少年那樣，第一次談戀愛，第一次背井離鄉，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遠走異國，第一次求職工作，第一次領到工資，第一次獨自旅行，第一次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世界它是如此的美好讓我們的總是期盼遠行，時光它是如此的美好讓我們總是眷戀過去。未來的裡或歲月也許會有更多的責任和數也數不清的苦難，沒有一個成年人的生活會是容易的，可是有什麼好擔憂和畏懼的呢？人生不正是因此才充滿了意義嗎？但願三十歲之後的生命裡還會有更多美好的事情發生，我會拼盡所有一切的努力讓它們發生。
晚安，三十年。晚安，美好的少年歲月。我們再也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