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長亭詩句河橋酒 一樹紅絨落馬纓

在花團錦簇的兒童文學園地中,肖復興的兒童小說是一個極不尋常的存在。早在2016年,他的首部兒童小說《紅臉兒》甫一面世便在文學界引發了一場關於“成人作家如何書寫童年經驗”的討論。時隔多年,肖復興再度發力,創作完成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兒童小說《合歡》。這部作品因對兒童獨立人格的自覺尊重與強調,以及對人物複雜內心世界的深度開掘與勘探,勢必會掀起新一波有關如何實現“兒童的被發現”等問題的熱議。

在《合歡》的自序當中,作者坦言,這部小說的開頭,在三年前就已經寫在一個空白筆記本上。之所以這樣猶豫不決,遲遲未能動筆,倒不是因為童年故事難以編寫,而是在持續思考著陳伯吹先生1985年提出的“兒童的被發現”這一重要課題。沿著這條思路來觀照作品,我們會清晰地發現,小說《合歡》不僅是作者對“遠逝的童年”的一次深情回眸,同時也是對兒童文學創作中根本性命題做出的針對性回應。

在我看來,肖復興的“回應”集中體現在對“縮小的成人”的格外警惕,以及寫作者同理心與共情力的高度自覺上。

首先,在視角的選擇上,肖復興放棄了兒童文學作品常見的第一人稱的回憶性敘述方式,轉而採用了第三人稱的描述性敘事方式來展開故事。由“我”轉換成“他”,不僅僅是敘事策略上的改變,同時帶來的是敘事口吻、語言表達、情感抒發、思維模式、審美感受等一系列的連鎖變化。在小說《合歡》的第三人稱描述中,敘述者既能夠有效清除兒童在思維視野上存在的天然盲區,更重要的是可以充分利用兒童視角的獨特性,將生活的混沌狀態轉化成五彩斑斕的夢幻世界,從而為文本賦予純真、浪漫、神秘、傷感、憂鬱等多元化的審美質地與藝術感染力。例如,當小男孩韓信第一次見到合歡時,小說中這樣寫道:“那個女孩正在這樣好看的合歡花下面,迎面向著韓信走來。也許,並不是那個女孩子長得好看,而是合歡花好看,映襯得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像是從童話中走來的花仙子。反正韓信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看的女孩,比大院裡所有的女孩子,比班上乃至全學校的女孩子,都好看。”這段文字中連續使用的五個“好看”,既符合一個小學生的情感邏輯與敘事口吻,同時也契合兒童對於美好事物的終極想象與表達;既將女孩的恬靜姣好與合歡花的絢爛優美相映成趣,同時又為讀者描繪出一幅層次分明、回味悠長的人物風景畫。

其次,在情感調性和敘事節奏上,作者也進行了精心設計與把控。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合歡》一書共分為26個章節,以第14章“風衣”為節點,故事的情感調性前後發生了明顯的轉折。小說前半部分主要講述的是韓信與合歡從相識到相知的過程。他們一起打球、一起郊遊、一起入選學校文藝隊、一起參加文藝會演、一起經歷難忘的童年成長,美好的校園生活就如同盛夏時節盡情綻放的合歡花,無憂無慮且充滿歡聲笑語。即便也會有同學間的爭執、德國墓地旁的默坐、銀杏樹下的憂傷,但此時的敘事基調總體上是昂揚向上的,節奏是輕鬆歡快的。然而,到了後半部分,恰如“風衣”所預示的寒意將至一般,小說的情感色調開始由暖轉涼,敘事節奏也變得沉鬱頓挫。由於母親的意外離世,合歡的情緒顯得敏感消極、鬱鬱寡歡,韓信與合歡之間的友誼也不可避免地平添了些許拘束與謹慎。雖然在親人、長輩、朋友的勉勵與關懷下,合歡最終走出了心理陰影,然而,曾經那副像“合歡花一樣好看”的面龐上,再也難覓往日天真無邪的笑容,更多的反而是經歷了破繭之痛後的堅毅與勇敢。這不正是成長的代價與收穫嗎?作者以季節的轉變、花木的開謝來烘襯兒童內心深處的情感波瀾與精神蛻變,堪稱絕妙。

最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的尾聲。肖復興在《創作手記》中提到,小說其實安排了三種可能的結尾,在責編以及多位好友的一致建議下,最終才以現在這個多少有些“大團圓”的結局收尾。“而這和我最初寫作這部小說的原始想法不完全相同。……我不想將小說帶入兒童小說既定的審美定勢和創作模式之中,不想將小說寫成一支甜蜜蜜的棒棒糖。……因為一個孩子成長曆程中的不確定性,往往是我們更是孩子難以預料的。”三種可能的結尾,究竟哪個更好?一千個讀者自然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如果我們對於“合歡”這種花樹瞭解的足夠多,或許就會對作家的良苦用心有著更深的體察與會意。

合歡,俗稱馬纓花,合瓣花冠因夜間成對閉合,故又稱“夜合花”。相傳合歡樹最早叫“苦情樹”,並不開花,或因動容於世事冷暖,或因體會到人間至愛,竟兀自開放,朝展而暮合。歷代文人墨客常以吟詠合歡來寄託相思、眷戀、感懷、追遠之情愫。顯而易見,“合歡”花語,並非僅僅寓意美滿、祥和,更多傳達出的恰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離愁與別緒。由此反觀小說《合歡》的另外兩個結尾,我們就更能體會到作者在自序文章《遠逝的童年》中所說的:“好的兒童文學,應該具有詩意的種子,而這樣的種子很大程度上含有憂鬱的成分。任何一個人的童年,並不都是沒心沒肺的陽光燦爛,總會有陰雨綿綿的時刻。”這或許才是肖復興寫作《合歡》的初衷與旨趣,正所謂“朝看無情暮有情,送行不合合留行。長亭詩句河橋酒,一樹紅絨落馬纓”。

一朵夜合歡,見證了一段機緣,寄託了一份情意,也預示著另一種可能——雖然,韓信從此再沒有見到過合歡;雖然,“幽徑春生豆蔻梢”的少年時代已然一去不復返,然而,生長在記憶深處的合歡花畢竟曾經開過,且是如此的爛漫繽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