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藝術喚醒植物人

用藝術喚醒植物人

2015年12月16日,美美與媽媽在關於自己的展覽上,點亮自己的小檯燈 受訪者提供

廣州一對藝術家夫婦與神經康復專家跨界合作,探索藝術與臨床醫學的雙料先鋒實驗

文/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李妹妍 實習生於宛瑩

夏維倫要賣畫,最捨不得的是妻子吳超。她瞭解每幅畫的創作,畫裡有他們共同的記憶,“賣了就沒了,藝術是不可複製的。”

這些被他們拿出來義賣的畫並不貴,從100元到25000元不等。並不富裕的老朋友也慷慨解囊,短短几天就賣出了24張,夏維倫感動之餘不得不再三強調,“雖然為了支持項目,但也要真喜歡才買!”

他口中的項目,是他們今年發起的“醫院生成美術館”項目。下個月起,他們將聯合廣東省工傷康復醫院、廣東時代美術館等,讓人文藝術進入到醫院,來一場“跨學科串門”。

這算得上是一種先鋒藝術實驗。過去幾年,定居於廣州番禺的藝術家吳超和夏維倫跨領域做“植物人藝術喚醒項目”,個性化跟蹤的4個植物人最後全部喚醒,甚至被許多植物人家屬視為喚醒的“靈丹妙藥”。

但他們並不願意止步於此,“今年我們不喚醒植物人,而是喚醒社會。希望通過‘醫院生成美術館’這個項目,讓各界人士超越利益去參與,在美好和善意中完成自我喚醒。”

藝術喚醒

吳超和夏維倫發起“植物人藝術喚醒項目”(以下簡稱“藝術喚醒”),源於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

2009年,夏維倫突然檢查出腦部腫瘤,手術後出現偏癱失語。住院期間,他印象最深的是隔壁病床的植物人,每天瞪著大眼睛無神地看著天花板,每天做很多物理刺激治療但收效甚微。老母親眼睛不好,每天坐地鐵來送飯,定時給他聽收音機……

植物人既然可以聽和看,為什麼沒有專業人士為他定製一些視聽的刺激方案呢?那總比無目的聽廣播看電視要有效吧?待夏維倫漸漸恢復健康,“藝術還能做點什麼”的好奇便不可遏制地發了芽。

2014年,吳超和夏維倫開始了一項全新的實驗:用藝術喚醒植物人。因腦外傷導致昏迷的19歲女孩美美(化名)成為項目的第一個參與者。

他們實地走訪美美的家人和朋友後,為她製作了一套個性化的喚醒音視頻方案:裡面有她的狗玩耍奔跑、她喜歡的音樂、爸爸媽媽叫她的聲音、好朋友叫她的聲音,“在病房裡給她播放這些音視頻,護工說好幾次看到她有流眼淚。”

這樣的喚醒持續了兩個月後,吳超得到一個好消息:美美已經從醫學意義上“醒來”。

“那是我們第一次意識到,醫學意義上的‘醒來’和我們一般人的認識不太一樣。她僅僅在連連呼喚後會微微抬起右手,但醫學量表判斷她醒了。”吳超內心的感受難以言喻,難道這樣就算醒了嗎?“我們不甘心。”

隨後的幾年,他們一方面不放棄對美美進行藝術陪伴,一方面不斷完善藝術喚醒方案,陸續做了第二、第三、第四個植物人藝術喚醒嘗試。

“最重要的是激發能量,讓植物人有求生的慾望。”吳超為這個項目特別製作了一個抽象動畫,動畫裡有強有力的鼓樂等打擊樂,光不斷擴散、上升,人的身體不斷跳動,植物蓬勃向上生長,“觀看這個視頻的時候,植物人的腦電、心率等醫學指標反應比正常人還強烈。”

臨床驗證

事實上,在吳超、夏維倫發起“藝術喚醒”之前的很多年裡,廣州的神經康復專家虞容豪就在病房中做過粗淺的嘗試。

2005年,香港警察朱振國執勤時遇襲導致腦萎縮,從香港轉送到虞容豪所在的醫院。為促進其意識恢復,以虞容豪為首的醫療小組以高壓氧治療為主,輔以針灸、中西藥治療,並給予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等綜合刺激,“聽說他是曼聯隊的球迷,我們還在病房裡掛滿了曼聯隊的照片。”

“當時這麼做沒有系統性的理論分析,但給他一些人文關懷,感覺肯定是沒有壞處的。”虞容豪告訴羊城晚報記者,成功喚醒朱振國後,他開始關注人文藝術對植物人促醒的作用。

醫學講求嚴謹客觀,引入藝術對植物人促醒究竟有沒有效果?有多大的效果?

從醫41年,虞容豪有自己的判斷:目前臨床上常用的植物人促醒治療方法包括高壓氧治療、聲光電磁各種物理刺激等,“從康復醫學的角度,豐富的良性刺激可以促進損傷的大腦恢復,因此藝術治療也是有一定的理論基礎的。”

事實上,藝術治療的效用也已逐漸獲得部分驗證——由家屬呼喚植物人的名字、給植物人聽他昏迷前喜歡的音樂,都已經被證明有更好的效果。

2014年,虞容豪與吳超、夏維倫一拍即合,以專業醫生的身份深度參與到了“藝術喚醒”當中。在他的大力支持下,他所在的醫院為吳超、夏維倫開闢了一間植物人藝術喚醒室。

雙方的合作進展順利而愉悅。吳超帶領團隊陸續完成了激發能量、激發性慾、激發食慾、安寧癒合四部分共30多條音視頻,集結成共性化喚醒方案庫,供醫院在藝術喚醒室試用。虞容豪的醫務團隊在精神面貌上也有了新的改變,“加入藝術專業治療後,患者每天不是面對呆板的機器,而是更加具有趣味性的藝術互動,這種主動康復的效果比傳統的復健手段好很多。”

形成合力

弟弟阿勳去世兩年多後,黎孋塘依然和吳超、夏維倫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2014年11月,阿勳突發腦出血,搶救回來後一直昏迷不醒。黎孋塘帶著弟弟輾轉求醫,從虞容豪醫生處第一次接觸到了吳超、夏維倫的“藝術喚醒”。

經過前期溝通之後,黎孋塘精心挑選了弟弟從童年到生病之前的比較有情感刺激的照片,還拍攝了一些日常生活視頻片段,提供給吳超做喚醒方案。

2015年7月底的一天,她一進入醫院病房,醫生就說“恭喜,阿勳醒了”。那一瞬間她悲喜交加,“那只是一部分的清醒,他可以轉眼珠看你,對外界有一點點反饋。”

在黎孋塘帶阿勳回家堅持復健治療後,吳超還時常發來信息,跟進阿勳的復健情況,“阿勳沒有辦法講話,一直用眨眼睛跟我互動。到後來,他可以跟我玩加減乘除,甚至會跟我比耶、比贊,我確信他是醒來了。”

遺憾的是,回家兩年後,阿勳在康復過程中突發癲癇而離世,“很感謝吳超他們一直不斷的關懷,藝術這一塊很可貴的是,它不僅照顧生病的人,也照顧病人家屬,支撐我們有力量走得更遠。”

“藝術喚醒”做了近六年,吳超、夏維倫的團隊日益壯大,醫生、心理師、音樂治療師、家庭治療師紛紛加入,並在去年發起了針對植物人阿龍的“全人喚醒”跨學科實驗。

音樂治療師時靜潔參與了針對阿龍的前期音樂治療。她細細研究了阿龍手機裡的常聽歌單,並根據他的音樂喜好和治療需求量身定製了音樂治療方案。

“每個病人都是獨特的,每次治療也都是非常有針對性的個性化治療。”在給阿龍實施第一次音樂治療時,時靜潔讓陪護阿龍的父親母親加入其中,參加即興演奏。虞容豪觀察到,在這期間,阿龍心率會隨著音樂節奏起伏。

事實上,針對阿龍的每一次藝術治療,團隊成員都會同步監測阿龍的心率、血氧等生理指標。時靜潔告訴記者,“在這個全人喚醒項目的初期階段,患者的意識水平的確有上升,但很難界定是哪一環節更有效,因為這個過程是多學科的聯合。”

這樣的合力不僅僅發生在治療團隊內部,還發生在患者和家人之間。

阿龍脫離微意識狀態後,一度對治療表現得很抗拒。治療團隊轉而從家庭入手,對阿龍父母和姐姐進行了共繪等藝術陪伴。家人不再焦慮後,阿龍的情緒也得到了舒緩,主動積極地進行康復訓練,如今阿龍已經能夠在父母的攙扶下走路。

喚醒社會

吳超有時候覺得“精力有限”:做一份個性化喚醒方案,她通常都要和心理學家一起大量地走訪、研究、分析、假設,做成個人定製的記憶影片,在醫院或家中給病人使用後,再做一些調整,“我一年只能專心做一個人。”

這一路走來,他們遇到過很多困難,項目缺乏穩定足夠的資金支持;既要在藝術外的學科領域做實踐,又不被醫學等學科承認而缺乏支持;缺乏穩定有力的人手……而到最後發現,從資金支持者、學科權威到社會公眾,都執念於某種固有的觀念。

在她看來,這個項目最大的意義,在於他們試圖突破一些學科邊界,讓大家在一起工作。“許多人都在提出質疑,當藝術變成了一種醫療服務,它還是不是藝術?我自己很清楚,這個項目始終在藝術的根本上工作,那就是在精神層面上,讓藝術與人的生命直接發生關係。”

2020年一場疫情,讓這種體悟來得更深切。

“疾病的現場,人類最脆弱最痛苦的角落,卻只有醫學在孤身作戰。”吳超說,疾病現場的醫務人員、患者及其家屬,精神正經受煎熬,尤其需要擅長精神撫慰的人文藝術介入。

他們成立了生命力學院,開啟一種更加具有活力和實踐性的“藝術+”模式;同時他們啟動了“醫院生成美術館”項目,嘗試讓人文藝術進入醫院這個特殊的場域,在人人需要經歷的疾病現場進行一場跨領域的藝術展覽。

“當我們以藝術的方法討論,很多人會變得很有想象力。”夏維倫說,今年,他們不但要喚醒植物人,還要喚醒社會。

來源:金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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