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骞丨侃爷王朔

侃爷王朔

文|汪兆骞

北京这地界挺怪,不管什么人都可以称爷,这爷在北京是官称、戏称、谑称,也是爱称。这爷字和“侃”字结合起来,可就很有点文化味道。

“侃爷”,时下因《编辑部的故事》而火爆,又因《爱你没商量》而轰动,令人刮目相看。《汉书·艺文志》中说,“街谈巷语”乃是小说之源,大凡写进中国文学史的名篇巨著,皆是各路侃爷,由阡陌巷闾的逸闻趣事侃将出来的,那诗仙诗圣也常把盏对侃,才有千古绝唱传世。

王朔平时戏称他写小说是“玩”。实际上,这“玩”指写作时的一种状态,一种排除一切功利的杂念,调动起自己全部智力潜能的创作状态。王朔说:“这里的‘玩’字,全无游戏的味道,不是玩文字游戏,更不是游戏人生。”至于说“侃”,无非是指有一个自由松弛的创作环境。

“海马”的哥们儿坐在一起,看起来是神说海聊,抖机灵,耍嘴皮子,实际上正是在这种轻松愉悦自由的环境中,哥儿几个才能畅所欲言,集思广益,互相碰撞、启发,互相掏出硬邦邦的“干货”。用一个“侃”字来概括,实在太贴切了。

“侃”与“玩”的表达,是王朔式的。比方说,对谦虚的表达方式,王朔就与众不同。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作家”二字,就把创作说成“玩部小说”或“焊篇东西”,好不使自己过分地煞有介事。

那年,我们在海南岛举行笔会,已经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王朔,依然留着小平头,一脸的纯真和斯文,在满脸沧桑的作家群中很扎眼。

一次,在风光旖旎的海南岛三亚海滨,召开创作讨论会,修竹椰树在窗外摇曳,作家一个个正襟危坐,高谈阔论,旁征博引,格言迭出,佳句连珠。

冷不丁,纯情少年发言了:“作家总爱标榜,好像笔在手里,真理也就攥在手里,特没劲。我侃小说,偏不照常规办,专门反着侃,逮什么侃什么,绝对没那么多真理。”于无声处听惊雷,很让负有使命感的作家们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

几年来,他侃得极潇洒,侃出了三部长篇小说、二十余部中篇小说和多部短篇小说,还侃成了近百部(集)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仅1993年就侃出一百多万字。

淡泊臧否,勇于挑战

王朔是个耐得住寂寞,经得起骂与捧、褒与贬、臧与否的作家。他和他的作品从不崇拜也从不鄙视任何人,他的心态修炼得特宁静平和。他如今火爆得邪性,但你会发现他很少出头露面,把自己当成骚客名士满世界招摇。这倒使他成了文坛的神秘人物,高深莫测。

《编辑部的故事》逗乐了神州百姓,可在首映式上,他躲在一边,让汽水瓶遮住他那张白皙的脸,待新闻记者四处寻找他的当儿,他早已逃之夭夭,到家里“码字”去了。

各地读者、观众都想一睹这位文坛传奇人物的风采,可他却变着法儿推辞或婉言拒绝,令那些拼了性命追求在电视上曝光的人们大惑不解。

一次,他答应和我们到河南参加文学活动,可他临时变卦,哼哼唧唧说是老婆到日本演出,他实在动不了身,结果把我们搞得很狼狈。

人家听说王朔要来,一批文学爱好者一大早就拥向会场,弄得大批警察莫名其妙地来维持秩序,以为来了大人物。当人们听说王朔因故未能赶来时,那遗憾化为愤怒的场面,至今还让人后怕。

有一次,蒋子龙托我请王朔到天津作协开办的书店去签名售书,王朔忙求我“救驾”,说死活也不敢在津门蒋爷面前端架子,实在是因为“人的形象不如作品有力”,就请免了吧。

偶尔,他也抽冷子和他的读者观众见见面。一次,在地质礼堂,王朔孤零零地坐在台上,让一口气儿看完他的五部电影的观众“看”他。经抽签而有幸“看”王朔的,其间有在雨中排了一宿队的,有退掉了火车票碰碰运气的,有的是高价套购了电影票而得此殊荣的。

“噢,这就是王朔呀,”一位外地旅客带着几分崇敬,“他可是发了大财又出了大名喽!”

“他怎么这样儿啊,我觉得他应该是挺坏的,至少应该有络腮胡子!”一个女大学生挺遗憾地说。

台上的王朔一脸傻笑,眼神透着狡黠。

“你玩文学时是不是特得意?”

“写的时候特累,写完了特烦。”

“你是否以一种观念、一种情绪来指导你写作?”

“我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没有一种不变的观念,所以我靠本能写作。今天下雨,心不顺,心烦,下笔时就好像对人生充满仇恨。要是哪天捡了个大便宜,下笔时,就会十分大度。”

“你的作品有多久的生命力?”

“不知道,我和我的读者得一起死。”

他甘于寂寞和冷落,能够容忍别人对他的误解乃至对他作品的“围剿”,却从不屈服于挑战。前两年,外国电视剧几乎占据了我们的荧屏。王朔不服:“我就纳闷儿了,怎么总让洋人在咱眼眉前晃悠,咱中国就没人啦?”

于是,1988年大雪封住京城的岁尾,王朔和几位侃爷搓着冻红的手,在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年轻的副厂长郑晓龙的率领下,钻进蓟门饭店的一个套间,二锅头就着花生米,侃了个天昏地暗,便有了《渴望》的诞生。

又一年,看了春节晚会的节目特没劲,王朔等人又钻进郑晓龙的汽车,开到秘密地点“猫”起来,又是二锅头就着花生米,侃了几个通宵达旦,遂有《编辑部的故事》问世。

王朔也看不惯港台的言情室内剧在大陆抖威风,就拉来在海南岛经他撮合成为夫妻的王海鸰和乔瑜,闷头练活儿,他一天写万把字,苦不堪言。很快,他们合作的我国第一部四十集室内言情剧《爱你没商量》在中央电视台开播。这部凝重而又充满哲理的作品,把王朔的戏剧才华更充分地呈现出来,幸运的观众再一饱眼福,又愉快地眩晕一次,而批评者则大骂王朔“江郎才尽”。

“海马”宣言和幽默运动

写侃爷王朔,自然不能不提由他和马未都最先组织的“海马影视制作中心”。松散的海马集团军,几乎纠集了当今文坛最活跃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家,如朱晓平、苏雷、莫言、魏人、马未都等。

他们思想活跃,雄心勃勃,力求通过他们的创作,改变影视的平庸和粗制滥造,大有力挽狂澜、横扫影视殿堂之势。且看“海马”宣言:“海马全身可以入药,有壮阳、健身、催产、止痛、强心之功效……”戏谑而不失庄重,表达了他们对艺术的全方位追求。

几年来,“海马”不负众望,产生轰动效应的《渴望》《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等佳作,无不是他们策划和编制的。但文艺创作毕竟不是作坊式的,因此,后来“海马”解体也就命中注定。

侃爷王朔爱玩,玩得特疯。光我就和他爬过黄山奇峰,徜徉于滇池湖畔,戏水在三亚海滩……后来,他手头的活儿太多,顾不上玩了。“海马”的哥们儿经常把他劫持到马未都经营的“卡拉OK”去消遣一下,免得写呆,写傻,写出毛病。

他侃起来云山雾罩,曾令各路侃爷黯然失色,可拿起“麦克”就傻眼了,逮这时候报仇挤对他,是大伙的一乐儿。每到这时,他身子往后坐,拼命挣扎,一脸绯红,作揖求饶,苦难深重地哀嚷道:“各位爷,放条生路,让我回家‘码字’去吧。”那份德行就大了。

神侃是海马集团军的必修课,平日里抖机灵的,呆头傻脑的,一进入侃境,立刻都变成了神仙。侃是一种幽默运动,一种智慧游戏,可以娱乐社会,干预生活,缓解敌意,修炼灵魂,悟彻人事,是一种横溢的才华,一种积极的生活形态。

况且,侃着侃着,便有一部作品的雏形在各位侃爷的脑袋里形成,无怪乎上海人也高呼“上海人侃起来”……可以说,没有了以京式幽默为底蕴的神侃,就没有了王朔的作品,也就没有了王朔。

一个不端着、不矫情、敢于自嘲、时不时“幽”自己一“默”的人,才称得起“侃爷”二字。大凡侃爷都有好人缘儿,他们之间心也是相通的。

侯耀华之所以欣然同意饰余德利一角,是因为冯小刚给他打电话,请他演余德利时说,“我是王朔的朋友”,于是,凭着相互间心灵上的一种感应,他极痛快地答应了。

这之前,他不认识王朔,他是通过王朔的一系列作品与王朔相识的。这位也是侃爷的“猴哥”说:“王朔的作品像个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着一壶滚烫的水,您可以沏茶,也能泡咖啡,甚至冲一包方便面,抑或用来烫酒。”“他是以‘温补’的方式调剂着人们的胃口,当然时不时也会扎上一针……”侯耀华真正读懂了王朔。

好梦难成真,只好去“写字儿”

朔爷如今成了独领风骚的作家,并不像有些人所说完全出于偶然,其实他的写作天赋,上中学时就表现出来了。

朔爷的同窗学友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样的场面。老师在上作文课时,在黑板上写下题目,然后用几句话解题,便说:“抓紧时间,写吧。”学生们思索片刻,纷纷埋下头,挥笔书写。

王朔却不随俗,但见他挺胸昂头,旁若无人地充傻犯愣,都过了一节课了,他硬是不动笔。老师见他心不在焉,便带几分愠色走到他跟前催问道:“人家都写一半了,你怎么还呆愣着?”王朔就等着这个出风头的机会,得意扬扬道:“他们在纸上写,我却在心里写呢!”

他口出狂言,老师一愣,同学也一愣:这小子好狂!老师怕影响学生作文,决定暂且不理这厮。一节课又快过去了,突见王朔铺纸提笔,神情专注,唰唰唰,笔走龙蛇,下课铃响前,作文已捧到一脸大惑不解的老师眼前。

老师不屑地先扫一眼王朔,然后又看作文,那双眼似被什么钩住一般,目光再不离开,不久,眼睛闪出兴奋之光,读罢,大声赞道:“好,挺好!”

十六岁的王朔逃避了因“文化大革命”而喧嚣混乱的城市,糊里糊涂到北海舰队服役,整日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碧蓝的天空,觉得特没劲。

当时,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并没有雄心大志的他,会有踌躇满志坐在成功的岸边回望这斑斓人生的时刻。不久,他的一位战友因发表了一篇小说而声名鹊起,他颇不服气。

尽管他一直认为最没出息的才去当作家,但他还是偷偷躲起来,吃力地写起小说。他曾嘲弄过战友,说:“你背着伞从飞机上跳下来,落到地面砸着的人,八成是写小说的。”说归说,他毕竟抵挡不住当作家的诱惑。

朔爷做过许多梦,有的梦还挺瑰丽,但命运并不总对他施以恩惠,他常常是好梦难圆。

他从小就爱看电影,对那些在战火中出生入死的英雄羡慕得要死。他想,当个演员不错,又出风头又过英雄瘾。一次,从不照镜子的他,居然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还很漂亮,从此便自鸣得意,时至今日,他还时不时话说“公瑾”当年:“我年轻时一表人才,特奶油!”

于是,托亲求友,他总算谋得一次试镜机会,喜得他日不安宁,夜不成寐。终于熬到了进电影厂试镜那天,他很早就喜洋洋地挺胸叠肚,来到摄影棚。谁知灯光一打,镜头一对,英俊的小伙儿竟如霜打的茄子,风采全无。

他悻悻退出摄影棚时,哥们儿围上来问他:“有戏没有?”他自嘲地一笑:“机子对准我,特发怵,不定说出了什么,给咱中国人丢脸。”他对电影制片厂留下深情的一瞥,不情愿地离开,最终没能当成影星。

后来,在姜文执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扮演了一个小角色,的确算不上精彩。或许,最近他异想天开,亲自导演自个儿的长篇改编的《我是你爸爸》,火一把,也说不定。

当演员之梦刚破碎,接着上大学的愿望也化成泡影。他玩命地复习了一年,但“文化大革命”使他荒废学业达十年之久,他怎能创造奇迹?七门功课总共才得了两百分,也就不错了。

朔爷不甘心命运的摆布,他要抗争。大学考不上,那就好好地赚大钱吧,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他东挪西借,筹到一笔款子。当他登上南去的列车,捂着塞在腰带里的“银子”,幻想着大票子淌水般流进腰包,惬意地笑了。几个来回,折腾得孙子一般,人都瘦了一圈,收获无多。这位中国最早的倒爷之一,只好退出竞争,自认晦气。

有一次,他得了点儿小钱,咬着牙打个“的”,想过过有钱人的瘾,却发现开出租车特赚钱。“得,咱爷们儿也练练这营生。”决心下定,他又凑足了很大的一笔钱,便托人去买一辆快报废的小轿车。

不久,交了钱,看了车,朔爷又盘算起来:“晚上开车宰款老外,准能发了……”谁知,这个梦又破灭了,那答应给他弄车的人,犯了案,被逮起来了。

后来,王朔又和人合伙开饭馆,原来想赚几个钱。没想到,别人一个赛一个地能侃,出门在外,总是掏出经理的名片,笑容可掬地摆谱儿,只有王朔坚持说自己是个厨子,并且还真是下厨掌勺,煎、炒、烹、炸、炖,样样都能对付。

小说家苏雷曾对我说过,一次,王朔拉苏雷等几个哥们儿去他开的小饭馆蹭饭,寒暄之后,王朔下到厨房,亲自掌勺,不大会儿,呼啦啦一桌北方菜就上齐了,看着大伙甩开腮帮子猛吃海咽,脸上流汗,嘴上冒油,王朔很得意地笑了。

过了几年,最令他那几个合伙者不解的是,这个掌勺的小厨子怎么突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作家了呢?

真的,当倒爷、开饭馆穷得叮当响,而“写字儿”却让他发了大财,这真是邪门儿了!

改变了朔爷生活的人们

带着海水的咸味,他把偷偷写成的小说稿寄了出去,然后就坐卧不安地等待。

他很走运,三个月后,他鼓捣出的短篇小说竟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他捧着那本刊物,挺胸叠肚,着实地神气了好几天。于是又乘兴弄出了七八篇,一股脑儿地投向了几个编辑部,不久,他接到去北京改稿的通知。他自以为幸运,其实命运对他并不宽容。

改稿期间,他的狂热渐渐降温,靠自己的那点儿小聪明玩不转了,热情的编辑越热情,他越认为自己是糊不了墙的烂泥。最后,他找了个“中越前线吃紧”的堂皇理由,仓皇逃窜,令把他视为可造之材的编辑不胜惋惜。

若干年后,他复员返京,突然接到这位编辑的电话:“我一直在找你……”不相信世上有真情的人,被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冷却的创作热情又被激发起来,但他快捷地投出去的大量稿件,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被退回来,他陷入了惶惑和痛苦之中。

他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外名著,用心和那些大师交谈。他写了撕,撕了写,笔被磨秃,废稿装满了麻袋。终于有一天,在他妻子的女友的怂恿下,他走进了《当代》杂志的编辑部。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位颇有经验的老编辑。

老编辑一口气读完他的作品,如同抱了一个金娃娃似的兴奋得两眼冒光,彻夜难眠。在他耐心的指点下,他三易其稿,先后写了十多万字,最后大删大砍,以四万字的篇幅,冠以“空中小姐”之名刊登出来,受到读者好评。

在评“当代文学奖”时,他竟然也榜上有名。于是,这个陌生的名字,引起了文坛的注意,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令文坛瞩目。

个体户和舞星的罗曼史

侃爷王朔的恋爱和婚姻,比他成为作家更具有传奇色彩。

一个闷热的夏夜,辞去北京医药公司公职,和别人合开一间小饭馆的王朔闷得死去活来,就陪几个哥们儿到北京舞蹈学院找女孩子“起腻”。天赐良缘,认识了即将毕业的沈旭佳。

当时,小沈是学院的尖子,曾获全国舞蹈比赛奖。原本,王朔对这种逢场作戏式的邂逅,并不存在什么幻想。

临分手时,他留下电话,对国色天香的小沈打哈哈说:“要是实在没劲了,就给我打电话。”结果,两个“没劲”的人,真的相互打了电话。

于是,便有了到玉渊潭游泳的约会。两人躺在婆娑的垂柳下,都急着想证明自己的高雅,便绞尽脑汁,背诵外国文学大师的名字,待日落远山,薄暮低垂,两个人累得半死。

几次约会,肚子里不多的存货,全都抖搂干净了,就各自现了原形,于是不约而同地改变话题,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地侃起俗人俗事,接着如数家珍般竞相道出各自的隐私和“劣迹”。当双方都发觉说得太多而后悔不迭的时候,已再无法使自己扮成一个高雅的人了。就这样,一对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以坦诚和率直的天性成了知音。

一次,东方歌舞团在天桥剧场演出舞剧《屈原》,分到该团的小沈担任重要角色。小沈那天生的丽质、婀娜的舞姿,使台下“莅临观摩”的王朔突发异想:“娶这样一个老婆挺不错。”他俩接触多了,都不再去找异性朋友,只有他俩出双入对地相约在花前月下。

有一次,王朔不辞而别,两个月音信全无。回京后,他发现偎在他怀里的小沈,嘴角起了一串大燎泡。此刻,他们都证实了对方就是自己期待和呼唤的那个意中人。

不料有一天,有人以组织名义,向小沈所在单位揭发王朔的种种“劣迹”,把好心的领导吓坏了,忙找小沈谈话。谁知,小沈听后,非但不惊诧,还抿着嘴笑了,反倒使领导诧异起来。她平静地向领导表示感谢之后,说,这些“劣迹”王朔早对她讲了,相形之下,那些搬弄是非者的劣迹才值得注意哩。

王朔得知此事,骂了一句“丫挺的”,以哲人的口吻说:“对方是干什么的,对相爱的人并不重要。和一个体面的、有地位的人把关系搞暧昧很容易,而真正能引起双方历久不衰兴趣的绝无仅有。”沈旭佳也来了灵感,过去未曾留意的细小情节,蓦地像庄周化蝶般盘旋翻舞,她深情地望着王朔说:“人生难觅的是真情。”

他们都陶醉、眩晕在对方的魅力之中,而经济的拮据使他们窘迫、尴尬。王朔失业,收入全无,小沈工资无多。

一次,数九隆冬,小沈演出时,她唯有的奢华的裘皮大衣和手表在后台被窃,只好瑟缩着跑到旧货衣摊,花几块钱买了一件破旧的短棉大衣,裹着回家。从此,人们发现小沈那窈窕的身段被旧大衣弄得挺臃肿,而胖乎乎的王朔因穿着小沈练功用的旧绒衣而变得苗条起来。

这不影响他俩满世界穷开心。无缘再进快餐店“奢侈”一下,买两个热烧饼充饥,同样有滋有味,没有手表就看太阳估算,也饶有情趣。

最惨的时候,伏案写作的王朔,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俗话说,“诗穷而后工”,王朔潜心读书写作,他感到生命的四周有一种巨大的磁场在骚扰着他,使他时而沉重,时而轻飘,那是命运的呼唤吗?

他和小沈合作的中篇《浮出海面》在《当代》发表后,他们的处境才日渐好转。到1986年,红叶染红金秋的时节,这对苦恋着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久,爱情结了果实,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为这对年轻的夫妇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一脑子新潮,却信看相问卦之术

迷信和现代文明是对立的,但一脑子新潮的朔爷,有时候还特信看相问卦之术。一次,闲聊时他对我说:“我特信‘易经’‘八卦’什么的,特灵。”他曾利用外出开会之机,在上海、武汉等地请朋友找“高人”看相。

不知是凑巧,还是真的灵验,几位“高人”竟英雄所见略同地说他命里有金库,得一贵人,虽唾手可得,却又捞不到。见我怀疑,他正经地说:“我三十六岁是成绩的高峰期,我可得过过好日子,穷了那么多年,也该人模狗样地享乐享乐人生,别只担空名了。”

他还一脸认真地说,十年一个轮回,到时候文坛混不下去了,绝不赖在文坛,靠写自传和卖豆腐块小文章谋生,也许会去上大学什么的。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绝无调侃之态。

大雨冲了龙王庙

大约是两年前,已经下海折腾的王朔突然来找我。同在一城,近在咫尺,却难得一见。他还是老样子,如女作家范小青所说,只觉得又长胖了些,又长高了些。

我也纳闷儿,三十多岁的他怎么总还是一脸孩子气?叶兆言或许说得对,王朔的童心太重,因此给人感觉老是在成长。

和王朔聊天,听他插科打诨,口无遮拦,妙语连珠,实在是一种享受。每次和他同游,一路听他正经和不正经地神侃闲聊,我常常彻夜无眠,肚子笑得生疼。但此次看他端坐沙发上,一扫往日惯有的精神,我倒觉得有点别扭。

王朔说他在荧屏银海沉浮一阵子后,非但没有金盆洗手,不再“码字”,反而魂牵梦萦,总也忘不了伏案创作。他正在构思一部三部曲式的长篇小说,并表示在创作手法上要鼎足革新,让世人晓得他也能玩深沉。

我不敢苟同,劝他说,一旦改变了你的叙事方式,“王朔”可就没了,写顽主、兴调侃、玩言情,既入山门,又离经叛道,才使文坛无法回避地进入了“王朔时代”。

他临走时,拿走几大摞稿纸,沉甸甸地装满了他的大挎包。他特喜欢用人民文学出版社厚厚的八开稿纸“码字”,说面对它,就能找到感觉。

两年光景倏然而逝,他曾打电话给我,不无惆怅地说:“不知怎的,我一点写小说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放下电话,我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就在我苦苦等待他的长篇时,北影的夏刚由王朔介绍找到我,拿走我编发的王朔的《无人喝彩》。

过不久,另一电影厂又拿走我编发的他的另一个中篇《永失我爱》。一天傍晚,姜文照王朔提供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我家那座有着修竹和葡萄的小院。

在谈到王朔和他的作品时,姜文以其深刻而睿智的眼光评价道:王朔的小说思想、感情、内涵,有以荒诞风格为特征的现代审美因素。后来他把王朔的《动物凶猛》搬上银幕。姜文是有眼光的。

《动物凶猛》,王朔原是给我的,但出于那时文坛正莫名其妙地批王朔和他的“痞子文学”等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只留下他写纯情的两篇,为此,我至今仍深感遗憾。

还令我遗憾的是:我们在风光旖旎的香山评第三届“当代文学奖”时,我作为评委,却孤掌难鸣,王朔的《无人喝彩》《永失我爱》居然名落孙山。为此,不谙酒性的我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令在座的同行瞠目结舌。

这几年,王朔虽不写小说,却不妨碍他时不时在报刊上露面谈文学,口气依然很大。比如,“我要写得跟《红楼梦》一样,我多丢份儿哪。两百年后的人再跟一个乾隆年代的文化人写得差不多,我以为那叫寒碜。曹爷是牛气,是了不得,但时代毕竟得往前走啊……”

王朔恶作剧式的调侃让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我经常寻找理由原谅他:《红楼梦》这一文学高峰,总应有人超越,不然岂不违反辩证法则?与其拜倒,莫若勇于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倒特钦佩王朔。

最近,在通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抵抗与投降之争中,一大批作家以“只做不说”的态度对之。而一向无所顾忌的王朔又按捺不住,以惯有的狂言和自信,以惊世骇俗的语气,纵横捭阖论起文坛此役,历数臧否文坛风云人物,使自己再一次成为文坛令人刮目相看的热点人物。

细读王朔和《北京青年报》记者的谈话,发现王朔改变了经常拿文人及其价值观开涮的极富个性的挑战,而是板起面孔义愤填膺地声讨同类。读起来,挺别扭,这感觉和听人大声疾呼文坛世俗化,要挺身而出捍卫“精神家园”一样。

聪明绝顶的王朔是不应相信文坛真的出现世俗化现象,自然也无须谁来捍卫“精神家园”的。放弃轻松潇洒的恶作剧式的调侃,我不知道王朔是走向成熟,还是相反,抑或仅仅是像有些人不甘于寂寞,让人们不忘记自己而做的一种姿态。

老实说,在我看来,在对文化品性的历史断层与现实畸变的认识上,王朔和张承志、张炜们并不只有抵牾而无相通和共识,王朔不正经的痞相人所共识,而他的真诚却鲜为人知。

他的作品里,几乎都有叩问自我灵魂的意义,在调侃、嬉皮笑脸和恶言秽行的背后,有不泯的真情和诗情,在反传统的外壳里,藏有深深的酸楚和悲痛。

从这个意义上讲,王朔对张承志、张炜的“开罪”,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和自家人操起干戈来了。文坛原本就不平静,文人又都累得可以,聪明的王朔咋就揣着明白说糊涂呢?

汪兆骞, 河北昌黎人,1980年后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辑部副主任、编审,《当代》杂志副主编。著有经典史诗级民国大师集体传记“民国清流”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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