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名联◎杨闻宇

对联作为特定的文学样式,与古典诗文相互渗透,在文苑里独具一格。有人估算,千百年来,见诸书刊的对联已逾 20万副,从胜迹祠宇、市井行业、天地虫芥到节庆祝贺、哀挽伤悼,包括讥讽嘲评、谐趣妙对,涉及内容广泛。

对联起步时,汉字书法艺术就是对联的主要表现手段,二者辅车相依,华辇骏骑似的配套而行。意境广远、内容深刻的对联,很自然地升格为名联。名联足力强健,播扬久远。书法与名联同体,几乎走遍了生活中的各个角落。而与女性有关涉的名联,对联里也可见。

咸丰年间的京师名伶翠琴病故,众多挽联里有这样一副:

生在百花先,万紫千红齐俯首;

春归三月暮,人间天上总销魂。

农历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翠琴生于二月十一日,病逝于三月晦日,这里将其生卒年月与妍丽风姿、高超技艺融为一体,赞誉其色艺,亦悼其早逝,切题切景,别有韵味。

袁枚的女弟子金逸,有奇才,喜作诗,不幸新婚一载即病卒,年仅 25岁。闺友汪玉轸写下这样的挽联:

入梦想从君,鹤背恐嫌凡骨重;

遗真添画我,飞仙可要侍儿扶。

此联构思灵巧、别致,感情真挚、细腻。汪玉轸也是袁枚的女弟子,读罢这副挽联,我深深敬佩姐妹二人的青春才华、珍贵情谊。

女性在重要历史人物生活里不可或缺。有的与名人生活中有接触,于是就有名人为之撰联。

汤显祖年轻时就才名远播,张居正很为赏识,数次召见,汤显祖不与权贵为伍,坚决不去。新婚之夜,汤显祖进入洞房,新娘是个才貌出群的闺秀,对新郎仅是耳闻,从未实见,新娘微笑着说:“苏小妹三难新郎,传为佳话。眼下烛明如昼,我想一难于你,如何?”说罢,指着眼前的熠熠红烛,吟出上联:

红烛蟠龙,水里龙由火里去;

烛体上刻的蟠龙,在蜡烛燃烧时渐渐消逝,是为“由火里去”。出题太突兀了,匆促之间,汤显祖难以为对,低头伫立时,猛见新娘足穿红绣鞋,便借机组词,遂得下联:

花鞋绣凤,天边凤从地边飞。

这无疑是一副“绝对”,汤显祖著名的剧作是《牡丹亭》,剧中那位杜丽娘形象胚胎的形成,自这里也可窥得几分。

道光进士沈葆桢的夫人,是林则徐的女儿林普晴。妻子病逝,丈夫写下这样一副妙语连珠、哀婉凄恻的挽联:

念此身何以酬君,幸死而有知,奉泉下翁姑,依然称意;

论全福自应先我,顾事犹未了,看床前儿女,怎不伤心。

沈葆桢咸丰五年( 1856年)擢九江知府,后随曾国藩佐理军务,林普晴亦随夫参赞军机。林普晴辞世,曾国藩的挽联为:

为名臣女,为名臣妻,江左佐元戎,锦缎夫人分伟绩;

中秋日生,中秋日卒,天边圆皓魄,霓裳仙子证前身。

沈葆桢、曾国藩分别在挽联里所表述的内容与情怀,难道还有更居其上的艺术方式可供选择吗?由此可见,名联之传世,自有其渊源。

有的女性,原本就是历史名人生命进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她们随着历史名人步入名联之林。

韩信之墓在山西霍山,“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的墓联,从历史紧要处触及朝野多人,简洁扼要地提炼总括了韩信的一生。一知己指萧何:萧何月下追回韩信,劝刘邦拜其为大将,使韩信获得新生; 10年后,吕后也是用萧何计,由萧何亲自骗信至长乐宫,斩之。两妇人一指吕后,一指漂母。韩信少时穷困,受辱于市井恶少,“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韩信当初没有变作饿殍,全仗漂母。倘无漂母而饿死韩信,楚汉之争的历史会不会重写呢?两个妇人,漂母没有留下姓名,可她的历史作用,当不在吕后之下。

岳阳楼东北隅的小乔墓,墓小,墓联却不少。其间有这样一副:

铜雀锁春风,可怜歌舞楼台,千古不传奸相冢;

杜鹃啼夜月,也为英雄夫婿,三更犹吊美人魂。

浅显平易的文字背后,掩遮着奠定三国鼎峙前至为关键的赤壁大战。据郭沫若先生考证:“在赤壁之战时有小乔参加。”英雄割据终归于一枕黄粱,抔土埋香能熏染名士胸襟——名联与文史诗词互为渗透的效用,这里体现得尤其到位,自铜雀台始,以美人魂收,史册里约略提及的小乔,这里似有“提纲挈领”式的艺术功能。

杭州栖霞岭的岳墓之前,此处名联逾百,格外引人注目的是: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拜谒岳坟者,谁能不读此联呢?此联看似随意,实则与韩信墓联是同样的视界辽阔,寓意深邃,概括力出人意料,超乎寻常。言简意赅是伟大精神的重要特征,可有谁能够想到,该联的作者竟然是清代一位姓徐的女子。

一副副对联步调徐缓、沉稳,并不像翔雁、流水那么迅疾,却会在人们的精神领域里走得很远、很远。

世人关注历史进程中出类拔萃的杰出女性,名联又岂能放过她们生命里闪耀着的绚丽光彩呢?

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执政期间,废除门阀制度、促使生产发展,可又滥杀文武臣僚,其功过是非实在难以评说。有人就选中乾陵墓园的无字碑,吟下这样的联语:“大功俱在史,小节不须书”,简洁干净,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艺术上也算是善于遣词。

关于虞姬,安徽灵璧县城东有“虞姬墓”,墓联为:

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

姬耶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上联用高明“红颜自古多薄命”句,下联取杜甫“独留青冢向黄昏”句,上下联之首字缀成“虞姬”, 设问作答,不着痕迹地递进成联,又极其自然地提及着她的命运。

虞姬墓在安徽灵璧,其庙在浙江上虞。庙联是:

今尚祀虞,东汉已无高后庙;

斯真霸越,西施羞上范家船。

此联用典浑切,褒贬分明,肯定了虞姬展袖自刎的贞烈气节。

浙东女性之刚烈体现在名联里的,还有近代女侠秋瑾。秋瑾 1906年从日本归国从事反清斗争。有一天,她同几个革命党人来到天姥山,登上动石夫人庙。听闻当地人介绍此庙的传说,秋瑾想到了清廷的腐败、列强的欺凌、山河的破碎、国民的怯懦,心潮难抑,随即口述一联:

如斯巾帼女儿,有志复仇能动石;

多少须眉男子,无人倡议敢排金。

秋瑾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尖锐石块,将自吟的联语刻画于庙墙。刚刚写罢,忽地泼下一阵滂沱大雨,“浙东飞雨过江来”,瞬息间又雨过天晴,秋瑾方才刻写的字迹没有被雨水冲刷模糊,反而像填润了墨汁,益发清新。在场的人竞相传告,致使秋瑾此联得以流传。秋瑾著名的词句是:“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天姥山联语正是三年前的《满江红》一词的赓续。一年后,秋瑾被杀害于绍兴古轩亭口,被难之处的亭柱上,当即就出现了这样的联语:

悲哉秋之为气;

惨矣瑾其可怀。“悲惨秋瑾”,这是历史老人深长的叹息声。

蔡锷是近代军事家,蔡锷病故,众多挽联中,人们一致认为小凤仙的挽联是难得的妙品: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十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蔡锷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时认识了小凤仙,爱憎分明的小凤仙敢作敢为,蔡锷在她的帮助下逃回云南,起兵讨袁,赢得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护国战争的胜利。

面对天地日月,风云变幻,对联美学含义的开放性、坦诚性、磊落性独具一格。行至 20世纪,作为文苑里别致的一座,是否可算是抵达了联语艺术之峰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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