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樓頭,欄干拍遍

我們今天讀詩詞,會把辛棄疾當做是豪放派最典型的詞人,他的祖父辛贊曾經在金朝的開封做過知府,他自己完全可以再去做金朝的官,但是他卻一生力主抗金。他二十歲的時候在山東老家,就曾經集結兩千人,加入耿京的起義大軍。三年以後,耿京的軍中出了一個叛徒張安國,殺死了耿京,解散了義軍。辛棄疾帶著自己身邊僅有的五十多人,殺入金人的重重包圍之中,活捉了張安國,束馬銜枚,夜行疾馳,一路奔回了南宋的領地,到臨安把張安國斬首。那一年辛棄疾只有二十三歲。這樣一個人,你能只把他看做是一個文弱書生嗎?

落日樓頭,欄干拍遍

看看他的登樓,看看他的氣概。辛棄疾登上京口北固山的北固亭,一眼望斷長江。他的《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還有什麼地方能去望見他的神州啊?有多少中原大地已經在異族的鐵蹄之下了,此一刻此一地,滿眼北固亭樓頭的風光,望見了古今的那些興亡,悠悠遠去,眼前只有這帶走了千秋往事的不盡長江。

在另一座著名的樓上,辛棄疾的心事百轉千回:“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十鬥是一斛,千斛得是多少?他給自己的憂愁一個量詞,讓後世讀到的人望向天際,細細鋪開千斛憂思。他上這個高高的樓頭來弔古,忽然覺得心頭被那麼多的悵惘滿滿地堵塞住了。“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建康,如今的南京,一直被稱為是虎踞龍蟠的帝王之都。而今縱目四望,看到的只是破碎的山河,朝代的興亡。“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斜陽在嫋嫋煙柳外,水邊有覓食的飛鳥緩緩歸來,風吹著隴上的喬木黃葉蕭蕭。“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水上孤帆西去,不知什麼人,吹起一聲笛子的悲鳴……這一刻所有的憂傷無法言說,這半闋詞,悠悠喟嘆著自己一眼望見的古今興衰。

落日樓頭,欄干拍遍

在建康賞心亭上,還有另外一首最著名的詞,即《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長江水裡流淌著光陰,遠遠望去,徐徐展開的是又一個遼闊的清秋季節。“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那些小山,因為離得太遠,望過去有的像美女頭上的螺髻,有的像橫陳的一支支玉簪。這麼靈秀的江南山水,在他看來不過是“獻愁供恨”而已。只有江山見證了興亡,雖然江山不改顏色,但在這個清秋的季節,還是隱隱地把那種物是人非的憂傷襯托出來。辛棄疾總想領軍抗金,收復失地故鄉,但是又做不到。一個山東大漢流落到了江南,自稱為遊子,就算腰間帶吳鉤,他又能夠做什麼?唐朝的李賀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可辛棄疾的吳鉤此刻無處搏殺,在這個時分他能夠做的事情只是:“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幾個短短的句子,地點是落日樓頭,聲音是斷鴻聲裡,主人公是江南遊子,動作是拔出吳鉤看了,無奈之下把欄干拍遍。為的是什麼?“無人會、登臨意。”

落日樓頭,欄干拍遍

為什麼我們要向古詩詞學習呢?因為它會把人的情緒變得動作化。我們現在總在描寫一個人心中悲傷啊,難受啊,失落啊,空虛啊,這都是什麼感覺呢?辛棄疾用一連串電影畫面般的動作,把夕陽迷離斷鴻哀聲之下無可託付的一段心事表現得酣暢淋漓。接著他連用了晉朝張翰和三國劉備的典故。“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我不能像西晉張季鷹,可以忘懷時事,見到秋風乍起就想起家鄉蘇州美味的鱸魚,居然棄官歸鄉。於我而言,那不是一份安頓。“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我也不願像只為自己置備田地房產的許汜,不然應該心存慚愧,無法去面對雄才大略的劉備吧。僅僅為安頓生計,我心有不甘。“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這裡又用了東晉大將桓溫之典故,桓溫北伐,看著自己早年間種下的那些樹苗已經幾圍粗,撫樹流淚,“可嘆流年,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樹都長這麼大了,人怎麼能不經過流光的蹉跎?辛棄疾藉此抒發年華已逝,壯志未酬的惆悵。“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當時他正在建康通判的任上,南投八九年,但一直都被閒置著,英雄蹉跎了最好的年華,猶自不得報國。他看山看水都是愁緒,心事無法寄託,只有美人的紅巾翠袖來擦掉這一把英雄之淚。

落日樓頭,欄干拍遍

都說詞小,有人認為“詞”是“詩餘”,就是詩人的餘興之作,所以小詞往往都是兒女情長。而詞也能寫得如此之大,有蘇東坡之曠達,辛棄疾之豪放。我們只要讀一讀中國詩詞,它的美就在這種音韻跌宕之間迴旋,境界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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