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上海女子圖鑑》導演程亮:希望拍出都市的溫度

在《北京女子圖鑑》吸引了大部分眼光和原版粉絲火力後,《上海女子圖鑑》播出後顯得相對安靜。可能是時間跟得太緊觀眾疲勞,也可能是主演們不如戚薇搶眼。但看過的人認為上海版較北京版女主角的生活,更接近普通人的都市打拼路徑。

专访|《上海女子图鉴》导演程亮:希望拍出都市的温度

更接近普通人的生活,也意味著有更少的爭議。同樣的男朋友買包情節,《上海女子圖鑑》的羅海燕(王真兒 飾)沒有因為被同學嘲笑是假包而大發雷霆,而是用更普通人的方式自我消化。包括對待陪酒的態度,羅海燕果斷選擇離開,絲毫不留想象空間。

她在工作上有想法但不透露野心,沒有不論男女都愛自己的上司,也沒碰上老闆情人,只能靠一個個案子做給自己加碼,打拼一兩年才逐步有主動性,一步一個腳印踏實地走晉升道路。

《東京女子圖鑑》的話題性來自對女性慾望,攀比心理的討論,《北京女子圖鑑》的話題性來自女主角大尺度的行為模式,這點上,《上海女子圖鑑》都沒急著體現,而是從外地女孩融入上海入手,通過適應職場、買房、升職等實際行為,漸漸揭開她的慾望到底什麼。

單就女主角的行為來講,羅海燕更符合觀眾對於都市女性獨立的定義,不論是彈幕還是評論,都少有對女主角行為問題的疑惑。這是該劇80後導演程亮想要的結果。

“建組時跟東京劇組開會,編劇跟我說,這個是唯一一個女主角不愛任何她交往過的男人的劇。這點我不能理解。我覺得你不要給我來瞎七八糟,認認真真,一個事情來了,要現實而認真去處理。”坐在黃浦江邊的大落地窗前,上海人程亮講著濃厚的滬普。

畢業於北電導演系,拍過《宅男電臺》《奇妙世紀》《關於上海的三個短片》等短片,程亮在都市短片領域裡可圈可點,題材也涉及過懸疑、愛情、生活等各方面,由他來操刀執導,《上海女子圖鑑》的現代感是一大優勢。

专访|《上海女子图鉴》导演程亮:希望拍出都市的温度

《上海女子圖鑑》截圖

剛聽說要做北京上海兩部女子圖鑑,程亮不怎麼理解,“我的初始反應很驚訝,因為如果中國要拍一個劇沿襲東京感覺的話,肯定是上海更有代表性。”

和北京同時建組,率先殺青,程亮認為上海版雖然是後播,但他對劇集的口碑有自己的信心。

首要原因是,從生活氛圍講,上海是更接近東京的城市。生活氛圍是他最重視的事,“一部好的都市劇,它真正能呈現的氣質是人的生活,用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儘可能地包圍觀眾。”程亮說。因此在《上海女子圖鑑》中,年輕主角一出場,講上海話的阿姨,做西裝的鋪子,弄堂里巷,就已經一一鋪陳出來。甚至,他還自己特意在劇本中加入了“頭頂有梧桐的地方,才叫上海”這樣具有城市特色的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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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子圖鑑》截圖

他喜歡的日本導演,如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風格都是偏生活流,作品常常以洗菜做飯開頭。“天天生活在這個城市裡,難道不就是活著嗎?我希望拍個片子,烤鴨也是有溫度的。”

另外,常年看日劇,程亮對日劇有自己的情感,“在上海,看日劇是30年以上的傳統。我在開拍前,電腦桌面上,《東京女子圖鑑》、《四重奏》、《悠長假期》、《東京愛情故事》四套劇,第二天拍了,我像個學生還要複習,好迅速進入那個情境。”

他反覆看這幾部日劇,作用是找感覺,“我想找到經典日劇時期到現在一以貫之的都市感。現在都說要做輕喜劇,是建立在極其浮誇的基礎上,不夠認真。”具體的“都市感”,程亮解釋為不耍小聰明,“你甚至會覺得演員有一種木訥感,他(她)不表現得機靈聰明,是有鈍感的人。”

尋找都市感,王真兒也是其中一環。程亮承認,相比戚薇,《上海女子圖鑑》宣傳時女主角話題性不夠高,但王真兒實際是他主動提議並選擇的演員。他覺得王真兒有類似水川麻美(《東京女子圖鑑》女主)的高級感,最重要是,非科班出身,做過白領。

“ 她的爆發力來自這裡,她沒有框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包括激情戲也很放得開。”最讓他滿意的部分,是王真兒和自己一樣,有上過班這個經歷,“中國演員一演職場就犯怵,是因為大家都沒有上過班。說白了,沒上過班都不知道放茶杯的地方跟放袋泡茶的地方之間區別在哪兒。很紅的演員都不食人間煙火,她沒有時間去考慮這些。”事實證明,上過班的導演和上過班的演員呈現出的《上海女子圖鑑》的職場部分,被不少觀眾表揚有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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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莎在《上海女子圖鑑》中飾演Kate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劇組主創以上海人為主,從導演到編劇到攝影,都是上海人,但在《上海女子圖鑑》中並未去刻意美化上海人。比如上海男友的媽媽叫羅海燕“鄉下人”,給分手費,不動聲色卻盛氣凌人;金莎飾演的Kate,人生願望是“30歲前穿上Vera Wang的婚紗在草坪舉行法式婚禮”……程亮說,“這些家庭生活我們很熟悉。”不過他也很擔心雖然上海人能拍出上海生活,但是否真正瞭解一個外地人在上海的生活。“拍完之後才知道,《北京女子圖鑑》的劇組都不是北京人。我們都是上海人,對講述外地女孩在上海,確實是劣勢。”

“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我的視角是從上海人這個角度看你留在這裡是什麼樣。”對於如何能讓觀眾認可,程亮只能通過對朋友調查、瞭解,去構建女主角。

程亮說這部劇並不想集中展示女性物質的一面,有能力追求名牌無可厚非,但這不是生活的全部。不同於東京和北京女子圖鑑,《上海女子圖鑑》的女主角應該是“看淡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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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程亮

【對話】

澎湃新聞:這是你第一次拍長篇劇集,之前都是短片形式,會不適應快節奏嗎?

程亮:網劇的創作空間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大的。因為權力交到了我們這幫本來就是拍電影出身的人的手上,對不起,我們眼裡是沒有電視劇和電影之分的。一般國產劇平均週期是兩天到三天一集,我們這個戲是最少三天半一集,最好能達到五天一集,其實這個進度就接近日劇了。

澎湃新聞:為什麼選擇王真兒做女主?

這可能是個過譽的詞,所以一開始我沒當一回事。後來在合作中我漸漸發現,一個沒學過表演的人能這樣,那豈不就是天才嘛。

澎湃新聞:最難的部分是在哪兒?

程亮:有很多廣告公司的戲,我認為中國演員一演職場就犯怵,因為大家都沒有上過班,但我可能是絕無僅有上過班的導演。大概有3到5年的時間去了互聯網,我離開過電影界。我把這個體會都寫進去了。提案啊,還有互聯網人的一些思考。比如招聘90後的痛苦,他們拿著簡歷說,你們是哪家公司啊?真的很讓人生氣。

王真兒是上過班的人,上過班的人跟沒上過就是不一樣。

這種不一樣,應該是對職場的理解。以前在一個看上去比較boring的氣氛裡,怎麼有自己的小樂子。說白了,沒上過班都不知道放茶杯的地方跟放袋泡茶的地方之間區別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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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上海女子圖鑑》中有非常濃厚的上海感。

程亮:我是土生土長上海人,大學在北京度過。我覺得我們這邊有一個小小的不佔優的地方,我跟我的編劇、攝影師都是上海人。比如說像分手費這種細節,我相信彈幕上肯定有人問,這是什麼?上海人就是比如說你年輕時候談戀愛幾年然後不談了,有人問你,儂付出撒代噶啦?(意:你付出什麼代價啦?)如果你是一個來自浪漫的地方的人,根本無所謂什麼代價,彼此付出,但是上海有些地方的不成文規矩是有的人會採取一種經濟補償的措施。第二個,對生活的感受,就對生活的捕捉能力和體驗能力,我認為上海可能會比北京更豐富一點。

澎湃新聞:女主羅海燕這個角色似乎是迴避物質慾望的?

程亮:這是兩個維度的事情,單一的對包包大牌這些東西迷戀的這個階段,我認為只是人比較早期對物質嚮往的一個階段。說到底這種東西掛在身上,就跟把銀行的存款掛在你身上這個道理是一樣的,其實還是在顯示保有量這麼一件事情。真正地熱愛生活是滿頭大汗,在小攤子上吃一碗菜肉大餛飩,我認為這是熱愛生活。

這個問題折射在上海會有不同的反應,比如第一集包包的事,年輕女孩之間把這個東西當作是一種追求很正常,但一旦是假包,買包的人受到了別人的質疑,是整個宿舍,整個居住環境,上海這個城市的排斥反應,很難融入,要有個過程,女主直到跟李現(飾演女主的初戀)分手以後,工作上慢慢才融入了,她很痛苦的。

澎湃新聞:可是播到現在,也沒說羅海燕留在上海到底是為了什麼?

程亮

:時間膠囊裡藏了什麼?就是目標。我特地要放在後面,我喜歡把這個梗埋在更後面一點,希望觀眾先愛上這個劇,先不要看這個理由,我最後有很多手段抖給你看。

對我來說,羅海燕留在上海,真的不是為了什麼多大的目標,她當時想的是:我想像那些白領一樣在那端著咖啡開開心心的,如果我回家鄉去以後就不是這個樣子了。比如說金莎上班的時候,會買一個配套的卡套放ID卡,然後自己會帶飯,媽媽燒的。

羅海燕想的就是這些東西。因為我做過一些調查,現在各個城市發展都很好,那為什麼不回家鄉要留在上海?我自己的理由是,不在這裡,你就看不到巖井俊二最新的那場演奏會了,另外你享受自由自在的空氣,不會被父母親戚朋友的裙帶關係影響。再提煉一下,跟北京的不同,我認為就是公平二字。就是你會看到在上海的,像這樣的寫字樓裡的普通公司裡的普通職員,他對內心的這個公平感受的程度,他是比較舒適的,精神狀態是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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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你的意思是,上海有更多元的價值觀?

程亮:對,其實在選擇女演員樣子時,也涉及這一點。首先這個片子的女演員不應該特別靚麗,因為要靠自己的奮鬥,如果她特別漂亮,是不是會讓觀眾覺得靠的是別的因素?第二個,水川麻美沒有那麼靚,但是你多看幾遍以後覺得,哇這個人演得很好,氣質很好。選王真兒不是說不好看,她有氣質。但是對觀眾的審美要求其實很高。

澎湃新聞:似乎羅海燕的生活缺乏了主動選擇性,一直是因為一些變故在被動選擇?

程亮:可能因為我是個男導演,我確實沒有多想女性的一部分獨特的想法。好處是我把這個羅海燕表現得很具體,但不夠空靈,我給的答案太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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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有一些觀眾會有這個感受,相比北京或東京女子圖鑑,羅海燕的選擇都帶著乖孩子的感覺。

程亮:我們想做一個跟日本不一樣的劇,日本的女性命運中帶有濃烈的悲劇色彩,因為階級很固化,他們的女性可能性很小,所以悲劇色彩是註定的, 我們的女生肯定志存高遠。

澎湃新聞:那五萬塊的分手費為什麼羅海燕只拿了兩萬,而不是要麼不拿,要麼全拿,這可能是不少觀眾疑問的點。

程亮:最有意思的安排是現在這個樣子,最心酸也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特意讓觀眾知道,她沒拿完,就決定讓她拿一半,就是她用要用的,她也覺得這件事是有觸動的,但是呢,她也不想去拿,就是這麼回事。就是表現她不得不拿一點。

這筆錢給她起了大作用了。全篇她沒有任何一個地方靠男人上位的情節,之後就沒有再享受過好處了。但就是這2萬塊錢,她付了房子定金,終於在那個年代買了一個小房子,後來就在上海紮根了。就是這個決定性的2萬塊錢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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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你覺得必須要體現的上海女子的特點是什麼?

程亮:我沒有集中想要去表現物質的女孩。這一點我跟製片人高度一致,就到後面幾集,我們都覺得這個女孩應該看淡人生。所以我有點不解《東京女子圖鑑》了,她到最後還蠻不甘心的。我有點不能理解。

外化的一些東西要顯得既剋制但是又流光溢彩。我很迴避那些地標性建築,比較重視時代感,市井氣,香港有那麼多建築,但最好的那些香港電影,很少有高樓大廈,永遠是重慶大廈,密密麻麻的香港的民居。

那麼這時候,羅海燕几次生活環境的選擇就變得很關鍵,從最早的宿舍到跟陸曼尼合租兩室一廳,再到後面對“法租界”(位於上海市的黃浦和徐彙區兩區內)的理解,“頭頂上有梧桐的地方,才是上海”。我是盧灣區的小孩(注:2011年盧灣區和黃浦區合併為黃浦區),所以特別喜歡有梧桐樹的街道,我能深深體會到那邊人的文化以及痛苦、矜持。

淮海路的主人是要過了思南路的才開始算的,往西越厲害,全是大洋房。這一塊是膏腴之地,人口密度很低,但真的是夏日濃蔭靜悄悄。到了淮海路後面,24路電車可以到的地方,是盧灣區小孩的天下了。再往那邊,到了打浦橋,就是創業氣質了,斤斤計較的比較多,更俗。而楊浦區虹口區那個工人氣息又不一樣了,完全是不一樣的街區。所以整個上海在我腦子裡是很不一樣的。

其實整個劇裡體現“上海” 的空間並不大,第一次演羅海燕跟楊呈遠家人見面吃飯的戲,楊呈遠媽媽脫口而出“你們鄉下可能都吃不到”,我趕緊說,老師老師,是“那邊,不是鄉下”,她又演了一版。回去我機房一看,好像還是“鄉下”比較有力度,給人的打擊是完全不同的,王真兒當時的表情也是一抽,最後也用進去了。我一開始也是猶豫,覺得這個不政治正確,但是真的這是上海市井氣很重要的一面,是北京和其他地方都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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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上海女子圖鑑》的版本里也把東京版打破第四面牆的方法去掉了,改成,放一遍羅海燕的幻想,再回到現實重來一遍現實,很巧妙,是怎麼考慮的?

程亮:我苦思冥想,我不屑用過的那種方法,一方面是不想重複,另一方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對演員的要求其實是很高的。

現在這樣說到底肯定會有很多人看不懂,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好就好在它讓一部分觀眾突然就跟著你走了,就比如說女主和李現分手那一塊,她想通了要回去了,沒想到看到別的女白領在喝咖啡後,心思一漂就要留下來。其實我覺得一個女性人生中做出各種決定是很感性的,未必是一個深思熟慮的結果。對經常看歐美劇的人,這是常用的梗。天天晚上看美劇這要是再拍不出來我就好去死了。

澎湃新聞:劇中的選景是怎麼確定的?

程亮:這個片子的選景堪稱豪華。除了前面的黑石公寓,到後期,我們就沒有離開過外灘這條線,從3號,8號,18號,22號,英迪格酒店從底層到頂層通通拍一遍,一開始場景不夠好,攝影師就憤怒了:不要拍成《松江女子圖鑑》!

专访|《上海女子图鉴》导演程亮:希望拍出都市的温度

《上海女子圖鑑》截圖

澎湃新聞:日方的參與程度是多少?

澎湃新聞:最近另一部網劇引起了大家對國產劇跳拍順拍問題的討論,你對順拍的看法是什麼?

程亮:從我的維度來說,除了文藝小電影你可以自己掌握,我遇到的case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90分鐘長片拍了三四個,基本沒有超過一個月,那肯定是跳得一塌糊塗。

我們現在憑的都是童子功,這種劇,嚴肅分鏡是很難的,這個比例佔不到十分之一,而是到了現場,憑經驗,應該是怎樣的。演員也靠童子功演,沒多少時間去體會人物,一看,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情景,大概就這麼處理了。我們這個劇演員還可以的,提前一天都把功課做得挺好的。

對我們主創來說,我說白了,你就是別睡了,今天準備明天的。到後面我們每天晚上開會,第二天,每個小時怎麼安排,這個演員走,那個演員進,就是準備這個事情,已經沒有什麼創作,臺詞,打光,就是算好時間,一個演員到這來幾個小時,做哪些事情。

澎湃新聞:你覺得這樣傷害創作嗎?

程亮:我沒有資格吐槽這個事,全中國的劇都是這樣做的。當然你腕兒大了以後,演員會給你面子,再稍微多給點時間。

世界上最聰明的東西是資本和老闆,他們會意識到這樣是有甜頭的,他下次會越來越多給你的時間和力度。資本只會加磅,不會減分的。美國電影、美劇都是這麼一步步撐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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