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謎(傳奇故事)

如今社會上的閒人多,沒事找事愛惹點兒事的人也多。

城西馬家衚衕,有個退休工人,人稱馬快活。他平日裡沒事喜歡在衚衕口跟人下下棋,聊聊天,本來活得很快活,沒想到卻因幾枚郵票,被折騰得死去活來。

這事兒還得從三年前初夏的一個禮拜天說起。那天早上,馬快活買了菜回來,在門口的躺椅上歇腳。正想睡個回籠覺,聽見上小學四年級的孫女玲玲和一個女同學不知為什麼事吵起來了。

“玲玲,不好好做作業,吵個啥?爺爺的腦殼都被吵麻了。”馬快活呵斥道。

玲玲委屈地說:“爺爺,同學要換我的紀念鈔呢。”馬快活沒聽明白,忙欠起身子問:“啥?啥紀念鈔?”玲玲笑了,告訴爺爺,她的這張紀念鈔也是錢,是一張紀念建國五十週年發行的五十元的人民幣,寶貝著呢。馬快活一聽,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有啥稀奇的?人家要換就換給她嘛。”玲玲急得跳了起來,說:“爺爺,市收藏協會的叔叔說,這種紀念鈔在市場上可以賣幾百塊錢呢!”

馬快活一把年紀了,對錢財早看開了。但一張五十元的人民幣能賣幾百塊錢,這種稀奇事還真沒聽說過。便讓孫女拿過來瞧瞧,瞧了半天,這張鈔票除了舊點兒,也沒啥特別的地方。馬快活忽地想起去世七年的內弟萬呆子,萬呆子去世後留下了一個檀木匣子,裡面裝的盡是些糧票啊郵票啊紀念章什麼的。要不是孫女說到收藏兩個字,他還真把那匣子給忘了。

想起內弟萬呆子,馬快活嘆了一口長氣。萬呆子生前在城裡的一家機械廠當製圖工,每月工資也沒幾個錢,卻都花在收藏一些看似不值錢的東西上了。人混得痴頭呆腦不說,年近四十也沒哪家姑娘打算做他媳婦。七年前的一個黃昏,萬呆子在五樓的宿舍陽臺上津津有味地把玩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一張舊糧票,票面已經爛成幾塊了,忽然一陣風颳來,手中的寶貝被風颳走一塊。他忘情地去抓,身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從陽臺上栽了下去……臨死還緊緊攥著那張殘缺不全的糧票。

萬呆子為一張糧票跌死後,落了個“精神不正常”的名聲。小城玩收藏的人本來就不多,基本都是看錢認貨過平常日子的人。萬呆子生前也從沒說過他收藏的玩意兒能當飯吃,能當錢使。所以,在飲食男女眼裡,他就是神經不正常,用現在的話說,腦子進了地溝油。

馬快活沒把這檀木匣子當回事,玲玲卻不經意間發現了爺爺床底下的寶貝,沒事就在這匣子裡翻東西玩。結果呢,七玩八玩,跟她舅爺爺似的,雖然只有十一歲,卻成了個小收藏迷。

五十元紀念鈔的事,成了馬快活的一塊心病。小孩子家玩這些,耽誤學業不說,還有可能耽誤人生,玲玲舅爺爺的一生就是活教材。他尋思著找個收廢品的熟人,把檀木匣子給賣了。人找來了,老廢品販子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打開匣子就嚇傻了,說自己沒本錢收這個。他不敢蒙人,馬快活也許好蒙,他害怕那個凶死的神經病在九泉之下有眼,自己要遭報應。

這事兒一傳開,引出一個市井高人。

高人叫張少白,四十好幾歲,長得白白胖胖,舉止斯斯文文,面帶微笑。張少白沒正當職業,社會上時興什麼行當,他名片上就印什麼。現在他的頭銜是某市收藏家協會的副理事長,實質上也就是收藏界的一個票子商。這種人平日裡閒起來比誰都閒,忙起來又比誰都忙。一會兒瞧他歪在馬路邊下象棋,一會兒又見他夾個包滿街竄。神奇的是這人只要有一身皮,穿啥像啥,今天是政客,明天又是商人,過幾天又成文化人了,賺的錢也大多來路不正。

張少白首先認識了玲玲,他在衚衕裡亂竄的時候,曾經在女孩兒手裡花很少的錢買過幾枚很值錢的郵票。那天,他正在路燈下看人下棋,意外聽到萬呆子這個名字,說是生前留下一匣子寶貝,差點兒讓老姐夫當廢品給賣了。張少白一聽,馬上到理髮店洗頭換裝,臨出發時還不忘找了一副眼鏡戴上。

來到馬家衚衕,張少白抽出一張香噴噴的名片遞給馬快活,自我介紹說是個文化人,兼著一個副理事長的閒職。馬快活不知這副理事長的官銜有多高,只管倒茶讓座。張少白一邊喝茶一邊說明來意。馬快活哈哈直樂,他原本當廢品賣的東西,沒想到還引來了真神,忙從床底下抱出那個散發著黴味的檀木匣子,有點兒難為情地放在客人面前。

張少白打開匣子,用手翻了一下,眼睛立刻就亮了。他抑制住內心的興奮,不動聲色地把玩著匣子裡的東西。忽然,他的手僵在了匣子裡,眼珠也轉不動了,屏著一口氣不敢出。這是票子商發現意外之財後常有的表情,正如獵狗發現了獵物一樣。他在匣子裡發現了一種罕見的郵票,是一張版票,一共八枚,郵票上印著一隻可愛的小猴,人稱“金猴”票。“金猴”票本來就是郵市的珍品,是搶手貨,而張少白看見的這版“金猴”票更是郵市的極品,是“金猴”票中一種罕見的漏色異體猴票,人稱“白猴”。

由於過度興奮和緊張,張少白差點兒虛脫,一把一把地直甩額頭的汗。

“金猴”票對一般愛好集郵的人來說並不陌生,該票是中國郵電部在1980年發行的首輪首枚生肖郵票。在當時門可羅雀的集郵市場,“金猴”的問世並沒有驚動多少人,也沒有引起集郵愛好者的關注和興趣。誰也不曾料到,幾年以後,該票的身價陡增,年年暴漲,竟成了郵市的搶手貨。在“金猴”票走紅郵市時,該票中忽然蹦出一枚被稱之為漏色異體的“白猴”票,在郵市引起轟動。

在放大鏡下看,“白猴”與“金猴”在紙質、齒孔、版式、字形、圖案等方面都沒有差異,猴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不同的是,“金猴”票底色是粉紅色,“白猴”票底色是純白色。更有趣的是,“白猴”竟是一枚蓋銷票,票面上有郵戳印,已完成了通信使命。據行家們研究,此票系真猴票無疑,但該票為何會漏了底色,又是如何誕生並流傳到市面上來的,都是一個謎。經國家郵票總公司鑑定,“白猴”是我國發現的唯一一枚漏色異體票。

郵市上一貫講的是物以稀為貴,加上在宣傳上強調了其“權威機構鑑定”“神秘”“唯一”等因素,“白猴”票被郵市視為奇品,身價非凡。有消息說,該票在一次不公開的拍賣會上,被湖北A市一個個體戶以五萬元的高價收藏,從此萬金不為所動,成為奇貨可居的無價之寶。endprint

這回,見多識廣的張少白意外地在馬家發現了“白猴”票,而且是整版,一共八枚。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麼可能呢?世上只有一枚漏色異體票呀?這八枚“白猴”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呢?

張少白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覺得有必要同馬快活談一談傳奇人物萬呆子。

“老伯,我久仰您內弟萬呆子大名,可惜已是無緣相見。請問,他臨死前,對自己收集的東西有特別的交代嗎?”

“唉,我可憐的內弟去得太突然了,來得及交代啥喲?他一生性情孤僻,連我這個姐夫也難得跟他說上幾句話。他生前就迷戀這些玩意兒,死了這麼多年,放著連老鼠都不啃!”

張少白一聽,心裡有了底。他乾笑兩聲,撓撓腦殼說:“這樣吧,這一匣子東西我都要了。價錢嘛,還是您說。”

這一匣子東西值多少錢?馬快活從沒想過,心裡完全沒底,只知道匣子裡的東西已經不是廢品了。他難為情地笑了一下,說:“您是客,您隨便出個價。”

張少白不再客氣,清了清嗓子,說:“也不讓您老人家吃虧,常言說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是朋友。給五百塊錢,行不?”

五百塊錢!馬快活側著耳朵聽得明白,心裡一驚。瞧眼前這人也不傻,便像做了虧心事似的嘆道:“唉,賣了就賣了吧!”

張少白也一驚,馬上掏錢。

這時候,玲玲走了進來。爺爺跟客人談生意的時候,她出去玩了,她認為大人們說話自己不便參與。她在外玩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檀木匣子裡有幾枚猴子票是自己最喜歡的,不能賣給別人。她這會兒進來,就是要告訴爺爺要留下那幾枚猴票。

玲玲當著張少白的面,從匣子裡取出了那八張猴票,對張少白說:“這幾枚郵票是我的寶貝,不能賣給您。”

張少白瞧明白玲玲挑走了的是幾枚猴子票,心疼得像被人挖了一塊肉。

“我是個乾脆人,買東西打包走,缺一樣我都不要了。”他像孩子撒潑一樣喊叫道。馬快活和顏悅色地對張少白說:“您別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她拿走幾張紙片兒,您少給五塊錢,可以吧?”張少白哭笑不得,急得直抹汗,不得不託出底牌。

“老伯,我跟您明說了吧,這匣子裡的東西,我也最喜歡這猴子票。要不,這匣子裡的東西,我連一百塊錢都不想出。就是這幾枚猴子票,現在還拿不準是不是真的。”

馬快活忙從玲玲手裡奪過猴子票,瞧了瞧說:“真是好笑,我活了這把年紀,只聽說過假鈔票,還沒聽說過假郵票。誰會吃多了飯沒事做,偽造這種紙片兒?”

張少白苦笑兩聲,也忘了自己的票子商身份,開導馬快活說:“您聽我說,目前這種‘白猴票在郵市上只發現一枚,說不定也是唯一的一枚。如今您這裡一下子冒出八枚,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

馬快活越聽越糊塗,冷下臉說:“我姓馬的一生行得正坐得穩,別說造假東西,就是假話也少說。你信不過就不買,我寧可將這些紙片兒捲菸抽,也不去惹閒話!”

一聽這話,張少白更急了,忙賠著笑說:“這樣好不好,無論這些猴子票是真是假,我都要了。只不過這是冒風險的事兒,價錢嘛……我再加一百塊錢行不?”

張少白主動加一百塊錢,一下子把馬快活加醒了神。瞧這個副理事長人精似的,還主動加價,吃不準這些猴子票真的很值錢呢。稀裡糊塗賣了,是不是有點兒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內弟?馬快活悶著頭,反而不吱聲了。

張少白不知道老頭子在想什麼,冷笑著說:“老伯,如果這八枚猴子票是偽造的,就跟草紙差不多,您想想吧。”

馬快活活了六十多歲,雖說沒混過商場,但有個土經驗:凡是人家急於交易的東西,就得多留個心眼。

“不急,來了是客,先喝點兒茶。”馬快活說。

張少白在馬家死纏硬磨的當口,馬快活的兒子馬老二回來了。馬老二生得五大三粗,沒什麼文化。他原在一家五金製品廠當工人,後來見街上的二流子也比上班族活得來勁,就稀裡糊塗辭了職。誰知到社會上一混才知道鍋是鐵打的,飯沒白給的。原來在單位裡混工資不知不覺,到社會上撈錢還真不容易。這不,辭職快兩年了,越混越慘,只差要賣褲子。

這會兒他像一條野狗一樣遊蕩回來,見屋裡坐著一個頗有派頭的人物,便沒進屋,躲在門口偷聽了會兒。原來是父親跟人談買賣,一個窮家,還有什麼東西好賣呢?

完全聽明白是怎麼回事時,馬老二陡然來了精神。他雖說文化水平不高,但畢竟在社會上混了兩年,什麼生意都留意過,對郵市行情也略知一二。當父親與那個陌生男人說起“白猴”時,他大吃一驚,他無意中聽人說起過,“白猴”是郵市中的金疙瘩。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在外面找錢找瞎眼睛,家裡竟然藏著這種寶貝。

馬老二腆著肚子出現在客廳裡,也不跟客人打招呼,問明白女兒玲玲手裡握著的紙片兒就是“白猴”票,馬上大呼小叫:“你把咱家的寶貝拿出來幹啥?弄破了弄丟了,就要了我的命了!”又橫著眼睛對馬快活直嚷嚷:“你知道這種猴子票在郵市上賣啥價嗎?老糊塗!”

馬快活已經很疲勞了,見兒子一驚一乍的,不耐煩地嘟囔道:“六百塊錢,我打算全賣了。”

“天大的笑話!”馬老二火冒三丈,唾沫四濺,“這種‘白猴票至少每枚值二十萬塊錢哪,我的老爸爸!”馬快活聽了兒子的話,驚得嘴巴像支了根棍兒,結結巴巴地說:“你這話是……是真的?”

“千真萬確。據說市面上發現的那枚‘白猴賣了一百萬塊錢哪!”馬老二信誓旦旦地說。

張少白一直默默地打量著馬老二,揣摩著這人幾斤幾兩。剛開始感覺這人也就一飯桶,現在發現他比飯桶更難對付。

“老兄,說話得靠譜,嘴不能隨便咧到耳朵根!”張少白被馬老二的話氣得牙疼。

“你是誰?”馬老二不屑地打量著張少白,擺出一副老油條的樣子,“你想買咱家的傳家之寶嗎?別打馬虎眼,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行家。”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且是個理不清的二混子,張少白感覺這筆買賣要黃。張少白假裝上衛生間,半個小時後出來了,此時他已經有主意了。endprint

他也懶得跟馬老二搭訕,自言自語地道:“這八枚‘白猴的來歷不清楚,我也不想要了!”

馬老二見自己的話嚇得客人要撤,馬上用話套住張少白。“我舅舅已不在人世,總不能向死人問個究竟吧。有啥辦法來證明這些紙片兒是寶貝呢?”

“這當然得找門路,請權威機構進行鑑定。”張少白挺挺胸,不緊不慢地說。

馬老二已被幾枚猴子票吊足了胃口,忙湊到張少白跟前,拉著張少白的手,誇張地笑著說:“大哥,你今天有緣坐咱屋裡,咱倆就是兄弟了。你隨便到衚衕口問一問,都知道我馬老二的名號。我是出了名的重義氣之人,這筆買賣咱兄弟倆一塊兒做,做成了,我吃肉,絕不讓大哥啃骨頭!”馬老二將胸脯拍得山響。

張少白露出一副很受感動的樣子,然後悶著頭沉吟片刻,一拍大腿,說:“行,我去尋路子搞鑑定。不過,這事得保密,不準讓第四個人知道。”

馬老二點頭如啄米,對馬快活說:“這是一筆天大的買賣,你把嘴巴管緊些!”

馬快活搞不明白自己賣廢品咋賣出了天大的生意,瞧兒子急得跟神經病差不多,無奈地點了點頭。

很快一個禮拜過去了,在這段日子裡,馬老二也沒心思在外面遊蕩了,每天像盼親人一樣在衚衕口張望好幾回。一想到要發財有好日子過了,這個貧寒的家庭天天洋溢著歡聲笑語。

這天黃昏,張少白來了,帶來了好消息。“路子走通了,有關部門答應幫忙鑑定新發現的‘白猴。但有一個條件,鑑定時,必須將那枚已被權威部門認定的‘白猴票珍品一塊兒送去,以便對照鑑別。”

馬老二一聽,兩眼發黑,根本就不知道“白猴”珍品現在在哪裡。

張少白說:“這枚‘白猴珍品現在A市的個體戶趙長命手裡,可惜我跟他不熟。”

馬老二努力地回憶了一下,自己在A市瞎逛時,好像與這個趙長命有過一面之緣。這趙長命四十多歲,靠做香菸生意起家,後來生意做大了做雜了,名片滿天飛。馬老二有一次在朋友家喝酒,與趙長命坐一張桌子上,無意中得到趙長命一張名片。馬老二趕緊翻箱倒櫃去找這張名片,皇天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給找著了。

馬老二按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打到A市,通了。說了半天,那邊的趙長命怎麼也記不起馬老二是誰。馬老二最終報了一大堆A市的朋友名字,趙長命才沒有掛斷電話。馬老二像對一個老朋友似的與趙長命拉了半天呱,最後才說到借用“白猴”的事。趙長命裝聾作啞好一陣,總算搞明白其中有利可圖,才答覆說:“既然是朋友,借‘白猴沒問題。你自己來取,帶上身份證和擔保人。當然,還得帶五萬塊錢押金過來。哦,對了,我還得另收租借費一千塊錢。”

趙長命說完馬上掛了電話,馬老二卻抱著電話半天沒動彈。

五萬塊錢押金和一千塊錢租借費對馬家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家裡一貧如洗,吃的在肚子裡,穿的在身上,兩間破房還是爺爺的爺爺留下的。馬快活一聽就煩了,數落兒子說:“折騰吧,好好的日子,你總是要折騰得烏七八糟。”

馬老二不這麼想,要過上好日子就得折騰。他是絕不放過任何發財機會的,這麼說吧,如果地上有一條縫,縫裡有黃金,他就會將腦袋劈成片兒往裡鑽。他本來就是一個殺無血、剮無皮的無賴,贏了就吃香的喝辣的,輸了就搭上自己一百來斤的肉身。

馬老二悶頭在家裡睡了一個下午,那個與世無爭的老子是指望不上了,就想到了張少白。這筆生意本來就是兩人合作的,幹嗎自己操心,他倒成了沒事人。電話打過去,張少白就屁顛顛地來到了馬家。

“兄弟,猴子票生意要黃!”馬老二愁眉苦臉地說。

張少白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鄙夷地瞅了馬老二一眼,說:“虧你還是個跑江湖的,一堆屎,就攔你過不了山?”

兩人密謀了一個晚上,張少白同意讓市郵協開個擔保證明,還一口認下了那一千塊錢租借“白猴”的費用,又從馬老二亂七八糟的人際關係中理出了一個借錢的路子。

馬老二對張少白刮目相看,賭咒發誓說,做成這筆生意,兩人從此就是生死兄弟,一塊兒吃香的喝辣的。當然,如果猴子票是假的,大家一拍兩散,只當大白天做了個夢,一塊兒喝風嚥唾沫。

俗話說:蛇有蛇路,狗有狗道。馬老二雖說沒什麼朋友,卻認得黑道上的幾個哥們兒,其中有個老七,是開歌舞廳兼放“印子錢”的。馬老二的老婆沒工作,一直在老七的歌舞廳裡陪唱。就這點兒關係,張少白都把它理出來了,認為馬老二完全可以在老七那兒借到錢。

那天,馬老二來到老七的歌舞廳,也沒空去見自己的老婆,徑直找到老七。老七將馬老二足足晾了一個多時辰,才肯見他。

馬老二雖然平日在街上也是個橫著走路的主兒,但見到老七,腰板就軟了。這是一個滿腦殼傷疤的中年男人:後腦勺有塊亮疤,那是被火銃打過的;額頭上有個坑,那是被鐵錘打過的;下巴上有一條紅疤,那是被刀砍的……每一處傷疤都透著兇光,令人不寒而慄。

“老大,我是你兄弟馬老二。”馬老二一進屋就點頭哈腰套近乎,其實平日兩人也只是臉熟。

老七眯著眼,大大咧咧地說:“我兄弟太多,不知你是哪個小媽養的?”馬老二也不怕醜,硬著頭皮將借“印子錢”的事說了。老七尋思了一下,倒很爽快,答應放“印子錢”。按規矩,三分五的月息,一年內本息兩清。

馬老二沒想到借高利貸這麼容易,真是隻怕想,不怕做。拿到五萬塊錢時,老七陰森森地拍著他的肩說:“你老婆在我這兒混得不錯,雖然老了點兒,那風騷勁兒卻賽過小娘們兒。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馬老二心領神會,腿肚子打戰,賭咒發誓說:“大哥,你放心,我馬老二橫著躺著都是條漢子,只要我這條命還在,錢和息就能準時回到你口袋裡。”

錢借到手後,馬老二已經不認識張少白是誰了,決定自己親自去A市找趙長命取“白猴”票。臨出發前,因為心疼異地取款那幾個小錢,他沒有將五萬一千塊錢打到卡里。馬快活拿兒子沒辦法,已經認定自己從此不再快活,便跟著操心,親自縫了一個小布袋,將錢裝在裡面,然後將小布袋拴在兒子的褲腰帶上,懸在褲襠裡。人一動,小布袋就在胯下晃動,觸及到男人的命根子,保險得很。endprint

出門時,馬快活百般交代,在路上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不要惹事。如果錢丟了,他一把年紀可以不活了,可玲玲還小。

馬老二被老父親嘮叨得心情緊張,上車時心情還特別沉重,但屁股一挨車座,就飄飄然了。馬老二心想,五萬塊錢算個鳥,只要借回“白猴”證明家中的猴子票都是真品,那八枚猴子票就跟八塊金磚差不多。從此自己就是大款,吃香的喝辣的,摟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真是快活死了。

這麼想著,一路上馬老二忍不住五音不全地哼起歌來。

與馬老二同座的是一個妹子,她見馬老二這般快活,便主動搭話說:“這位先生是出門呢還是回家?”溫柔鳥語入耳,馬老二身子一酥。定眼一瞧,乖乖,好標緻的妞兒,那身條,那水色,那清湯掛麵般的秀髮,當然,還有那鼓鼓的雙峰……活脫脫就是記憶中的某性感明星。馬老二穩了穩神,趕忙轉身子接過話茬說:“我出門做生意。”

美人巧笑道:“我瞧先生氣度不凡,就不是一般人,是大老闆吧?”

馬老二最聽不得人誇他,男人誇他,他恨不得跟人結生死交;女人誇他,他恨不得管人家叫娘。他輕飄飄的,一雙眼睛幾乎粘在了美人身上。但這個二愣子保持了一分清醒,自己重任在肩,不敢胡思亂想,頂多飽飽眼福。儘管美人認定他是大老闆,一路上不停地挨挨蹭蹭,馬老二也假裝像個坐懷不亂的君子。

那小布袋吊在褲襠裡像警鐘一樣敲打著他。

馬老二到A市以後,沒見到趙長命,只見到了趙長命的老婆。趙長命的老婆說趙長命到漢口做生意去了,臨走前留下話說,若是姓馬的來了,驗明正身,取保畫押,交了五萬塊錢押金和一千塊錢租借費,就將密碼箱裡的一枚“白猴”票交給他。

馬老二向趙長命的老婆交了身份證和市郵協的擔保信,然後拿出散發著褲襠臊氣的小布袋。趙長命的老婆點過錢後,從房內的密碼箱裡取出一個金光閃閃的小盒子,打開來,裡面躺著一枚微微發黃的郵票。馬老二睜圓眼睛瞧著,果真是“白猴”票。趙長命的老婆說:“這枚郵票珍貴,我們特製了防護膜,上面有暗記,拍照存檔了。經常拿出去展覽,收回時要驗看的。如果歸還時有差錯,你的押金就泡湯了。”

馬老二認真地檢查了一下,這枚郵票的防護膜的確高級,暗記也做得巧妙,想偷樑換柱除非毀了郵票。交完錢,趙長命的老婆給馬老二立了字據開了收條。馬老二將盒子揣懷裡,又覺不妥,抽出腰裡的皮帶,從盒子裡取出“白猴”,小心地藏在皮帶的夾層裡。

天還沒黑,馬老二馬不停蹄地往回趕。

上車的時候,馬老二正找座位,忽然見後排有個妞兒向自己打招呼。馬老二愣神一瞅,全身喜得打了個哆嗦。乖乖,這不是來的時候與自己坐在一塊兒的那個美人嗎?馬老二咧著嘴,三步兩步衝過去,緊挨著美人坐下。

“老闆,生意很順,發了財吧?”美人秋波盪漾,老朋友似的詢問馬老二。

馬老二打了個響指,大大咧咧地吹牛說:“也沒大發,一趟買賣賺個萬兒八千的,一般化。”美人一聽,嘻嘻笑著,往馬老二身邊擠了擠。馬老二全身頓時像火燒,心想,老子反正身上沒錢,玩的是空手道,再不用怕你了。就伸手摸了摸美人的大腿,美人沒反對,就又摸了摸美人的胸脯,美人也沒反對,只是白了他一眼。

馬老二知道自己遇上專做旅途皮肉生意的“飛客”了。

車到一家小站,馬老二再也忍不住了,悄聲對美人說:“你瞧天色已晚,咱倆在這兒住一夜咋樣?”美人摳著手,臉兒紅紅的,沒回答。馬老二焦急地說:“寶貝,我不會虧待你的。”說完,做了個數鈔票的手勢。美人不再猶豫,跟馬老二勾肩搭背地下了車。

馬老二跟美人在一家路邊店睡了一夜,天剛麻麻亮,馬老二輕手輕腳地提著褲子就要溜。美人很警覺,問他上哪兒?馬老二說上廁所。出了門,馬老二一口氣跑了兩三里路,覺得美人再不可能追上來了,才坐在路邊等車。

坐了一袋煙工夫,車來了。馬老二一伸腰,褲子一個勁往下滑,用手一摸,就在這節骨眼上皮帶斷了。馬老二摸著斷皮帶,越摸越不對勁兒。皮帶裂口處正好是“白猴”票的藏身處,一道醒目的刀痕從中劃過。馬老二倒吸一口冷氣,將皮帶夾層全部打開,空空如也!馬老二兩眼發黑,腿一軟差點兒栽倒在地。但他硬撐著往回趕,趕到昨晚銷魂的那家路邊店,那床鋪同樣空空如也,只留下“飛客”一縷幽香。

話說馬快活送走兒子,心裡一直不踏實,眼皮跳了一天。馬老二走後的第二天早上,馬快活忽然接到一個電話。在電話裡,馬老二的聲音像臨死人的囈語:“爸,寶貝丟了,一切都完了。我走……走了,不要找我!”

馬快活捏著話筒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想到自己平白無故找出那個害人的匣子,惹出這麼大的禍來,悔恨得一頭撞在牆上……

放“印子錢”的老七,知道了馬老二失蹤的消息後,不知箇中原委,認定馬老二膽大包天,成心黑他五萬多塊錢,躲哪兒逍遙快活去了。他馬上帶了幾個打手,尋到馬家衚衕。

馬家陰風慘慘,一個小姑娘坐門口哭。玲玲做夢也沒有想到,童話般的集郵世界,也有腥風血雨。屋裡躺著個滿腦殼纏著繃帶的馬快活,一頭沒撞掉煩惱,還把自己撞得半死不活。

“我要見馬老二!”老七一見床上尋死覓活的老頭子,更加怒不可遏。

“我兒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馬快活哭道,“你要錢,也就我這把老骨頭可以當廢品賣。”

老七一聽兩眼就紅了。“我老七在這世上橫著走了這麼多年,誰敢在老子面前邁八字步?不還錢,爺就將馬老二的婆娘剁了餵狗!”

老七發狠話,從老子充到爺,馬快活不再理他。

老七也不多說,騎上“野狼”就往家趕,一邊交代人扣押馬老二的婆娘,一邊派人去捉馬老二。火氣太大,車子騎得猛,在一拐角處,氣昏頭的老七一不留神,胯下的“野狼”撞在一輛拖煤的卡車上。老七也活該短命,身子竟橫卡在車輪下,哼都沒哼一聲就死了。

那邊老七慘死,這邊馬快活一時想不通要尋短見。他從床上掙扎起來,在床樑上繫了根繩子。玲玲正給爺爺端藥進來,見爺爺做出這樣嚇人的舉動,嚇得丟了碗,死死抱住爺爺。endprint

“爺爺,咱家怎麼了啊,爸爸不見了,你也不想活。這是為什麼啊?為什麼啊?”

馬快活站在繩子底下,看一眼孫女,又看一眼繩子。

這時,門口撞進一個矮胖子,衝進來就將床樑上的繩子扯了,擋住馬快活說:“老人家,要不得!”

“我非死不可。”馬快活扁著嘴哭道,“如今我兒子下落不明,媳婦的性命也危在旦夕,還背上一大筆閻王賬。嗚……別擋我……”

“我不讓您死。”矮胖子堅定地說,“老人家,有三個理由讓您死不了。”

“你是誰?”馬快活驚訝地問,“你該不是活菩薩降世吧?”

矮胖子笑了一下:“我不是活菩薩,我是A市的趙長命。”接著說,“您兒子沒事,他這會兒正在我家睡覺。我剛才在衚衕口看見一場車禍,放‘印子錢的老七被車軋死了。念您一老一小可憐,我決定無償退您五萬塊錢押金。老人家,您現在還想不想死?”

趙長命說著,從隨身的密碼箱裡拿出一捆現金,放在馬快活面前。

“這錢是我的?”馬快活眨巴著眼問。

“不錯。”趙長命說,“但有個條件,請將那幾枚‘白猴給我瞧瞧。”

馬快活哭道:“就是這幾張紙片兒害了我呀。我也沒啥好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如果您喜歡,就將這幾張紙片兒拿去吧。”他從懷裡摸出那幾枚猴子票,遞給趙長命。

趙長命接過猴子票認真地瞧了瞧,把玩片刻,摸出打火機,一下子點燃了那幾枚猴子票。

“您這是幹啥?”馬快活嚇了一跳。趙長命望著化為灰燼的猴子票,拍拍手說:“老人家,您難道不認為這幾枚猴子票是不吉祥之物嗎?”

馬快活長嘆了一口氣。

趙長命從馬家衚衕出來,迎面碰上拄著柺杖的張少白。趙長命瞪著“三條腿”的票子商朋友,冷笑道:“張兄,人算不如天算吧?”

張少白氣得全身發抖:“你竟然用一枚偽造的‘白猴票坑馬老二,你這個挨千刀的!老子也上了你的當。”

趙長命仰天長笑,說:“我的本意並不是要坑馬家,而是不希望世上出那麼多‘白猴。無論什麼東西,一多就不值錢。我只希望世上只有一枚‘白猴。唉,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你老兄使美人計奪寶,將一個美好的騙局變成了一場悲劇,差點兒鬧出幾條人命。”

張少白神色沮喪。昨天夜裡,他想將美人偷來的“白猴”儘快出手,成交時竟被人打折一條腿,禍根就是偷來的“白猴”是假的。

幾天以後,馬老二從A市回來了,那天他丟了“白猴”本來是要尋死,但又不服氣,懷疑“白猴”是趙長命指使人偷走了,便殺了個回馬槍,回A市找趙長命算賬。趙長命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弄明白,暗暗好笑。他心中已明白是誰從中搗鬼,一邊安撫馬老二,一邊趕到馬家衚衕來救人。

馬老二回到家,對馬快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世上沒白撿的金子。”

馬老二的話令馬快活感慨萬千:“咱平頭百姓,還是得踏踏實實過日子,乞不來福,守住平安也是福!”

一家人跪謝恩人趙長命,趙長命揮揮手說:“別謝我,對我來說,我什麼損失也沒有,就像看了一場戲。”又對玲玲說:“孩子,你記住,愛好只是一種精神享受,一旦與利益掛鉤,愛好也能變成一種災難。你舅爺萬呆子,愛好收藏,從塵世愛到天堂,是一個真正把愛好當精神享受的人!”

玲玲點點頭,她到現在也搞不清大人與猴子票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再也沒有猴子票玩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