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畫家戴敦邦先生畫作
夢甜香，是什麼香呢?
賈天明先生說《紅樓夢》寫香，有130多處。讀紅樓，雖沒像賈先生那樣細緻，也多有留心，印象中，《紅樓夢》裡有香名的香，只三種：冷香丸，群芳髓和夢甜香。
三香裡，最極致鋪陳的是冷香丸。單看香材，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都是一色的素白寒物，看似實寫，歷歷道來，筆筆周到，說到底，還是個虛物。並且，書中的冷香丸是藥，並非薰香，它的存在，只為觀照“山中高士晶瑩雪”。至於太虛幻境裡的群芳髓，那警幻仙姑一句話很明瞭，“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明擺著是碾壓塵世間眾香的仙物。
著名畫家戴敦邦先生畫作
唯獨夢甜香不同。
全書中，兩處出現了夢甜香。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與湘雲擬了柳絮之題，“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還有第八十回，寫寶玉的小廝茗煙，“手內點著一支夢甜香，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倚在他身上”。王道士看了便心有所動，問出寶玉是不是要滋助藥之類的話。
只看“夢甜香”三個字，安魂定魄，有助睡眠，此香中應有沉香。寫詩寫詞，也要燃一炷它來，提神靜心，輔助冥思，也應有檀香。再看腌臢道士的心思，此香中似有暖腎助陽的丁香。如此來看，夢甜香，可能是當時實有的線香。
《紅樓夢》一讀再讀，像這樣滿紙探寶，樂此不疲。有一陣子，忽然就對從語言學角度看紅樓來了興趣，想對《紅樓夢》歇後語做個探究。還有，賈珍想給兒子賈蓉捐個前程（五品龍禁尉），內相讓寫個賈蓉的“履歷”交上來。“履歷”這類至今我們仍在沿用的詞，《紅樓夢》裡扒一扒，也挺有趣。連中國最早的新聞紙、報紙的雛型邸報，在《紅樓夢》裡也有露面。一部《紅樓夢》，這些細碎的“邊角”，都令人著迷不已。
《紅樓夢》，也是隔上個幾年，就要從頭看一回。通常臨睡前，讀一個章回，帶一盅茶放在床頭，不濃，必須有茶味，就是不能白水。好在神經還蠻大條，喝了茶，讀紅樓，一樣入眠。任何一章，任何一頁，任何一句，開始，就能讀下去，讀下去。《紅樓夢》，從來不會辜負你。
也有不愛讀的人。著名的兒童文學翻譯大家、作家任溶溶先生，說中國四大文學名著只愛讀三本：西遊、三國、水滸。紅樓夢就看不下去，而且到現在都不要看——“不要看婆婆媽媽的愛情故事”。任溶溶先生這話，給張愛玲聽了去，不知會怎麼想。
有人說過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在張愛玲這裡改了“三恨《紅樓夢》未完”。《紅樓夢》遺稿有“五六稿”被借閱者遺失，她恨不得坐時間機器飛了去，到人家那裡去找出來搶回來。
張愛玲熟讀紅樓，到了什麼程度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如此這般的入魔，於是有了豪舉，十年的功夫摜下去，一本《紅樓夢魘》專著交了作業，從初詳直到五詳紅樓，專逮文本里的漏網之魚。這是真愛。
我收到《紅樓夢圓》這本書時，吃驚不小。
吃驚的可不只我一人。作者顧文嫣的同事吃驚，因為她平時的不顯山不露水。
曹文軒教授也吃驚。他這麼說：“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看了顧文嫣的《紅樓夢圓》，感到十分驚愕——驚愕她對曹雪芹心語的心領神會，驚愕她調動字詞組句的本領。那些字詞，原本是滿山的石頭，她猶如一個具有神性的牧羊人，輕輕一揮鞭子，這些石頭忽地變成了羊群，漫山遍野地向前自由地湧動著。一連數日我都帶著這本讓我一時難以評說的書。我們沒有理由忽略它。”
我吃驚且好奇，和它作者的身份有些關係。寫出《紅樓夢圓》的顧文嫣，就職於南京客運段，從事鐵路客運工作。鐵路這個行業，工作辛苦，單調，外人很難感同身受。顧文嫣說她自己，“傾盡所有可能的時間與精力，用在閱讀與寫作上”，看她的詩歌集名《夢經》系列，長篇愛情小說《夢教》，散文集《詩魂夢語》，這本《紅樓夢圓》，更是淚滴成墨。在鐵和夢之間，情感豐富、心思敏感的她，如何轉換，如何平衡，從開始寫，到連續地寫，專注地寫，這些都讓我好奇。
但是她做到了。自2010年1月2日開始創作，歷時四年，自八十一回始，至一百一十二回結束，續《紅樓夢》三十二回。《紅樓夢圓》於2013年底完成，此後修訂書稿一年。這是痴愛。
我讀《紅樓夢圓》，不驚詫於她的故事，驚詫於她對故事的敘述。除了偶有跳脫，看得出，顧文嫣沉浸到了紅樓夢的語境裡。至於對人物的刻畫，除了黛玉，其他也都能接受。說實話，我對作者的感佩更勝於書。有著“和年齡不相稱天真”的顧文嫣，是我欣羨的那類人。他們有的年輕，有的不年輕，在自己的熱愛裡安身立命，保有真我，走得出彩，老得也漂亮。
2015年8月23日，在上海書展暨“書香中國“上海週上，文匯出版社主辦首發籤售儀式，作者和讀者熱情互動，場面十分感人。2016年末，單向街書店發起了2017讀十本好書不孤獨閱讀活動。947份有效書單中選出了15位承諾人，在其中的一位承諾人書單上，我看到了《紅樓夢圓》。真心為顧文嫣存一分高興。
《紅樓夢》啊，有的人當它作源泉，一生的綺夢。或者，一炷夢甜香。
文圖：妙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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