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毅讲故事之王小兰的隐痛

这是一个心碎的故事,本不该放在这里的,但思忖良久,还是放在这里,里面的希望和绝望,都能给在路上的人们一刹那的震动。这是很多年前,我短暂地做妇产科大夫时经历的故事了,有些老旧蒙尘。自述的形式,以免被讽知音体之嫌,当然,这就是实打实的知音文字。

医学离痛苦最近,离死亡最近,也离人的本质最近,离人的生活真相最近。

病人小档案         

姓名:王小兰(北京)

年龄:44岁        

婚姻状况:结婚22年

生育状况: 孕6产2         

文化程度:小学        

职业:小时工

疾病诊断:子宫脱垂II度轻伴阴道后壁膨出

王小兰是病房里最喜欢说话的。熄灯了,她还在悄悄摸摸地想开卧谈会,当然她肯定是主讲了,她知道的东家酒甜西家酒酸的故事特别多,而且还是一个讲故事的民间高手,一口的四川普通话,绘声绘色,荤素皆备,整个病房都因她充满了欢乐。王小兰还是病房里最喜欢帮忙干活的,快乐地帮着护工整理打扫房间,帮着照料手术后病人,活干得利索细致,才来两天,大家都喜欢上了她。

护士找她备皮准备第二天手术的时候,她都正在帮着一个护工给一个病人翻身。备皮后,作为值班医生,我命令她必须好好休息,她这才躺下来。她浑身上下透着活力和爽朗,但并不因此显得年轻,我不愿意喊病人多少床,那样太冷了,透着数字化时代的冰冷。我疑惑着该喊她阿姨还是大姐,她很明白我的心思似的,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朗声说道:“我干钟点工的,人家都喊我王阿姨。”熟悉的四川口音一下子粘住了我。

她话闸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我禁不住在我的这个半边老乡身边坐下来,也像她的病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最后心里都是苦味津津。

“其实我没啥毛病,您看我这样子像病人吗?闲不惯,就老有人以为我是这儿的护工呢,你们大夫一看着我活动就要训我为什么不好好躺着准备手术。我就是下身不太好,但这能算病么?不严重,也就是活太重,或者解大手一使劲时,好象有东西要掉出来,躺一会儿就又缩回去,不又好了么?现在你们给我上了一个托,但我里面松垮垮的还吃不住,时刻戴着月经带也就没有什么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我这个人呀,天生的劳碌命。我家兄弟姊妹六个,我是老大,从比小我六岁的老三开始,老四,老五,老六,一溜儿都是我和我二妹带大的。我爹是不管这些事的,我妈有病,喘得慌,一咳一顿的,只能老在床上养着。我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能干姑娘,田里地里家里,样样在行。现在老了,年轻的时候我还是很打眼的,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托媒人来提亲的人家多得很,围在我身边转的小伙子也多得很。我爹妈相中了一个,因为他家爹是乡卫生院的。

在农村,卫生院的一个医生家是很了不起的,我就是嫁到好人家了。而且我家当家的小伙子长得标,个子高,鼻子高,皮肤白,一点都不像农村人。媒人说人家找我就是看中我能干,他家奶奶病起了,两个姐出嫁了,还有两个小叔子,家里头太需要人手了。不过,村里人都认为我的命还是好,娘家人都说我苦出来了。

刚结婚那歇,他在卫生院药房,我种地,服侍他奶奶,还有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比在娘家也不轻松,但他脾气好,我有什么不好,打起我从来不用家什,不往死里打。两个人好得很,日子真好过。但是后头他爹死了,人家也就不要他拿药了,他又不会种地,也不愿意学,当然了,他从小命好,也不是该干这种活的人。两个娃娃又多了两张嘴,日子就紧巴了。他脾气一天比一天大,横竖都称不了他的心,我知道是他心头烦,砸锅砸碗都由着他,把我也当锅碗砸也都由着他,唉,大男大汉当家的突然没有事做,也真是难为他。

当然,当家的也不容易,他和我同岁,又有我寄回来的宽余活动钱,长得又标,哪个小妖精不想往上贴。但我又守不到他,必须到外头找钱,两个都在上学,姑娘快要上中学,正需要钱,当家的又还喜欢喝两杯。农村这种事是很丢人现眼的,我不想他再做下这种事,一家人在背后被人家指指点点的,我无所谓,娃娃亲戚们恼火嘛。当然,我自己也还年轻,如狼似虎说不上,自己也还是有那个想法,只是那些年忙到找钱,都不晓得自己荒得太恼火了。我就和他商量两个一起都来北京,娃娃放在我二妹家帮忙管,而且我姑娘赶我小的时候,乖得很,把弟弟带得巴适,寄足钱就行了。

他虽说是富家子,但最远也就只到过县城,很愿意来北京逛逛的。我们在清华附近租了一间平房,160块钱一个月,现在要250块了,我不固定在一家做,改做钟点工,累是累多了,但只要勤快本分,钱多得多,最多的时候我做的有10家人。他也找过好久的工作,但一个高中生,在乡下是文化人,在京城就什么也不是了。我做的一家人家帮忙给他介绍过一家搬家公司,人家也愿意要,但他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做不动了。我也就死了心,让他在家买买菜,做好饭,我回来有口吃的就是我的福气了。开始他不愿意,最后他还是学会买菜了,做嘛还是等到我回来做。我们日子过得还是很好的,到了北京,他脾气好多了,不打我了。

生了老二,我就上了环,但是可能我们那段时间干得太猛了点,还是又倒了霉,又怀起了。我想不可能的,就没注意,发现的时候已经五个月了,只好去引产,引完了又没有休息,接着干活。其实,我生老大老二的时候,都没有好好坐过月子,他家妈不是个理事的人,喜欢玩,自从我过门,家务事就不沾手了,自家妈病怏怏的更指望不上。我生姑娘的时候是清明节前,遇到他家要包祖坟,我生完娃娃一个星期不到就开始做饭,做好几桌人的饭,腰酸得直不起来,睡觉的时候平躺起都不行。包完坟又赶到下地种包谷了。当家的说外国人都是这样的,这是移风易俗。不过我这个人着实,身体好,可能也享不了那个被服侍的福。 我们病房里有个就是怀不起娃娃来治病的,我这种又太能怀喽,大家平均一下就好了。

引产把环也取了,我请医生再放进去,她说我有炎症,要等炎症好了才能放。没有环,我家那个又不肯用避孕套,说是像假的一样没意思,我就又着了三回。以前我真是想的呢,后来搞得我很害怕那个事了,刮娃娃痛得很呐,刮完了腰更痛了,歇几个小时又要接到干活。小时工就是靠个信誉,人家信任你,有的做得久的好人家钥匙都肯拿给你,自己就要做好。要是工误多了,活就可能被别人接了。四川在北京的本身不多,做这个的更不多,不像安徽人能抱成团互相帮,我就更要好好干了。

当家的一天在家里头闷得慌,尽买些光胴胴女人的书来看,看了就更想做了。他又馋,我又怕,开始还推来躲去的,他还发点蛮。后来他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说就睡了。 我二妹写信来说两个月的钱都没有收到了。钱我都是交给他寄的,白天我忙得像个陀螺,哪点有工夫去邮局?邮局晚上又不开门。我哪点晓得这个遭雷劈的在外头做下这种丑事,他还有脸大大方方承认了,说是跑发廊里放炮花光了。他理直气壮地说主要是因为我不尽本分,接他来北京不就是为了互相解决点需要吗,但我根本不让他尽兴,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到外头。说来也是,他一天到黑拿着光身子女人照片琢磨,气饱力壮的又没有活路干,不想这件事想什么事呢?从此,除了买菜的零钱,钱都不落他的身,他就天天喊要回老家。我就买避孕药来吃,好在我也没有看到我有什么副作用,我以为可以过点安稳日子了。

王阿姨流泪了,不是为自己,是为好心的大姐。“您说,这么心好的人,又有学问,又好看,还挣好多钱,离婚一个人过起,一回家就开起电视,根本不看,听个声音图有点人气,睡觉都不关。她孤孤单单的心里苦,太叫人心痛了。我这辈子报答不了她,下辈子就是变个老母鸡,我也要下蛋给她吃。她老羡慕我为什么还能高高兴兴的,唉,她比不得我,我这种人,再装点心事,日子更没得过喽。

我姑娘争气,今年师范毕业,耍了个朋友是同学。我不想我家的这些事影响到她的前途,还得指望那个男的家帮忙联系工作。他家爹的事我不敢告诉他们,只说是他找了个帮人家守仓库的活路,所以不住在这点了,还能给他们寄点钱。做完手术,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养好点,他不就找不到跑的借口了么?我就去把他找回来。我们家环境就够差的了,帮人的妈又穷,人家能不嫌弃我家姑娘就是我们的造化了。但要是人家知道将来的亲家公跟野女人跑了,肯定不会要我家姑娘了。我家儿子也在读农校要毕业了,摊上这么一个爹,好人家的姑娘都不会进门。幸好我们周围没得家乡人,他家爹当年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那件事,名声就不好了,好在年数久了,记得的人不多了。现在这种丑事再传回去,我家姑娘儿子都没有脸做人了。我在外面苦了这么久,图个哪样,就是想他们能过上好日子……

王阿姨的一生是在哪里出了错?或者,她什么也没有错,甚至是在她的各种生存可能中做到了最好。换了我,或许早就不能承受这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了,更没有勇气像王阿姨这样不怨天尤人,乐观坚强地去面对,去设法改变,去争取明天能更好。

无休止的过度劳作使她落下严重的妇科病,但善良勤劳的王阿姨在整个叙述中,和其他病人显然不同,并没有太多关于自己病情发生发展经过的描述。她太忙了,她承载的负荷太重了,她没有时间和心思用在自己身上,甚至感受自己身体的变化,不是她不想说,她确实无法描述关于自己身体刚开始的那些不好的感觉。如果不是好心的大姐,如果不是想着治好病才能把丈夫找回来,才能给孩子亲人一个交代,她还能忍受她身体的痛楚,她还会继续她不间歇的勤劳。

朱毅讲故事之王小兰的隐痛

我握了一下王阿姨青筋暴露,枯干变形,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底层苦苦挣扎的生活状态是凛冽寒风,女儿的娇柔和妻子的妩媚,她都没享受过也没指望过,一双儿女是最美好的希望——但愿长久的分离,没有影响了他们的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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