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石头上寻找阿拉伯历史?

奇怪的石头,以及一种难懂的语言,如何冲击着数十年来学术界的共识。

译者:方一丹

多年前,荷兰莱顿大学阿拉伯语和闪米特语言学家艾哈迈德·艾勒·贾拉德打开了自己的邮箱,非常兴奋地发现了几张石头的照片。这几张由艾勒·贾拉德的导师——牛津大学研究古代铭文的学者迈克尔·麦克唐纳——发来的照片,与最近在约旦进行的考古研究中发现的粗糙手文物有着密切的关系。麦克唐纳让艾勒·贾拉德特别关注其中一张照片:一块小小的石头,上面刻满了形似北欧文字的符号,且这些符号以牛耕式转行书写法的形式雕刻而成,这种书写形式因其在书写时来回转动“像牛犁田般拐弯”而得其名。这是赛法语,两千年前曾在阿拉伯半岛北部盛极一时,而艾勒·贾拉德和麦克唐纳正是为数不多能够阅读这种文字的人。艾勒·贾拉德开始着手转录铭文,但不久他便发现这块石头正是他长期以来一直在研究的历史之谜的一个重要部分。

如何石头上寻找阿拉伯历史?

在约旦发现的一块小岩石上,荷兰语言学教授艾哈迈德·贾拉德发现了他认为可能是最古老的阿拉伯语文学表达记录的文本。

伊斯兰教出现以前阿拉伯半岛的历史一直是一个谜,几乎没有任何书面材料描述穆罕默德所处的社会环境。史学家们长久以来一直认为,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贝都因人曾过编织精致华美的诗篇以记载其所在部落的丰功伟绩,却缺乏系统性的记录。但近年来,学者们在解释古阿拉伯语使用者如何使用别的字母转录他们的言语方面取得了大的进展。他们使用的外来字母包括希腊文、阿拉米文和赛法文。麦克唐纳的石头正是在黎凡特南部沙漠中发现的五万块碎片中的一小块。赛法文字看起来和弯曲牵连的阿拉伯语手写体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如果大声朗读,就会发现它实际上和阿拉伯语是同一种的形式——因此它虽然古老但对于现代阿拉伯语使用者来说仍是清晰可辨的。

麦克唐纳石头上的铭文中有一个人的名字(戈亚尔·艾勒·本·高吾斯),一段记叙,一则祷文。正是那段记叙文字引起了艾勒·贾拉德的注意。当大声朗读时,他发现有一连串文字重复了三次,他怀疑这是诗歌文体中的叠句。这很可能使它成为目前已知最古老的阿拉伯文学记载,而且尽管十分细微,这也是能证明手写诗歌传统的证据,而这以传统此前从未被发现过。

32岁的艾勒·贾拉德出生于盐湖城。他的父亲为了求学离开约旦前往美国,并在犹他州的韦伯州立大学遇见了他来自德克萨斯州的母亲。他们一家随后于1989年搬到了科威特,但一年后,海湾战争爆发前夕,他们又搬了回去,并在坦帕定居了下来。艾勒·贾拉德告诉我说“我们在家不说阿拉伯语,因为我的母亲听不懂,我对中东地区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有关古代文明的书籍。”当艾勒·贾拉德还是一个青年时,他最喜欢的书之一就是《诺亚的洪水》,这份研究认为圣经、吉尔伽美什史诗以及其他古代文献对洪水的描述都源自公元前约5600年黑海的洪灾。“考古学、地质学和古代语言交织在一起,让我神魂颠倒”,艾勒·贾拉德说,“我并不清楚这是对是错,但是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在南佛罗里达大学攻读研究生学位时,艾勒·贾拉德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儿他可以阅读他想读的一切关于中东文明的书籍。“我努力学习阿卡德语希望能够阅读原版吉尔伽美什史诗,但我并没有取得多大成就,”他说。他写信给全美闪米特研究专家请求指导,但他们都回复说:“没有人是从阿卡德语开始学的,你得先学圣经希伯来语、古典阿拉伯语、古叙利亚语。”他自己在图书馆里花了两年时间自学了这些语言。毕业后,他被哈佛大学闪米特语言学研究博士项目录取。

艾勒·贾拉德现在是世界上研究古阿拉伯语最重要的权威专家之一,引领着对中东地区的探索。传统上对伊斯兰教早期的研究并非依赖铭文,相反依赖编年史以及穆罕默德去世几个世纪后所著的一些文学资料。艾勒·贾拉德认为这种研究方法就好比是完全从欧洲早期殖民者的观点来了解北美的历史。他相信随着穆罕默德的出生时间被作为证据,学者们很快就能弄清伊斯兰教最早的历史。“我们会找到先知穆罕默德时代的文献,”他说,“我百分之百确定。这只是时间问题。”

解码赛法语文献的尝试早在1857年就已开始,一个名叫西里尔·格雷厄姆的苏格兰年轻人从耶路撒冷出发,周游叙利亚。就像其他许多前往这片圣地的欧洲人一样,格雷厄姆对圣经考古遗迹十分感兴趣,他在1858年写道:这些以及会为神圣历史学家不变的准确性提供证据。当它穿越沙漠时,他从贝都因导游那里了解到一块名叫哈拉的火山高地,杂乱丢弃着许多奇异的敏文石块。导游把他带到萨法地区周围,大马士革东南部的一片火山区域。夜间,当他的导游熟睡的时候,格雷厄姆离开了营地,在皎皎月光中发现了一块平原,堆满了雕刻着铭文的石块。

我盯着这些奇迹般的石头,并试图猜测多年前居住在这里并雕刻下这些惊奇的标识的人是谁。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

格雷厄姆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公布了他的发现,其他的探险家们紧随其后。1877年,奥斯曼埃迪尔内的一位东方学家成功解读大部分文字,使这种文字成为模糊的焦点。但即使铭文变得可以辨认,它提及的东西仍是一个迷。“最早一批研究这些铭文的学者仅凭印象在研究”,艾勒·贾拉德说,“他们几乎只靠古阿拉伯语词典对文本进行解读,或者,更糟糕,他们问贝都因人这些铭文代表着什么意思。”东方学家恩诺·利特曼于1899年跟随普林斯顿大学代表团访问了叙利亚,并且完成了对文本的解读,他在石头上发现的东西上花了很大心思。有一些神学的名词(例如“神王”“神赐”),也有一些令人十分费解的称呼,例如“换内衣的人”(Changer of Undergarments),“耻辱烙印者”(Branded on the Testicle)以及“他勃起并颤栗”(He Rose and Shook)。这些只是古老部落的昵称吗?还是这些文字被错误解读了?

一个世纪之久,赛法语一直是阿拉伯铭文研究的一块死角,一片神秘难懂的领域。但当2007年艾勒·贾拉德来到哈佛大学后,这个领域就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数码摄影技术为学者们提供了大量新的数据资料,在黎凡特地区发现的赛法语文本数量激增,远远超过了在庞贝城发现的拉丁语铭文,庞贝城是罗马帝国最著名的墙上刻画之源(甚至在庞贝一个小剧院的外墙上都有发现一些赛法语铭文,也许是罗马帝国军队中的阿拉伯人刻上去的)。迈克尔·麦克唐纳把大量的这些铭文图片收集起来,并在法国建筑学家、世界上研究阿拉伯铭文的主要专家之一莱伊拉·涅赫曼的帮助下建立了赛法语数据库。“当我们刚开始工作时,迈克尔的语料库只是建立在索引卡片上,”涅赫曼回忆说,“你可以通过这个语料库在所有收集的文本中找到单词使用的语境,你可以对他们进行统计学研究。它运行得很赞。”

2013年,艾勒·贾拉德在研究一段包含Maleh、Dhakar、Amet这几个神秘单词的铭文时,使用了这个赛法语数据库。早期的学者们认为这几个词是一些未知地区的名字。艾勒·贾拉德却不信,他在语料库中进行了搜索,并且发现了另外一段同时包含了这三个单词的铭文。这两段铭文都谈到为了寻找水源而迁徙,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这几个单词于迁徙的季节相关,那么它们很可能是那时可被观测到的星座名称。

艾勒·贾拉德开始把所有提到因为水资源而迁徙的铭文都抽了出来,随后他就拥有了一连串无法被翻译的术语。将这些词和希腊语、阿拉米语和古巴比伦语的黄道十二宫名字相对比,他发现了一些联系。Dhakar和dikra十分相似,指的是英语“Aries(白羊座)”,Amet来自于阿拉伯语动词,意为“计算或者估计质量”——是天秤座的两个天平。为了找到Capricon(摩羯座),山羊头鱼身的星座,艾勒·贾拉德在爱德华·莱恩编纂的《阿拉伯语-英语词典》中找到了单词ya’mur,该词在字典中的解释是“某种海里的巨兽,或者…一种山羊。”他熬了一整夜筛选数据库,将单词和古代闪米特语言字典进行对照。到了早晨,他破译了一个全新的、之前从未被发现过的阿拉伯星座。“我们曾经都认为它们是地名,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如此,”他告诉我,“他们是天空中的地名。”

一位考古小说家曾经说过,考古学就是寻找事实,而不是寻找真相。在重塑阿拉伯半岛的历史过程中,考古学研究已挑战了穆斯林关于伊斯兰教的诞生的权威说法。先知穆罕默德获得神启前的那段时间,在阿拉伯语中被称为“贾希利叶”,通常为翻译成蒙昧时期。芝加哥大学历史学家弗雷德·唐纳说:“伊斯兰教中关于贾希利叶的解释是尚未消除信仰异教的时期,这种解释强调了因不信仰伊斯兰教而带来的黑暗和伊斯兰教带给阿拉伯半岛的光辉之间的巨大差别。”像艾勒·贾拉德的和唐纳一样的学者们将这种如今依然盛行的观点看作是中世纪透过正统信仰的镜片书写历史的穆斯林思想家的产物。

如何石头上寻找阿拉伯历史?

学者们说,真正的贾希利叶时期也许和伊斯兰教比之前认为的要有更多相似之处。“我怀疑之前我们认为是伊斯兰时期的早期文字手稿——因为它们使用和古兰经先关的语言——事实上也许是前伊斯兰时期的,”唐纳告诉我,“也许这就是伊斯兰教诞生前夕人们如何谈论宗教。”但是另外一些学者强调要谨慎。莱顿大学经典阿拉伯语文学研究学者彼得·韦伯告诉我说:“所有这些赛法语铭文告诉我们的关于几个世纪以前伊斯兰教出现前的信息都只能有帮助而已,因为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实验性的证据。”他补充道:“语言学家们会对他们所发现的东西而感到十分兴奋。但是历史学家们依然是一副“好吧,棒极了。你们发现了名字,好多好多名字。”的样子。”

伊斯兰元素在前伊斯兰文化中早已出现这一观点并非充满争议。《古兰经》本身就表明和源于易卜拉欣的一神教信仰哈尼夫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传统的穆斯林神学以及许多西方学者,认为伊斯兰教的产生是与阿拉伯半岛过去的根本性割裂。然而艾勒·贾拉德却认为,提到许多在古兰经中和其他早期伊斯兰教叙事中出现的人、事、地点的铭文却证明恰恰相反:那是阿拉伯人思想和行动的进化。“这种社会和见证《古兰经》的那批人所处的社会十分相似,”艾勒·贾拉德说,“这些铭文告诉我们,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艾勒·贾拉德的研究恰好碰上了人们再度对早期历史燃起兴趣。今年早些时候法国政府和沙特政府签署了一项协议——据传闻估值超过200亿——在古老的奈伯特王国中心地带建立一个旅游点。沙特在石油经济的支持下,为了证明沙特在伊斯兰教诞生前就有着光辉的历史,自上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了探索活动,而这项工程将使沙特的探索活动继续高涨。“沙特这是在创造一个国家故事”,艾勒·贾拉德告诉我,“这项研究给予了阿拉伯半岛在古老中东地区以新的地位,不仅仅是伊朗、伊拉克、黎凡特曾经有过繁盛的文明。”近几十年来其他海湾国家也在进行着它们自己的挖掘工作。纽约大学考古学专家罗伯特·霍兰德将这些不遗余力的行为看作是在新兴富裕国家对狂热构建的一种响应。他说:“这些政府都有钱可花,他们都想证明自己的国家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要古老。”

并非所有人都会对新研究重塑旧知识的方式感到高兴。在传统史学和常见的传说中,南阿拉伯半岛是阿拉伯人最早的发源地,亦是最纯正的阿拉伯语的发源地。在这种说法下,阿拉伯语诞生于半岛深处,并随着伊斯兰教扩张运动而开始传播,随着阿拉伯语与其他语言产生交融,它逐渐演变成今天所使用的阿拉伯方言。标准阿拉伯语仍是同一的阿拉伯文化的重要标志以及口才和学习的最终标志。对于艾勒·贾拉德来说,赛法语铭文则指出:阿拉伯语许多古老的形式在经典阿拉伯语出现好几个世纪以前就在诸如叙利亚、约旦等地可觅其踪。他说很有可能它诞生在这儿,然后南下,并指出在这个地区被使用的阿拉伯语的 “腐坏”形式事实上也许比古典阿拉伯语还要古老。麦克唐纳告诉我:“他的理论会遇到各种各样反对的声音,但主要的还是一些非学术的原因。但它却越来越令人信服。”

当麦克唐纳发送刻着诗歌的石头照片时,还附上了GPS定位,于是艾勒·贾拉德下决心要找到它。2017年4月,我陪着他前往约旦东部的沙漠,牛津大学的考古学专家阿里·马纳西尔和隔壁镇受雇佣的农场工人艾哈迈德也加入了我们。沿着从安曼到巴格达的双线公路行驶4小时候,我们靠边停下了车。入目之处除了玄武岩巨石、满是凹痕的烟灰色浮石外,别无他物。艾勒·贾拉德说,铭文更多聚集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贝都因牧人能更好地观察有没有食肉动物。在一片没有其他任何人类文明痕迹的土地上,这些岩石保留着牧民的名字、宗谱和对动物、战争、旅途和仪式的描述。那儿有着对神祇的赞歌祷言,有缺乏雨水的忧心忡忡,亦有对罗马士兵残忍行径的怨声载道。

如何石头上寻找阿拉伯历史?

在一个小小的山谷里,一座小小的坟墓被一堆倾覆的石块包围着,周围还有一片废弃的荨麻草以及脚下的蓝色小野花。艾勒·贾拉德劲直走向了一块形似巨大箭簇的玄武岩石板,上面印满了蚀刻图案。当农场工人走近时,艾勒·贾拉德便蹲了下来然后大声诵读:“Li ‘Addan bin Aws bin Adam bin Sa‘d, wa-ra‘aya ha-d-da’na bi-qasfkabir ‘ala akhihi sabiy fa-hal-Lat fasiyyat。”文字的大意是一个男人的孙子名为亚当,他曾坐在这里牧羊,为他一个被敌对部落俘虏的兄弟而暗自神伤,并向女神奥拉祈祷能获得解脱。当艾勒·贾拉德把文字读出来后,这个农场工人瞠目结舌,他吃惊地发现这些标记竟然组成了一种他或多或少能理解一些的语言。

用了三天艾勒·贾拉德和他的探险队越过了小山顶,记录下了一千段全新的赛法语铭文。在这些石块废墟的四周,被雕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到处都是,此外还有岩画——绘着狮子朝着马匹一跃而起,携带者弓和矛的勇士、瞪羚、鸵鸟、吹笛子的舞蹈家。艾勒·贾拉德解释说,这些铭文是纪念碑的一种形式。“他们在我们的眼里并算不上纪念碑,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对于纪念碑的概念都来自于古希腊罗马的范式,在那儿所有东西都是干干净净、四四方方的。”

第三天,山顶坟墓不远处,艾勒·贾拉德发现了一条文字,写着:“愿这条文字永不被掩埋。”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祷告,但是他立刻就记录下它没有遵循某种特定的语法规范。“我们之前从未发现过,”他一边说着,一边记下了笔记。几个小时后,他发现了一个没有在数据库中出现过的新单词,intasa。他大叫起来:“一个新单词!”我们的贝都因司机艾布·巴沙尔说这个词的意思是“曾经出名后被遗忘”。十分小心翼翼以免重复前辈的错误,艾勒·贾拉德要求他用这个词造句。

在麦克唐纳的GPS坐标的帮助下,我们发现了在小山丘顶的诗歌。它被刻在一块大约鞋盒大小的石头上,有一面密密麻麻刻着铭文。艾勒·贾拉德拿起它,仔细研究它的特点,用一根手指抵着字母下方,为了循着曲折的文字而把石块在手间来回翻转。文本从戈亚尔·艾勒·本·高吾斯的家谱开始,他“在草原里点着灯,张望等着他的舅舅”。在文本的中间有三句韵文,艾勒·贾拉德先用阿拉伯语大声读了出来,然后翻译成了英语:

愿他只为战争犹豫

那么今天就让这儿成为最后的归宿

最重要的名声!

那么今天就让这儿成为最后的归宿

那些再度受难的人

那么今天就让这儿成为最后的归宿

艾勒·贾拉德静静地盯着石块,然后抬起了头,因成功而神色喜悦。我们走下山丘,轮流拿着石块,把它放到了车上,将它送到了约旦博物馆。“这里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地方,你可以只散步就能有重要的考古发现,”艾勒·贾拉德告诉我,“这里遍地珍宝,你不需要去主动挖掘,它们就是这么一目了然。”

Elias Muhanna, A Stone History of Arabia, Writen in Stone, New Yorker, May 2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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