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陈子昂空有一腔抱负,却生不逢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怀才不遇,悲从中来,仰天长啸,悲伤落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真是“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与其说陈子昂是一个诗人,不若说他是一个侠客。

别以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别以为书生手无绵鸡之力,唐朝尚武,千古文人侠客梦。

庄子是一个侠客,陶渊明也是一个侠客,陈子昂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侠客。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这样一个陈子昂,没有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但却如一颗玉树,临风而立,却不为风所摧。他有男人的胸怀,又有女人的细腻,他铁骨铮铮,又柔情似水,他不畏流血,也毫不吝啬自己的眼泪。

这样的陈子昂,遇上了绮颜玉貌、惊才绝艳的宋婴弗。

那一年,她沦为乐伎不甘受辱,他得罪权贵英雄救美,那一年,他落魄失意,她不离不弃,那一年,他病死狱中,她生死相随。

他和她的故事,也许要从那一年的长安说起。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陈子昂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世,他出身天府之国中的豪门望族,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可见,在他的少年时代,是不怎么喜欢读书的。他干些什么呢?夜以继日的习武,然后骑着一匹骏马四处闲逛,看到不平之事,立刻拔出手中的剑。如果遇到老弱病残之人,他毫不犹豫的丢下随身而带的所有银两。在陈子昂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在家乡就赢得了“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美名。

其实陈子昂的武功并不高强,但与生俱来的傲骨与凛然正气往往使他不怒而威。他曾经与一个劫匪比剑,劫匪的允诺是,如果陈子昂赢了,劫匪就把所有劫来的钱财物归原主。陈子昂答应了。劫匪是职业打手,陈子昂最多只不过算是业余打手,如果真比起来,他胜算的把握并不大。

劫匪先拔出了剑。陈子昂也开始拔剑,所不同的是他拔剑的动作非常缓慢非常沉稳,他气宇轩辕,毫无畏惧,而武功比他高许多的劫匪看着他拔剑的动作,看着他的剑反射出来的寒光,看着他的剑一点一滴的露出它的锋芒,劫匪心里开始发毛,开始恐惧,他怀疑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是不是一位身藏不露的高手。就在陈子昂剑出鞘的那一瞬间,劫匪扑通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劫匪承认自己输了,愿意把劫来的财物全部归还,并发誓永生不再做劫匪。

不怒而威的侠客,侠骨柔情的陈子昂。

这是一种风骨,这种风骨影响了陈子昂成年后的诗歌创作。

十八岁了,陈子昂开始步入人生的正常轨道,他开始闭门谢客,发奋读书。

他是一个天才。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把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烂熟于胸,但他最喜欢的是陶渊明的诗歌,因为他骨子里流淌着一种对自由的渴望。

二十岁是出发的年龄,二十岁,父母为陈子昂举行盛大的弱冠礼,陈子昂拒绝,就在他二十岁生日那一天,他收拾行装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出发。

那个陌生的地方就是长安,他告诉父母,他要考取状元。

曾经年少轻狂的陈子昂,现在,他来到了他心目中的圣地——长安。

山外青山楼外楼。长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家乡,陈子昂是一个名人,是一个才子,是一个侠客。在长安,他什么也不是,因为长安有太多的名人,太多的才子,太多的侠客。初到长安,领略了异域风情的新鲜与刺激之后,很快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很茫然,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陈子昂把自己的诗文装进雪片似的信封,寄往长安各界的名流,企图得到上流社会的赏识和认可。可惜,在当时的长安,像陈子昂这样的文学青年太多,他所寄出去的诗文全部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阳光如此美好,走在热闹的长安街道上,陈子昂有点郁闷。

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商人在十字路口叫卖他的胡琴,声称这是长安城最好的胡琴,一口价,一百万钱,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越来越多的人流涌向这个商人,他们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商人,打量着商人手中那把绝世罕见的胡琴,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买下这把胡琴,因为他们买不起。

高富帅来了,这就是陈子昂,他走进人群之中,没有说多余的话,只说要买下这把胡琴。众人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胡琴上,他们有了更感兴趣的目标,一个英俊、腰缠万贯的少年。

人群中有一个白衣如雪的女子,她是武三思府中乐伎,昨日琴弦断了,今日便出门买琴,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豪气冲天的陈子昂。

众人发出啧啧的称赞声,并一致要求陈子昂为他们当场演奏一曲。陈子昂道:“我生平擅长演奏这种乐器,只恨未得焦桐,今见此琴绝佳,千金又何足惜。”

女子忽而鼓足勇气,朗声喊道:“愿洗耳恭听雅奏。”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女子望着陈子昂离去的身影,心中亦是一动,只可惜,以自己的身份,并非日日都能出府。

第二日,长安三教九流之辈齐聚宣阳里,翘首以盼陈子昂的绝妙琴音。

惊人的一幕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陈子昂接过琴童递过来的胡琴,举起它,然后把它摔在了地上。

众人哗然。

一百万钱的胡琴就这样被摔了个粉碎,众人开始怀疑陈子昂是一个疯子。

陈子昂扫视了一圈围观的人群,并未见到昨日那一张花明玉净的容颜,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但还是向众人抱拳说道:“各位前辈老师兄弟姐妹们,我陈子昂虽然略通音律,但我志不在此,我志在诗文。我写诗百首,虽然谈不上字字珠玑,但也绝非平庸之作。这次请各位前来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看看我的文章,如果写得不好请马上把它烧掉,如果你们看得上眼就请美言几句。”

众人终于明白陈子昂的良苦用心,争相阅读陈子昂的诗文,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如果说昨天,在众人的眼中,陈子昂只不过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阔少,那么今天,他又多了一个身份,才高八斗的青年才俊。

陈子昂一夜成名,付出的代价是一百万钱。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夜成名的陈子昂,两年后,中了进士,骑着红头大马,踏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这是少年得志的陈子昂,官袍加身,居庙堂之上,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

官至校书郎,陈子昂以为这样就可以大鹏展翅,大展宏图,实现自己远大的政治抱负了。

这一年,长安城里的年轻娘子们,谈论得最多的便是陈子昂,陈子昂的气度,陈子昂的风雅,陈子昂的清温,陈子昂的诗文。在她们的言辞中,足以勾勒出一个完美无瑕的陈子昂。

然而,陈子昂面对的是当时强大的不能再强大的武氏集团。

当初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武媚娘已经不再,幽暗阴森的大明宫里只有一位集狠毒与仁慈与一身的女皇武则天。武则天对陈子昂这样的青年才俊既赏识又忌恨,赏识他就破格提拔他,不久以后陈子昂就做了右拾遗。

飞飞鸳鸯鸟,举翼相蔽亏。

这一日,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下了帖子,请陈子昂过府宴饮。

乐伎绕堂而坐,琵琶二人,五弦琵琶二人,筝二人,卧箜篌一人,笙、箫、磬、鼓各一人。殿中是舞伎,先时她们着素裳缓袖踏歌。舞至第二叠,渐次相聚场中,俄而从领上抽去笼衫,各纳怀中。观者忽见众女俱换作色彩鲜艳的舞衣,彩袖璎珞,文绣炳焕,一时惊异,继而拊掌大笑。

陈子昂并不曾抬眼暗顾殿内诸人,也没有兴趣看清武三思蓄养的乐伎是否如传说中那般貌美,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早些回府,准备来日再论政一篇呈给武则天。

堂中烛灯烨烨,婢女打起帘幔,众人伴乐饮酒,并仔细赏玩升至中空的一轮皎月,纷纷联句赋诗。

待及酒意愈酣,先前诸如赋诗、传杯、点墨、酒令、覆射的游戏均不够尽兴。

不久,武三思的幕僚们有了一个新提议。

所有乐伎歌伎并舞伎围成一圈,舞伎继续作蹈,歌伎继续吟唱,只是大家需绕圈疾行。游戏者红帕蔽目,手执投壶所用之箭,随意投掷,被箭触中的女子则可任由游戏者探怀取暖。言讫,众人皆击掌称妙。

而陈子昂只是惊奇于这荒谬的提议,望着满堂的所谓朝廷重臣,旋即只有更为深重的悲哀与惶然。

急管繁弦,歌舞绕殿,乐伎们已然开始围圈疾走。第一个参与游戏的正是陈子昂。幕僚们先请武三思游戏,武三思却说不妨给右拾遗大人先试。

“那么右拾遗大人就先玩一玩。”幕僚们笑道。

因有陈子昂的加入,众女子显得异常喜悦,一叠叠迈出玲珑疾步。或许,如果这样探怀暖手之戏不可避免,只有陈子昂是唯一的安慰罢。

陈子昂勉强压制住心中的不适,接过宫人递进的红帕,抬手轻蒙住眼,于平巾帻后挽了一个结。

他的羽箭很快飞出,然而却不偏不倚,落在了人群之外。箭蔟一颤,并未碰到歌舞伎们荡漾的衣裾。武三思替他惋惜,和颜道:“右拾遗不妨再试。”

陈子昂谦恭推辞,自称因不擅投壶,所以手法总是笨拙。欠身时线条分明的唇角衔着笑意。

那能言善辩的幕僚笑道:“陈大人来长安也有几年了,怎么没有学会投壶呢?平白少了许多乐趣。”

“听闻陈大人少有侠名,如此,莫不是瞧不上咱们,不愿与我们玩耍吗?”另一人冷笑道,堂中一时安静了下来,武三思亦眯起眼睛,打量着英武不凡的陈子昂。

一名瘦弱白皙的乐伎悄悄抬起头,正是陈子昂买琴那日请他弹奏的少女。她盯着这位清秀俊朗的右拾遗,知道这是他一种善意。

此时,她梳着挽云髻,簪鸳鸯莲纹金蝶步摇,眉心有翠钿,双颊贴有面花儿,即便映着满室流光亦有一两分动人处,于是在人群中极力以袖掩面,似乎是嫌厌这一种繁华喧嚷中的污糟,又仿佛是,怕面对这位右拾遗大人的善意。她希望陈子昂还认得自己,却更怕陈子昂知道自己低贱的身份。

“就让右拾遗大人再游戏一轮罢。”说话的是武三思。

于是红巾再度覆上陈子昂的眉目。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羽箭轻飘飘地飞过去,恰碰到一名舞伎的裙裾。那娇小的女子登时满面含羞,垂首迎前,微微侧头,等待陈子昂“探怀取暖”。

陈子昂揭开红巾,目光所及处只恬然一笑,又徐徐移开,一手将她双手牵起,朝武三思笑道:“这位姑娘的手好凉,若说取暖,反倒是她向我取暖呢!”

武三思闻言大笑:“莫非右拾遗大人看不上我府中的歌舞伎?”

陈子昂躬身称谢,只道虽然时常习武,但投壶之技十分不高明,须得多加练习,下次再陪诸位尽兴,便施施然坐回席上。

游戏继续。最后一个轮到提议的那名幕僚,此时歌舞伎俱已疲惫不堪,宾客兴致却并没有消减。而那女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子昂,一时舞步踏乱,竟直直跌出了舞队之外。

武三思见到跌于地面的她清丽可人,伸手便拉她入怀。

陈子昂早已注意到人群中那一双痴痴盯着自己的眼睛,此时眼见她被人揽入怀,闭目咬唇,自眼角滚落一滴泪,极快地。而那面目可憎的幕僚的一双手沿着她的脖颈而下,滑至胸前,左右探取,许久才放开。

酒席散后,那幕僚又指着那名乐伎对武三思笑道:“大人,我看这倒像个雏儿呢。今晚不妨试一试?”

武三思的目光落到那女子身上,不知是谁将她一推,登时跪倒在前,目中含泪。

“那就……”武三思微微颔首。

“大人,这乐伎长得像子昂的表妹,不知能否将她赏赐于我?”陈子昂终是忍耐不住,站了出来。

众人皆是一惊,武三思显见看中了这女子,居然还有人敢跳出来抢夺,堂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那就如右拾遗所愿罢。”武三思心中不悦,却依旧笑道。

陈子昂再无法忍受这夜宴的污浊,不再说话,起身便离开了,落在乐伎眼底的只有他一袭绛纱公服的清癯背影。

陈子昂向来不乘马车,出了府便跨上自己的白马,原想让那女子同乘一马,而乐伎自揣身份低微,亦跪辞不受。

街衢巷陌已有了年节氛围,零零星星几声炮竿响过。陈子昂带着女子回府,似乎想作安排,却又似尚未想到妥当的方法,便叫来府中管事妇人,只管说把她带下去,衣食居住不可慢待。

他迈步入府时,不经意微微抬目,望见一片青灰天色,恰有群鸟刚刚低鸣,振翅而过。今夜,将武三思得罪了,也罢,这样不堪的人,这样污浊的夜宴,永远不参加最好!他冷冷一笑,走进房中。

女子被安置在一间别室。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漏声清晰,杯盏中茶烟凉去。陈子昂独独坐着,又听见纸窗外松竹婆娑之声,侍女每隔一个时辰会默默进来,用竹拨子拨开镂空鹤纹铜炉的一角,添入苏合香,又轻轻退出。

他脱去公服,换上自己的青衫内袍,兀自到书案前坐了,随手翻一卷书,想了想,命人传那乐伎过来。待人来了,他却看书看得入迷了,乐伎觑这场面,倒也不知如何进退。待他执笔舐墨时,才上前研墨。陈子昂没有制止,也不曾抬头,等一汪墨汁盈盈研出,便摊开纸卷书写,仿佛是写一封剳子。于是乐伎退至一旁,呆呆看乌木纸幛内的烛火一跃一漾,投下一地昏黄。

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了笔,把手中书札看了几眼,又抬手将之移近烛火,火光倏尔高浮,细细吃尽纸札,余烬成灰。

他忽而开口:“你会写字?”

女子一怔。

他说:“方才看你研墨,手法很好。”

“奴婢不认得几个字。”乐伎解释,“只是会研墨而已。”

他点头:“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你叫什么名字?”

“婴弗,宋婴弗。”

陈子昂微笑,挥笔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吗?”

婴弗亦笑着点头,两人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过得漫长,札子写了几道均被燃尽,后来他索性停笔,阖目沉思。俄而睁目,蓦地瞥见我,仿佛才想起室中还有一个人,淡淡道:“你先安歇罢。”婴弗微微惊讶,俄而脸红。

陈子昂却道:“放心,我并不宿在这里。”言讫起身离开。

走了几步,陈子昂又回过头:“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都已不在。”婴弗跪在地上,细细说了过往的家事,而陈子昂直望着她,在她一片茫然的神色里捕捉到一丝惶惑,便不再说话。

此后数日,陈子昂都没有回来,婴弗不便出门,只好向婢子们打听,才知道武则天为镇压反对派,大力起用酷吏,陈子昂就直言明谏,武则天大为光火。武三思看在眼里,设计陷害陈子昂,陈子昂因此入狱。

好在武则天从心底欣赏陈子昂,不过十几日便放他出来。婴弗喜极而泣,亲自下厨,为陈子昂奉上饭食,他挥手退去,并不想用饭,而是留下了婴弗。

婴弗服侍他更衣毕,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独自看书,却不想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婴弗直直望见他清瘦脸面,目如深潭,轮廓有如刀刻,须髯之间已显出隐约的忧郁,如此操劳的一张面孔。虽然陈子昂待她极为冷淡,却没有一丝轻侮辱慢,只见他简朴勤俭,晨昏舞剑,终日奔忙,心中难免生出几番感激与爱意,只愿一生相伴相随。

所以此刻他有这样的举动,婴弗并不抗拒,甚至有几分欣喜。

须臾已至床榻,衣衫半褪间,陈子昂忽而嗽了一声,转过去披衣趿履,神色如常。

“你家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你父母的墓地均已修缮,在西湖之畔,你往后不必挂记。”他似是无意,忽而想起这一桩。

婴弗极为惊讶,这一句顿叫她凝噎难言:“大人……我爹爹的墓……”婴弗原本出生官宦,可父亲被酷吏迫害身死家破,婴弗亦被强行征入教坊,当年眼见爹爹浑身鲜血,怆然倒下,心中一直牵念,不知他可曾有一处安栖。

“我专程派人前去余杭,叫他们将你父母归葬一处,如今你也该安心了罢。”

“大人……”婴弗顿时目中灼烫,不知如何答谢,忽然想起陈子昂不久前的入狱,“莫非大人这次入狱,亦是因为婴弗……”

“感激的话你就不必再说。”他又道:“我还为你添了一块墓地。倘若日后你能回去,倒也可以一家团圆。”

这一次婴弗愈发无言以对,没想到还有人念及她的身后事。

“不妨事。”他微笑看定我,“浮生在世,飘零如此,也是身不由己。你虽然年华正盛,却无法预料此后之事。朝中风起云涌,一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我这里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只能给你安置一块身后之所。你不要觉得忌讳,待到百年后得有一处安息,就算是福分了。”婴弗抬头,分明听得他语音低沉,嘴角明明挂着笑意,却似乎有无限悲凉。

于是,这一晚婴弗便宿在榻上,两人一齐守着一盏灯。月色朦胧,在屋中也看不真切。婴弗坐起身披了外衣,拔了头上的铜簪,拨弄着灯芯,爆出一朵灯花,屋中仿佛亮了些微。

陈子昂仍旧安静地躺着,忽然开始说话:“婴弗,你可知道,我心中多渴望建功立业、安邦定国,我十五岁时,便独自策马南下,远赴南诏,那儿有澜沧江,源出吐蕃中大雪山下的莎川,南下入海,两岸高险无比,水流湍急……我在澜沧江边跃马数十里,一直走到澜沧江之东,那竹索下的江水,滔滔滚滚,仿佛瞬间就要卷上空中将我袭走,虽然惊怕却更激动。……”

“又有昆池,在柘东城西,南百余里。水源从金马山东北来。柘东城北十数余里,官路有桥渡此。水阔二丈余,清深迅急,至碧鸡山下,为昆州,因水为名,也有部族呼名滇池……滇池水亦名东昆池,西南绕山,又西北池流为河,过安宁城下……昆池之畔花卉繁多,有一些中原并无生长,每至春日,花香漫山漫谷。部族中年轻男女相约昆池,邀歌传情,可风可月……”

“另外,还有大雪山,点苍山……你道为何叫点苍山?”他仍旧闭着眼睛,喃喃问道。

“婴弗不知。”

他笑意弥深:“因其山色苍翠,山顶积雪经年不消,如若点白,所以叫做点苍。点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溪水东流汇入洱海。哦……还有丽水,环绕丽城……婴弗,将来我辞了官,了无牵挂,我带你回巴蜀,咱们一起策马南下,去看澜沧江,游昆池,登点苍山……”

“大人,可要饮茶?”婴弗听着他的描述,心中不免向往,可是又不敢痴心妄想。

陈子昂依言饮了茶,又沉沉躺下。榻边矮几上散了几卷书,静了片时,他忽而又要婴弗随便翻一页读来听。

婴弗想了想,取了榻边几案上的一卷薄册,那是陈子昂不在家时,她日日翻阅的一卷《诗经》。

陈子昂睁眼看看书面,笑了笑:“当初读书时,便觉得这本书最好。”他捧卷在手,以指掠边,松松翻开一面,发现有一页里夹着一枚粉红的窄笺。他道:“就读这一页。”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婴弗一边读,一边从书眉之上睨见他眉间一种笑意。连忙转目,却不记得方才念到了哪处,磕磕绊绊里听他慢声续道: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君为白马将,腰佩騂角弓

出狱后的陈子昂依然不改他骨子里那股豪侠气概,他的锋芒不但不收敛,反而有过之而不及,武则天对此采取的措施是不搭理他,不管他提什么意见,都不采用。但武则天又不废掉他,于是陈子昂成了一个摆设,一个花瓶。其实,武则天从内心深处是很赏识陈子昂的男人气的,无论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还是从一个皇帝的角度,只不过他的做事方式她接受不了,她要磨平陈子昂的棱角,杀杀他的锐气。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七尺男儿,一腔热血,被架空了的陈子昂在朝中毫无用武之地,唯有日夜与婴弗相伴。

这天夜里,婴弗在院中摆了桌子,又铺上红布,齐齐地摆上鲜花和瓜果。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她笑着问陈子昂。

陈子昂默默想了一阵,摇头。

“是女孩儿的节日,大人陪婴弗一起过节罢。”婴弗微笑,“天上鹊桥,人间七夕。”

陈子昂转目投向屏风之外,黄昏已近尾声。

他走出去,立在廊下。婴弗也随着他,隔三两步立定。

四围暮烟与水气沉在一处,夕辉敛尽,极目处的远山只余一道淡墨般的迹子。很快,夜色如同涨潮的江水,无声无息染黑了东面大片天空,只有西山落日处还剩得一抹极淡的薄黄。渐渐,那一抹灯火般的颜色也在天边褪尽。夜幕沉下了,却并不黑,天空中挂着款款半弯清月,并着漫天洒落的星子。喑哑的虫声又唧唧响了,窗下,墙根,池畔,还有远处不可及的旷野,都被这虫唱浸润。虽不是满月,陈子昂和婴弗却已觉得十分满足,他们都知道,高流岸圻,珠盈蚌剖,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须臾,他们忽而看见明明灭灭的微光,在黯蓝夜色中,一粒一粒,倏忽近前,倏忽又飘远。

“婴弗,看,是流萤。”陈子昂说。

“嗯。”

二人俱是极轻的声音,倒似怕惊散了这淡玉色的清美光点。府中前后都很安静,庭院里开了几树紫薇,红白紫三色,衬着月色浓淡相宜。

有一只萤火虫振羽而来,绕着陈子昂的肩头来来去去,也不停下。婴弗轻轻抬了手中一柄白绢制的美人团扇,缓缓扑那萤。萤火虫于是落在婴弗的绢扇当中,尾光闪烁。陈子昂徐徐拈起,将之盛在掌中,萤火虫也不飞去。他将手掌移近向婴弗,两人就静静守着那一点清光,只觉无限幽美,一任夜色弥深,弯月隐没于云后。

陈子昂拥着婴弗,心中感念,一首《月夜有怀》脱口而出:

美人挟赵瑟。

微月在西轩。

寂寞夜何久。

殷勤玉指繁。

清光委衾枕。

遥思属湘沅。

空帘隔星汉。

犹梦感精魂。

不久便至暮秋,边关战事又起。

陈子昂在朝廷已经无所作为了,那么就出去吧,去过戎马生活。陈子昂主动请求随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出征契丹。

这一日秋光薄明,一男一女两个瘦削的身影沿慈恩寺佛塔内砖道拾级而上。已而登至塔楼,凭栏远眺,极目处渭水缓缓,山脉端然,天边一行大雁,姿态闲美。

慈恩寺是贞观二十一年,高宗李治为太子时,为追念母亲文德皇后而修建,故以“慈恩”为名。寺内佛塔是永徽三年高僧玄奘创修,初为五层,高十八丈,砖表土心,仿照西域佛塔。慈恩寺塔与寺东的曲江池、芙蓉苑,寺南的杏园,以及曲江池东北的乐游原相与辉映。登塔眺望,北临渭水,南倚终南,东西是八百里秦川,气势雄浑,景色夺人,旅居于此的诗人墨客都以登塔赋诗为风潮。

一袭白裙的婴弗先开口了:“大人此番离开长安,倒比过去多了几分自由。”

陈子昂微笑,神情比往日却有舒展:“今日一别,从此各需珍重。”

婴弗眉心一皱,心情更加阴沉。陈子昂曾从军西域,听过军中笳鼓,看过大漠风尘,戎马边关许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吧,只是,离开长安,他的满腔抱负便再无法施展了。

佛塔上凉风侵袖,拂得陈子昂衣袂徐翻。婴弗跟在身后,随他走下佛塔。陈子昂忽然开口,言语中尽是歉意:“婴弗,今后我不在长安,你凡事须多加留心。”

婴弗心中哀婉难言,只是怔怔望他。往日只是敬他畏他,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感觉,他……如此孤独。

倘若当初武三思将她赐给他时,他便纳她为妾,辞官离去长安,一路上泊舟露宿也有照应,返乡之后若有一分薄地也可筑巢耕织,做得一户人家。只是,心高气傲如他,怎么会辞官归田园呢?

婴弗蓦地想到当初他为她父母寻墓地时说,“待到百年后得有一处安息,就算是福分了”。如今他可有这一处安歇?往日沉浮宦海,衣紫袍,结金绶,食俸禄,入朝堂,微疴自遣,战战兢兢,一朝沦为阶下囚徒,仅获身免,人皆唯恐避之不及。

陈子昂挥挥手:“你且回去罢。”

婴弗强挤笑容:“大人,此去山水艰险,一路保重。”又望了他几眼,终究忍不住心中酸楚。

“不要悲伤。”陈子昂拉着婴弗的手,温言劝慰,仿佛婴弗才是那个即要餐风露宿的远行人,“你向来爱读书,应知人生好比蜉蝣。朝生暮死,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我今日离去,好比蜉蝣一瞬,是自然不过的事。此后善自珍摄,各求多福。”

秋风低咽,佛塔上空沉沉飞去一行大雁。婴弗目送他策马远去,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婴弗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武攸宜的先头部队被契丹的铁骑践踏得落花流水,胆小怕事的他把部队驻扎在河北蓟县,不敢前进。身为参军的陈子昂,挺身而出,毫不留情的指责武攸宜畏首畏尾,不明军纪,是军国大事为儿戏,并请求武攸宜给他一万精兵充当先驱。武攸宜是一个刚愎自用的家伙,他拒绝了陈子昂的请求,并把陈子昂降为军曹。

这对陈子昂是一个绝望的打击,这意味着在武攸宜的军队里他又成了一个摆设。他不明白,他只是想好好的工作,好好的为国家尽自己应该尽的职责,他不图什么,可是为什么总是得到这样的结果呢。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心情沉重的陈子昂独自一人登上了幽州台,当登临幽州台的那一刻,一直以来被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像潮水一样奔泻而出。他低沉的声音,悲伤的叹道: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简简单单的二十二个字,通俗的不能再通俗的二十二个字,最不像诗的诗,所有的悲伤,所有独孤,所有的寂寞,所有的渴望,全在这里了。

是为千古一诗。

登幽州台吟出千古名句:诗人陈子昂的侠骨柔情

陈子昂纪念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明君燕昭王,这是一位求贤若渴的君王,他曾尊郭隗为师,传说还曾为之建筑高台,置黄金于其上,以此招天下贤士。于是乐毅等人纷纷前往燕国,从而成就了燕国的霸业。而现在,燕昭王早已化为尘土,幽州台已成废墟,那些礼贤下士的君王都去哪里了呢?

想到天各一方的婴弗,想到此生一事无成,骨子里是一位侠客的陈子昂,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泪水,当他吟完这首诗时,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胸襟。

就在陈子昂吟完这首诗的第二年,也就是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他辞官回乡了。四十岁,是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但陈子昂选择了放弃,他绝望了,他受的伤太深,他努力过,追求过,但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他个人的力量太卑微,于是他只好改变自己。

可武三思指使其爪牙射洪县令段简陷害陈子昂,陈子昂再次入狱,这一次再也没有出来。

陈子昂被段简逮捕入狱的消息传到了武则天那里,她知道是自己的侄子在陷害陈子昂,于是派出一名将军,赶往陈子昂的家乡,并责令段简释放陈子昂。然而,当这位将军和婴弗马不停蹄的来到射洪县境内涪江边时,突然天降大雨,涪江河水暴涨,无法渡江。

那一天,狱卒赠了陈子昂几盏浊酒,酒酣耳热之后,往往是诗人剖解心灵的时刻。陈子昂感觉自己老了,再也经不起如许的愁郁。仕途坎坷,离开婴弗,种种打击,化作诗人眼中泪,杯中酒,无奈和孤寂遗落字里行间。

天空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雨。雨水如织,密密匝匝的打在窗棂上,声音悦耳动听,好像在聆听天籁一样。

醉意熏熏的陈子昂听着这雨声,拨弄的陈子昂的心里痒痒的,他乘着酒气将双手伸到雨幕里,任凭雨点肆意的打在他的手上。

陈子昂一脸惬意,像顽童似的舔尝这种清爽的快乐,还自言自语地说:平生无此快!

只一句落地,诗魂飘散,时年四十二岁。

几天后,洪水退去。将军和婴弗过渡过了河,遗憾的是她们晚了一步,陈子昂已经在狱中病死。

婴弗站在河边,望着一脉东流的水浪。

她从小学会弄弦调琴,师傅曾说,乐者,太古圣人治情之具。人有血气生知之性,喜怒哀乐之情。情感物而动于中,声成文而应于外。圣王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之以弦管,然后可以涤精灵,可以祛怨思。施之于邦国则朝廷序,施之于天下则神祇格,施之于宾宴则君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士民勇。

又云,伏羲造琴,舜制五弦以歌南风。琴,禁也,夏至之音,阴气初动,禁物之淫心。琵琶长三尺五寸,法天地人五行,四弦象四时。

可惜陈子昂死了,懂得这些已无意义。

婴弗向那一汪碧水,轻轻一纵。

“大人,婴弗来陪你了。”临去前低低唤道,婴弗的面上定然衔有笑意。

假使陈子昂泉下有知,他一定很难过,宋婴弗不过二十四岁,如花一般的年龄。

叹!叹!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