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我抱著吃奶的女兒,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

我一生漂泊,現在回首從前,真是往事如煙、前塵若夢。很多詳細的情況我都已經追憶不起來了。不過幸而我有一個作詩的習慣,我內心有什麼感動,常常用詩詞記寫下來,我的詩詞都是我當時非常真純的感情。

葉嘉瑩:我抱著吃奶的女兒,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

2017年歲末,我們為大家推薦葉嘉瑩先生所著的《滄海波澄: 我的詩詞與人生》。虛歲已經94歲的葉嘉瑩先生,首次用詩詞講述坎坷人生:北平的生死離別、臺灣的滄桑歲月、海外的喪女之痛……字裡行間不僅飽含詩人氣質與家國情懷,同時也勾勒出她所經歷的大時代。

離開故土,隨風飄轉


葉嘉瑩

在戰亂中,我們就隨著國民政府逃到了臺灣。海軍的宿舍位於臺南和高雄之間一個叫左營的地方。那裡一片荒涼,我們的宿舍都是新蓋起來的日式的木頭房屋,我和我先生就住在新建的海軍軍區裡面。剛到臺灣時,我的老師顧隨先生就給我寫信,讓我去看望他在臺灣的朋友臺靜農先生、李霽野先生,還有鄭騫先生。我和李霽野先生在臺灣大學見了一面之後,我就到彰化女中去教書,接著就發生了白色恐怖,我先生和我相繼被關了。顧隨先生的女兒也是隨國民政府遷到臺灣。顧先生曾經讓我去看他的女兒,可是我自己都被關起來了,沒有辦法去看她。三年以後,我到臺北教書,我就按照我老師給我的地址去找我師姐。我到了臺北的空軍宿舍,我就向一家人打聽我老師的女兒,他們告訴我,我老師的女兒一家都不在了。先是我的師姐很早就去世了。後來她的先生也很失意,帶著三個孩子一起飲了農藥。傳說,師姐的大兒子好像救活了,我就去找在空軍工作的同學,託他去打聽,他打聽後說,沒有救活。

葉嘉瑩:我抱著吃奶的女兒,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

許世瑛先生聽說我到了臺灣,介紹我到彰化女中去教書。那時我已經懷孕了,我的兩個女兒都是暑假裡出生的。大陸婦女的產假很長,臺灣婦女產假只有一個月,我兩個女兒都是暑假出生,正好到了滿月,我就回去上班了。我懷孕還沒有生小孩時,住在員工宿舍。1949年8月,我生下第一個女兒。有了孩子,不能住宿舍了。女校長人很好,她說,她的宿舍裡有空房,她就讓我到她的宿舍裡住。同住的還有另外一個女老師帶著她的女兒,已經差不多上小學一年級了。

1949年12月25日早上,我先生被海軍的人從我們宿舍裡抓走了。1950年6月,我的女兒還不滿週歲,中學剛剛考完試,我所在的彰化女中又來了一群人,把女校長、六位老師(其中包括我,還有我的吃奶的孩子)都帶走了。上了小學一年級的那個小孩沒有被帶走,我一定要帶我的女兒,因為我女兒吃我的奶。我們都被關在彰化的警察局。警察叫我們寫自白書,寫自己都幹了什麼事,都交了什麼朋友。審問了幾天以後,警察局的人要把我們這一批人都送到臺北憲兵司令部。我就抱著我吃奶的女兒去見警察局長,我說:“反正我也跑不了,你要關就把我關在彰化,就把我關在警察局。因為我先生已經被關了,我無親無友。我在彰化教了一年半的書,還有同事、學生,如果把我帶到臺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連個託付的人都沒有。”我就帶著吃奶的孩子留在彰化,女中的校長跟其他人都被送到臺北憲兵司令部。我從來不懂政治,警察局的人看我真是有吃奶的孩子,而且看我的履歷,我除了唸書教書,什麼朋友都不交,也沒有政治問題,就把我放出來了。

放出來以後,我就無家可歸了。因為我從大陸去臺灣,有工作就有宿舍,有薪水。失去了工作,就一切都沒有了,我沒辦法,就去投奔了我先生的姐姐、姐夫,我想順便也可以打聽我先生的消息。我先生的工作是他的姐夫介紹的,他的姐姐在家裡可以說是“姑奶奶”,是貴客,我是輩分最小的小媳婦,因此我要做一切的事情。我先生的姐夫的姐姐生了孩子,我要從我們住的地方走到外面的市區,去買蹄膀肉回來燉湯,看孩子。我的老師顧隨先生在1946年7月13日曾經在寫給我的書信中說:

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誇,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於足下者,在於不佞法外,別有開發,能自建樹,成為南嶽下之馬祖;而不願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然而“欲達到此目的”,則除取徑於蟹行文字外,無他途也。

葉嘉瑩:我抱著吃奶的女兒,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

我的老師希望我成為“南嶽下之馬祖”,當他聽說我做那樣打雜的工作,他很替我悲哀。他說,沒想到我在臺灣會過那種日子。我先生的姐姐家裡只有兩間臥室,他姐姐、姐夫一個臥室,他姐姐的婆婆帶兩個孩子住另一個臥室,我們當然沒有臥室,也沒有床鋪。我就帶著我吃奶的女兒等人家都睡了,就在走廊上鋪個毯子休息。我女兒吃我的奶,還算很簡單。第二天,人家午睡,我的小孩難保她不出聲音,我就帶著女兒在外邊的樹底下徘徊,等人家睡醒了,我再回來。這就是我當年所過的生活。1950年我寫了一首詩《轉蓬》,這首詩當年沒有在臺灣發表過。因為那時還處在白色恐怖之中,我覺得不能講,講出來也不好。原詩及序如下:

1948年隨外子工作調動渡海遷臺,1949年冬長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問題被捕入獄。次年夏餘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長以下教員六人又皆因思想問題被拘捕,餘亦在其中。遂攜哺乳中未滿週歲之女同被拘捕。其後雖幸獲釋出,而友人鹹勸餘辭去彰化女中之教職以防更有他變。時外子既仍在獄中,餘已無家可歸。天地茫茫,竟不知謀生何在,因賦此詩。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是說我就如同被風吹斷的蓬草,離開我的故土,隨風飄轉。當時臺灣和大陸無法通消息。在離亂之中,我回不到故鄉去。“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我已經託身無所,人家說禍福無門,我說這個禍真是有門,我們沒招它,它就來了……像我一個從來不懂政治的人,怎麼會有思想問題呢?卻也被拘捕。臺灣的白色恐怖時期非常可怕,如果說你有思想問題,所有你的親戚朋友就都不敢跟你往來了,因為怕惹上麻煩,我所寫的都是事實。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即人們常說的,戴盆何以望天,好像頭上扣了一個盆,看不到青天,看不到光明。正如我在臺大講《伯夷列傳》時說的:“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有天道還是沒有天道?為什麼我平白無故碰到這樣不幸的事情?你掉在井中,誰會伸一把手呢?沒有人願意沾惹上有思想問題的人。“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我現在只有跟我相依為命的一個女兒,我抱著我吃奶的女兒,深更半夜,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這是我在臺灣所寫的詩,也是我在臺灣的一段真實的經歷。

本文選自《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

葉嘉瑩:我抱著吃奶的女兒,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

《滄海波澄: 我的詩詞與人生》,葉嘉瑩 著,中華書局出版

葉嘉瑩:我抱著吃奶的女兒,眼淚只能往腹中吞落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出生於北京,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20世紀50年代任臺灣大學教授。20世紀60年代應邀擔任美國哈佛大學、密歇根州立大學客座教授。後定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91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79年歸國講學。1996年在南開大學創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2016年獲得“2015-2016年度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

葉先生講解詩詞“闡說精妙,啟發無窮”,她是更切近我們時代的一位大師,她的學術成就也確實贏得了崇高的世界聲譽。——馮其庸

葉先生的教誨影響了我的一生!我在臺灣大學的時候,是葉先生的旁聽生,葉先生在古典詩詞方面的教誨真的是為我啟開了一扇門,讓我欣賞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我想葉先生對我的影響,一直延續到今天。——白先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