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麦子都该被收割

开 镰

所有的麦子都该被收割

麦子割完,平原开始退潮,浮在麦浪上的村庄显露出更低的“吃水线”,出落成清清爽爽的壮小伙子——它们,才是大地上从不迁徙的王者。

种过庄稼的人清楚,时序刚至6月,大地的退潮只是假象。麦子颗粒归仓之后,玉米、大豆、山芋已经跃跃欲试,不同的种子和庄稼承包着不同的季节,麦子退场,下一场谁是主角,必须由土地和时令做出裁决,农人,只是大地上最忠诚的执行者。

已经有人在空旷的大地上播种。没有收割的麦田孤零零地臃肿着,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显得异常突兀,如同不知所措的迷路者——总有一些农人忘记收获,他们以另外的忙碌把金黄的麦子遗忘在田间。麦子一点也不担心,从冬到夏,它们走完了自己的旅程,从麦苗长成了麦秆,什么样的风雨烈日狂风它们都经历过,现在,它们已是得道德的老者,外表虬张,内心冲淡,农人们手中有粮尚且心中不慌,如今,饱满的麦粒在自己怀里,它们慌张什么呢?该慌的,是它们的主人。

所有的麦子都该被收割

收获和播种只是一个季节的正反面,“才了蚕桑又插田”,那是江南的忙碌,总带着氤氲的水墨味道,让所有劳作的疲惫烟消云散。平原上不,平原上的人说话,和所处的地势一样直白顺溜,“丢下耙子捞扫帚”,虽不杂乱无章,却总透露着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斗狠。没有办法,谁都不想让太快的节奏乱了自己的心境,就像读书,哪怕再忙着恶补,总得停下来,放下书卷,极目远眺,人闲了,思绪就有了,日子才能过得疏密有致,心闲了,文字才是竹外桃花,三三两两地开着。

父亲从那些桃花中穿过,器宇轩昂。他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从暮春开始,他就在院角的石头上一遍遍打磨,像一个斗士一样屡屡擦拭他的武器。他无法忍受铁锈,就像他不能见到麦地里有一棵杂草。

收割了麦子已经铺洒在场上,对着初生的太阳,父亲把镰刀举起,用满是老茧的拇指在刀刃上摩挲。这一次,他不是尝试刀刃的锋利,他必须知道,一个麦季下来,刀锋退缩了几毫。刀锋就是父亲的日子,他算长算短,也算粮食的重量,算山高水长。

天不等人,地不等闲。烈日炎炎是时令对麦子的嘉赏,一个日头从头顶走过,麦穗兴高采烈地绽开了笑脸,那些麦芒,对着太阳张牙舞爪,无忧无虑地伸出手掌。它们的欢乐当然是建立在农人的疲惫之上,抬头望天,掐着指头,他们知道,烈日的尽头,一场暴雨正在调兵遣将。暴雨之前,必须颗粒归仓,几千年来,人们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和天气争夺粮食。龙口夺粮,就是一场鏖战,翻看中国农业的历史,战绩大体胜负各半,不是人定胜天,就是人倒在天数的剑下。

于是,开镰。

收割是一种仪式

有一年秋天,我在青藏高原正赶上当地的求果节。和平原不同,青藏高原的青稞曲高和寡,连成熟期也晚两个月。海子说:那一年,兰州一带的新麦/熟了/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回家来/坐着羊皮筏子/回家来了/有人背着粮食/夜里推门进来/油灯下/认清是三叔/老哥俩/一宵无言……海子见到的麦子,是小麦,不是青稞,时令当在应该是6月,甚至更晚。

求果节总是坐落在在青稞黄熟之后、开镰收割之前。有人穿着鲜艳的盛装,高举经幡,手捧香炉和提前成熟的青稞,神色虔诚地在田间地头转圈。乌雀绕树三匝,为的是找到值得依托的枝丫,藏民们绕地三匝,除了祈求风调雨顺,更主要的,怕是对土地和粮食发自内心的敬畏。

任何仪式都源于敬畏,因为敬畏,所以感恩。

所有的麦子都该被收割

平原上收麦的仪式直截了当,人吃饱了,牲口喝足了,镰刀磨亮了,农具顺手了,万事俱备,无须东风。

麦秆倒下,大地一片删繁就简。

收割麦子最好是在早晨,一夜露浓,土地松软,麦荚微张,割下的麦子不会“崩粒”。人说成名要趁早,割麦也是要趁早的。

那些个早晨,镰刀一次次向麦秆上砍去,唰唰的割麦声让偌大的乡村沉浸在舒缓而紧凑的乐章之中。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 梦想众兄弟/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海子《五月的麦地》)我以为,海子一定没见过大平原上收割麦子的场景,否则,他会用比“亚洲铜”更雄壮低沉的声调进行咏叹。海子的家乡在长江边上,那里少有麦子,即便有,也是零零星星的一小片,像极了大地上的短章,只有在远得望不到边的平原上,才能听到麦收时节的大合唱。

麦收时节,村庄拒绝哀伤。

天热,比天更热的,是土。

有人不慎用镰刀割伤脚腕,并不慌张,抓起一把土敷在伤口处。“被太阳暴晒的土,能杀菌、能止血。”这,算不算一种仪式?

土把热深藏怀中,像身怀利器雀深藏不露的僧人。

农民,本就是土中生长的庄稼,花开在心中,结的果实一览无余。

人和土地两不相欠

最后收割的麦地,在农人眼里,就是笑话。我曾亲眼见过剩下的一块麦田,杂草和麦秆丛生,主人抛弃了麦地,麦地也忘记了主人,从此江湖路远,各自营生。

从那块田边走过的人,一脸不屑,“唏,那个人。”

我还是喜欢被庄稼覆盖了的大地,最好的时节,当然是庄稼正在灌浆抽穗,每一块田地都是一幅巨笔书写的章草,横是横竖是竖,浓墨淋漓,力透纸背,站远了看,又成了一篇古拙绵远的文章,静默,旷远,每一处句读都带着田垄的浑然天成,轻轻一迈,已经在另一个段落。

顾不得捶捶疲惫的腰,父亲已经在新翻的土地上开始播种。春玉米已经抽穗,父亲点的是夏玉米。每一个挖开的坑里,父亲丢下两三粒种子,用脚把地抹平。我知道,玉米发芽后,父亲还要把多余的苗拔掉,只保留一棵玉米苗。

所有的麦子都该被收割

我问:你一个坑里丢一粒种子不就行了?

父亲答:万一被鸟刨食了,被地老鼠偷吃了,就一棵苗也发不出来了。

土地开开合合,农民广种薄收,谁都不欠谁的。

难怪海子说: “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月亮下/有十二只鸟/飞过麦田。”(海子《熟了麦子》)月亮下连夜播下的,不止是麦子,是所有的粮食,是种子,是一年四季的念想和生计。

过去的日子,颗粒归仓的不仅是粮食,还有秸秆。在即将到来的冬日里,秸秆可以温暖寒风中的村舍,也能喂饱百无聊赖的马匹。把土地打理干净,再把种子播撒大地,本来就是人和自然的默契。

所有的麦子都该被收割

农机时代,红鬃烈马和黄牛一同从耕地里消失,秸秆一无是处。

带着戾气的农机把秸秆粉碎,抛洒在田里,土地渐渐虚高,播下的种子无法深埋土中,长出的根系抓不紧土地,秧苗一幅病怏怏的样子,风从南面来,苗向北面倒,风从东边来,苗向西边倒。不是风强劲,是苗无力。无力的苗,是没有根基的书家,一通狂草,眼看着热闹,掩盖不住的虚头巴脑。

不是所有的秸秆还田都是对土地的敬畏,负担太重,土地也会承受不起。

赭黄的土地一点点被绿色弥合,花生葱绿,大豆葳蕤,玉米顶花带穗,这就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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