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風情|鄉愁記憶—廟會

我們村,村子小,百十來戶人。廟也小隻一位神仙,村人尊為奶奶。

我那時候淘,認為奶奶就是奶奶,理應同我們一個鍋裡吃飯,一個炕上拉家常,何故要一個人住在廟裡躲清閒。母親不許我瞎嚷嚷,說是不許對奶奶不敬,說是村子偏村老小全憑奶奶庇佑,才得以風調雨順少災沒病。母親的一臉嚴肅讓我從此不敢妄言。

村裡也過廟會。說是廟會,跟二十里外的姥娘村截然兩番天地。

代州風情|鄉愁記憶—廟會

姥娘村是我們那裡有名的肥村,村大廟大。每逢農曆三月十八,那些個耍雜的,擺攤的,早早就備足了各路手藝與一應貨色物件。早早地,就有戲班子託人與村裡管事的訂了戲,都是名角大腕,賈桂蓮,王愛愛,光聽名頭,就惹得遠近戲迷心紅眼熱得緊。不光是本村的來,但凡沾點親帶點故的,一準來。不沾親帶故的,只要當天能打來回的,也來。來了,首要的是看看名角的戲。平日裡少走動不常見面兒的老姐姐們敘個家常,老哥哥們成肉碗託擔子邊抿上幾盅,回家時,順帶治辦些針頭線腦鋤耬耮墩,給娃娃們買點麻葉鍋奎一干子零嘴吃食。

小媳婦們常日裡被孩子拖累出門不易,好不容易廟會了,也趁勢透個氣兒。大姑娘另有盤算,露個臉兒,人堆裡悄沒聲地看,若有中意的小夥子,回頭託張家大嬸李家大娘給上門保個媒。小夥子們爽快,有看上的,主動上前搭個訕。人那廟會過的,大村派頭十足,人山人海不說,戲是大戲,貨是正經貨,耍手藝的也賣力氣。哪裡是給神仙過會,簡直就是一場人間盛會嘛。

代州風情|鄉愁記憶—廟會

我們村不一樣。村子窮,逢了乾旱少雨的年景,家家手裡錢緊,廟會便從簡。到三月十八,老少爺們兒備下些大麻炮,把隊上的鑼鼓大鑔搬出來,在廟場院裡放些炮仗,打一通鼓。鑼鼓大鑔敲得齊整,漢子們一個個凝神靜氣,就著初升的太陽,黑臉膛紅臉膛如同雕塑一般。來聽的,來看的,往往只是本村子裡的男女老少。鄉間清湯寡水的,一年到頭難見回熱鬧,誰會放著大村大戲不看上趕著來瞅我們這些窮折騰。漢子們不管這些,只篤定地敲著,打著,古銅色的大鑔繫了紅綢子,隨著咚咚鏘鏘的鼓點忽上忽下舞著。

代州風情|鄉愁記憶—廟會

女人們淨了手,在奶奶殿的供桌上擺了供品,焚香,深深跪下去,許了願,磕三個頭我常常跟在母親後面,看她一臉虔誠。母親是個直腸子的人,平日裡,說起話來快人快語,做營生的時候風風火火,唯在奶奶廟的神龕面前,她突然會輕手輕腳的,走起路來目不歪視,說話也壓低著嗓子,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還閉上眼久久不肯睜開。她雖不說,但我知道,雙手合十的時候,那是在許願。許了什麼願,我從來不敢問,若問,母親會立眉瞪眼嚴嗖嗖瞅我,那陣勢,至今想來都讓人發怵。

代州風情|鄉愁記憶—廟會

不單單是母親,村裡女人們大多這個樣子。上廟的時候,都不許小孩子們鬧騰,不許小孩子們說大不敬的話,不許用腳踩廟裡的勹]檻,不許跟進大殿裡,不許隨便動供桌上的供品,不許在廟裡放炮仗。后街大娘家的二姐姐稍大一點的時候,大娘才肯引她進入大殿,指引著焚了香,跪下,許了願,深深拜。從廟裡回來,二姐姐像換了個人,再不跟我們繞世界瘋,說話也細聲細語起來,遇著我們幾個扯嗓子吵不體的時候,她挨個勸,什麼當大的讓著點為小的啦,什麼一起耍大好夥伴咋還真記仇啦,那道理,突然間就一嘟嚕一嘟嚕的,儼然一個小大人。後來,二姐姐去了縣裡讀書,再後來,二姐姐去了省城工作,現在,二姐姐嫁了省城裡的姐夫。雖然我不知道她當年在廟裡許下什麼願,但隱隱覺得跟她的改變有關,許是受了奶奶廟的神仙點撥,二姐姐才奔了自己個兒的好前程。後來,便也學了她的樣子,玩的時候少了野氣,讀書的時候,也用心了不少。

年景好的時候,也請一場戲。道情,二人臺,小歸小,行頭少,演員也少。在我們代縣向來有”水秧歌,旱道情,耍孩過來颳大風"的說法。演員不用說,都是四里八村的鄉親,劇情呢,也跟日常生活有關,《小姑賢》、《王華買爹》、《光棍哭妻》,哪一齣不是勸人行好向善。不僅戲詞簡潔明快,詼諧易懂,且那演員大多來自四里八鄉,畫了妝也能認出常日模樺來,俗話說得好,人不親土還親呢。因此上,村人甚是喜歡,把走親戚才穿的光鮮衣裳找出來,大人小孩子捆飭番,不待戲班子臺上點卯,便早早搬了小板凳交椅子去了廟場院候著。戲開了,老輩人看得津津有味,動情處,眼一熱,跟著抹一回子老淚。懂戲的,一邊看,一邊給身跟前的人講。奶奶常說,唱戲呢,比世哩。早年間,我不是太懂。世情是世情,劇情是劇情,昨就能扯塊。奶奶去世後,四叔的一副輓聯“小腳娘深明大義典鐲送讀一世情,七尺兒肝腸寸斷難報慈母三重恩”,讓我依稀看到了那個在臺上砸斷紡車痛斥幼子的三娘。那些年,奶奶常常一邊剝著豆莢。

代州風情|鄉愁記憶—廟會

我們講述爺爺、父親和叔叔伯伯們的種種往事。爺爺一生威嚴,他老人家不動筷,父親他們弟兄七八個沒一個敢動的。家裡來了客,爺爺一個眼神掃過去,他們哥幾個乖乖坐在邊上候著,待客人酒足飯飽擱下碗,他們才一個個悄沒聲扒拉幾筷子。跟著爺爺外出做活,能為東家省一顆釘子的,絕不許耍滑使奸。在奶奶的講述中,我們一天天長大。弟弟那年跟夥伴們去偷瓜,被愛勞大爺瞅見,其他人撒腿便跑,弟弟不動:瓜是吃了,大爺你就打哇。逗得愛勞大爺一頓好笑:嘿,還真是老王家的種!輓聯由四叔蘸了墨,親筆寫下,字字如泣。酸楚之餘,我似乎明白了奶奶的哲學,也明白了為啥村裡人把奶奶比作戲裡的佘老太君。

如今的村子,逐漸豐盈起來。打了深井,修了暗渠,地裡收成不算太差。部隊復原回來的福元叔領著鄉親們治理了東溝,還栽了樹。每年三月十八,都要請一場戲,開廟,祭祀。外村的男女老少偶爾也來我們村瞅戲不管他們來與不來,村裡的鑼鼓大鑔仍年年敲著打丁著。母親的香仍年年供著,願仍年年許著。我仍不知道她許的是啥,但我知道,廟也罷,奶奶也罷,已經昇華成一種敬畏,骨子裡,我仍在奶奶那句唱戲比世的哲學裡,該做的,不該做的,每一步,都有咚咚鏘鏘的鼓點伴著。

(作者介紹:王粉梅,女,山西作協會員代縣工商聯主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