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1957年,也是雞年。
那一年,西洋的歌劇《茶花女》第一次到中國公演。
那一年也誕生了很多文化圈的名人,蔡琴、葛優、趙本山……還有現在作協的主席鐵凝。
其實那一年,還誕生了另一個婦孺皆知的名人,他叫做郭靖。
當年的元旦,《射鵰英雄傳》開始連載。那時候金庸還在《大公報》上班,拿四等十三級或十四級的中級職員薪水。但在武俠的世界裡,他已經封神,開始改天換地。
郭靖這個人物,凝聚了金庸的無數心血,是他成神之後的第一個使徒。這個少年,腳步沉重,表情莊嚴,像是葫蘆兄弟裡的大娃。
郭靖的使命,是要為金庸的神國開疆拓土,做新武俠小說的第一個全民英雄。
二
這副擔子,郭靖背得很吃力。
他練武功,就是一個字:苦,“咬緊牙關,埋頭苦練”,對著樹和石頭一掌掌劈去。
他的武功,一板一眼,分毫不苟。“武”這個東西,對他來講,是沒有什麼樂趣的,只是磨練自己意志的鞭尺,鍛造自己血肉的錘砧。
這個時候的郭靖,其實就是金庸。或者說這時候的的金庸,很像郭靖。
我猜想,金庸寫《射鵰》的時候,多半是坐姿端凝,一尺一拳,字為正楷,筆用中鋒,小說寫得正大嚴整,情節按部就班,人物黑白分明。
《射鵰》裡的人物,基本上嚴格地分為正反兩派——正派的以洪七為首,代表愛和正義,反派以西毒為首,代表惡與貪婪,雙方往來廝殺。
最後在華山頂上,金庸還苦心安排了一場關於善和惡的辯論,讓洪七公作總結陳述發言,給小說昇華主題,畫龍點睛。
這樣寫小說,多麼像郭靖練武功。
郭靖的武功高,《射鵰》的成就大。但是,這裡面還有太多的概念和束縛。
那一年,金庸33歲。他未必能想到,十年之後,他對“武”的看法會有那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三
郭靖的後面是楊過。
1959年,金庸創辦了《明報》,楊過就在這張嶄新的報紙上降生。
拿葫蘆兄弟比的話,郭靖像莊嚴的大娃,楊過就像是愛炫耀的三娃。他的拳腳劍術,風格輕佻,姿式華美,“秀麗得緊”。
楊過練武,總有一種自我證明的強烈意識,他總忘不了要壓倒全真教,壓倒小時候欺負自己的夥伴,壓倒一切對自己不好的人,炫耀給這個充滿冷眼的世界看。
“武”這件事,對郭靖來說,是吃苦,而對楊過來說,則是炫技。
我說過,1957年的時候,金庸是郭靖。而現在,金庸的筆風有點點像楊過。
他的筆這時候也在炫技。文字要眩,情節要奇,愛要痴狂,人要瘋魔,像馬景濤般咆哮。
一些華麗的詩詞也粗魯地搬進小說裡來,金庸也不大在乎安給楊過是不是合適:
良馬既閒,麗服有暉。
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
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書上說,楊過去讀了魏晉人嵇康的詩,感悟出了一套劍法來。這樣的橋段明明安給陳家洛比較合適。楊過浮躁好動,又不愛讀書,是不大可能去啃魏晉的古詩,更不大可能有什麼感悟,但是金庸不管。
《神鵰俠侶》,秀麗得緊。
四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一年又一年過去了。
大的時代,風雲激盪,內地與香港,無數事情上演。《明報》在精彩的時局中找到了機會。它從一張小報,變得嚴肅、權威、著名起來。
金庸的閱歷深了,年歲也長了,眼角多了幾絲皺紋。他寫詩說自己是“南來白手少年行”,而現在,他的生意大了,早已經不再是“白手”,而年過四旬,也已經不再少年。
但奇怪的是,當拿起寫小說的筆,金庸卻好像比當年更年輕了。
1967年的某一天,他坐在案前,鋪平了稿紙。
不再正襟危坐,而是帶著一點點慵懶;筆下也不再一板一眼,而是多了一絲絲無厘頭和戲謔。
一個新的英雄即將誕生。他將不同於郭靖,也不像胡斐、楊過、張無忌。他的名字,叫令狐沖。
五
看《笑傲江湖》,你覺得金庸有時候簡直是亂寫。
比如獨孤九劍,一招“破槍式”,可以破盡天下所有長槍、大戟、蛇矛、齊眉棍、狼牙棒、白蠟杆、禪杖、方便鏟等長兵刃……
一招“破掌式”,可以破盡天下所有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鷹爪、虎爪、鐵沙神掌,諸般拳腳功夫……
這不是亂來嗎?這麼荒誕、無厘頭,一定是個假金庸吧。
如果是《射鵰》時候的金庸,斷然不敢這樣寫。可眼下他卻大寫特寫,像周星馳一樣對著你壞笑。
令狐沖和金庸之前的所有男主都不一樣。拿葫蘆兄弟來比的話,如果說郭靖像大娃,楊過像三娃,那令狐沖就是六娃,他是藍色的,一個自由自在的精靈。
郭靖的“武”,練得很苦,面目猙獰,咬牙切齒。令狐沖的武卻練得很快樂,他學獨孤九劍的時候,“說不出的痛快”,“如痴如醉”,“使劍時心中暢美難言,只覺比之痛飲數十年的美酒還要滋味無窮。”
郭靖劈石頭、劈大樹、射大雕,世界上的萬物,好像都只是他練功的靶子。
令狐沖呢?他和自然萬物、草木竹石彷彿都可以融為一體,坐在華山頂上時,好像清風都能穿透過他,吹到背後去。
“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
讀到這一段時,我們好像能聽見葉子落在他劍上的聲音。
郭靖的武功是吶喊,楊過的武功是狂笑,而令狐沖的武功,是和萬事萬物說話,換個時髦的詞,叫談笑風生。
六
十年前,1957年的金庸,小說裡還有不少條條框框。
人人都帶著一個正邪、黑白、善惡的標識,好像《鏡花緣》裡的大人國,每人腳下都有一朵雲,根據你的道德水平標了顏色。
到了1967年,那些概念、邊界,都被金庸像頑童一樣攪渾了。令狐沖就發現了一件事:過去所有人告訴他的概念,都是錯的——
“風清揚大喜,朗聲道: ‘好,好!你說這話,便不是假冒偽善的偽君子。大丈夫行事,行雲流水,任意所至,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獨孤九劍,究竟是什麼?
它是沒有極限,逢強則強,遇上禿筆翁是戰鬥力100,遇上任我行就猛飆到1000,有無限可能。
它還沒有了邊界,“不去分辨是甚麼招式,一經想到,便隨心所欲的混入獨孤九劍之中”。
它還衝破了束縛,這柄劍下,正與邪、劍宗與氣宗、魔教與正教、叛逆和道統,一切都破除了。
七
所以說,十年過去,金庸反而年輕了。
和33歲的少年老成相比,44歲的他筆觸反而更鬆弛,精神更反而自由,當年他寫的是“兵火有餘燼”“殘月下寒沙”,那麼嚴肅、莊重,而現在反而開始呦、呦、切克鬧起來。
如果金庸只寫到《射鵰》為止,那麼對他的歷史地位很好定評:最好的暢銷小說作家,大概如此而已。
但是有了《笑傲》,你問我說怎麼評價金庸,我只能講:要交給時間。
其實說到底,從郭靖的掌到令狐沖的劍,十年光陰,金庸不過是實現了兩個領悟:
一個是“武”,不只是征服,不只是苦行,也不只是雷霆風暴,而還可以是月朗風清,輕聲笑語,和自然萬物溝通。
一個叫“極”,衝破邊界,不拘概念,得到大自在。
今天距離1967年,又50年過去了。時代變了,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年輕人了,但一代又一代人還在演繹著、喜歡著自由的劍客令狐沖。
如今,我們不一定要學他仗劍走天涯,那樣在地鐵裡要被當怪物的,但“武極”的境界,我們也可以追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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