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劉大夫寫在前面的話

乳腺癌

目前已經成為了我國女性的第一大癌,隨著環境和生活節奏的變化,發病率逐年上升,患病人群年齡前置。手術,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包括現在乳腺癌治療的一個關鍵手段。在我們過去的時光,大家更多的把目光聚焦在“活命”上。但隨著患病人群年輕化和物質文化水平提升,人們開始不滿足於僅僅生存,開始逐步關心起乳腺癌術後患者的生活質量、心理健康和迴歸社會能力的塑造。這激發了我國乳腺癌術後乳房再造事業的蓬勃發展。

今天分享給大家的這篇文章。文法細膩深刻,用敏銳和獨特的維度給大家展現了乳癌術後人群典型的生存和心理狀態,是一篇十分難得的好文。劉大夫還和該文作者有過一面之緣,確實是一位將健康、人文和社會領域結合得很巧妙的媒體人。

【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轉自丁香園 楊洋

一位醫生對我說,「在中國,明目張膽的關心女人的乳房問題,就如同關注他人的性生活質量。

乳腺癌術後失去了乳房的她們,掙脫了死的陰影,又跌入了生的困局。

長久以來,女人一直被迫面對乳房所傳達的兩大內涵:它既是生命的哺育者,也是生命的摧毀者。——《乳房的歷史》

32 歲,麥子的生命被乳腺癌摧毀了。蟹爪狀的癌細胞佔據了她右側的乳房。術後在鎖骨下方,留下了一條難以遮擋的豎向刀疤。麥子說自己至死都會是愛美的女人。她不怕病死,怕醜死。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 T 恤,笑盈盈地看著我:「你可以摸一摸」。這讓坐在對面的我,侷促又臉紅。最終,我的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

隔著一層有海綿的文胸,這隻造價 3 萬多元的假體乳房並沒有麥子說的那麼堅硬。我還能稍微的感到彈性。它挺立在麥子的右胸上,始終保持著紋絲不動的高聳姿態。

不論是在麥子運動、洗澡,還是睡覺的時候,它都聳立不動,不肯配合柔軟自然的另一側。這讓麥子很尷尬,它是她的「臉面」,也是她的「傷疤」。

這是一個再造了一半的乳房,因為麥子病情的變化,填充脂肪的手術一直處於停工狀態。

麥子的假體是個「公開的秘密」。說秘密,是因為麥子對大部分親戚、朋友隱瞞了自己乳腺癌患者的身份;說公開,是她的右側「乳房」被很多女人摸過。

在私密的聚會上,她們會事無鉅細地詢問乳房再造的過程,心中暗自忖度:我也能再次完整嗎?她們稱呼彼此為「少奶奶」(少是多音字),是麥子乳腺癌術後的病友。

圍繞著乳房,牽引出更加私密的話題:

「手術兩年了,他一直拒絕看我的傷口」;

「他說,你就湊合和我過吧,反正你也沒人要了」;

「失去上半身,我只有下半身是活的」;

「他在撫摸我身體的時候,突然就停住了,只那麼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他傷了我的心。」

……

在中國,乳腺癌是女性發病率最高的癌症。《中國乳腺癌現狀報告》的一組數據預測:到 2021 年,中國乳腺癌患者將達到 250 萬。

對罹患乳腺癌的女人而言,乳房是生與死的殊死戰場。乳房與性愉悅和哺育相連,也與乳癌的死亡連結。在哺育生命與失去生命之間,乳房殘缺留給她們的是無法言說的隱痛。

2016 年,我國首部《乳腺癌切除術後乳房再造技術指南》發佈。儘管我國每年約有 20 萬例患者接受了乳腺癌手術治療,但乳房再造的比例不足 1%。也就是說,中國有百萬量級的女性承受著殘缺帶來的痛苦,卻不能聲張。

一位整形外科醫生對我說,「在中國,明目張膽的關心女人的乳房問題,就如同關注他人的性生活質量。」

我的採訪對象,從 50 後到 90 後,年齡跨越了近半個世紀。她們的痛苦如此相似。

一位即將切除左乳的年輕女孩問我:「

沒了乳房,我還是不是女人?」社會環境對女性身體的刻板規定無疑使這個群體所面臨的窘境雪上加霜。

車庫裡的內衣秘密

齊麗芳家的車庫是個有魔力的地方。捲簾門一關一開,就能走出一個挺起胸部、眼神靈動的女人。常有女性結伴而來,也有銀髮夫婦一同鑽進車庫。

白天負責發貨的工作人員已經下班,工作板上還記錄著顧客要求的特殊型號。齊麗芳捧出一個水溶繡花的大紅牡丹文胸,「這是給手術後的姐妹穿的,去晦氣,添喜氣」。

倉庫成排的貨架,擺放著無鋼託的文胸、有夾層的睡衣、泳衣,還有最重要的填充物:義乳(如下圖)。

【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來自ebay.com

這種由硅膠材質製成的假乳房,通常是三角形或圓形,顏色與膚色近似。表面光滑有彈性,在中間部分會有一個小的凸起,模擬的是女性的乳頭。只要把義乳放進有隔層的文胸,搭配好大小和重量,乳腺癌術後留下的殘缺瞬間被填平。

我托起一隻三角形的碩大義乳,整個手掌都被它覆蓋住了,看起來足有 E 罩杯。「這麼大?」

「有些女人胖,術後治療又使用激素,我們這裡最大的胸圍有一米二。」齊麗芳接過這隻輕質義乳放在秤上。「砰」,指針打到了 562 克。如果是普通硅膠則更重,用肩膀承受過大的重量,即使將文胸肩帶加寬,也避免不了勒進肉裡。

「之前有個姑娘要給她媽媽配兩隻二斤的大義乳,我問她,你是親閨女嗎?」沒有失去乳房,女人也很難理解乳腺癌術後女性的需求。

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想要什麼」。

這位可以用患側單手舉起自行車的爽利女性,在術後第 6 年完成了環法自行車賽道的騎遊。她給我看了一張多年前的照片:她穿著寬鬆的深藍色運動衫,站在一座挺秀的山峰前,雙手叉腰,左右乳峰稍有落差。照片上寫了三個字:「心裡美」。

失去右乳的第五年,齊麗芳還不知道有「義乳」的存在。她走遍了家鄉的內衣店,只是埋頭翻找,從來不對售貨員說自己在找什麼。她開始剪舊文胸,把裡邊的海綿杯墊拆出來。棉花、枕頭芯、小毛巾……每天琢磨的都是可以讓胸部隆起、對稱的材料。

手術以後,她從不裸睡。小背心、大背心、睡衣……會做手工活兒的齊麗芳在穿內衣這件事上耗費了很多精力。

「為了讓自己好看一點,別看上去就跟別人不一樣。」但是一抬胳膊,她就擔心內衣裡塞進的那條小毛巾跑了位置。一位說話柔聲細語的 70 後女性形象地類比了這種尷尬。「這就像你初潮沒多久,夾著腿走在路上,突然,帶血的衛生巾掉了出來。」

「乳腺癌術後的女人都有過往外拆文胸海綿墊的舉動,我有個瘋狂的想法,給每個乳腺癌患者都送海綿墊」。齊麗芳隨手拿起兩個輕薄的白色罩杯墊。

但這還無法解決身體失衡的問題。乳房的一側缺失造成身體兩側重量不一致,齊麗芳的脊柱出現側彎。這是乳腺癌術後非常普遍的現象,只剩下一側豐滿乳房的女人甚至會在行走時因失去平衡而摔倒。

13 年前,40 歲的齊麗芳在 301 醫院接受了右側乳房全切手術及腋下淋巴清掃術。主刀醫生徵求家屬的意見,可以再造一個假體乳房,費用只需要 3000 元。她的丈夫回給醫生一句話:「就是你給我 3000,我們也不做!」她歪著身子開始了術後康復。

8 年前,一位病友將不合穿的義乳文胸送給了齊麗芳,恰是她的尺碼。她戴著這個義乳文胸完成了環法騎行。

7 個女人神秘地鑽進了她家的車庫,請她量體,為她們尋找義乳文胸的購買渠道。她拿著一條皮尺,一根鉛筆,詳細記錄下她們的身高、體重、手術年份和疤痕走向,到網上為她們訂購。

義乳文胸在春節前到了。7 個女人帶著對新一年的憧憬再次鑽進車庫,試穿後,竟然無一人合適。失望的情緒在乾冷凝滯的空氣中蔓延,乾脆,打亂尺碼重新試穿。最終,3 個女人過完春節也沒能穿上合適的文胸。

來找她的女人越來越多,她的車庫裡裝著女人們的第二張「臉面」。切除術後女性的需求推著她不停地往前走,齊麗芳創立了自己的義乳品牌。

在這間車庫裡,心滿意足走出捲簾門的女人留下了各式各樣的自制內衣:有的縫一塊巨大的海綿墊;有的釘一枚紐扣,將海綿杯墊掛在胸前,再用一根帶子連在褲腰上,防止它位移。

齊麗芳拿出一件半舊的雙肩小背心,放在那些義乳和文胸之間。這是一位術後 28 年的老護士長留給她的。背心的右側是一個窄口大肚的小口袋。口袋裡放著渾圓的海綿杯墊。在海綿墊的中心,縫了一顆靈巧的小釦子,又用細密的針腳把釦子隱藏在柔軟的棉布下。

沒有義乳的年代,這就是她們的「乳房」

我們羨慕卻難成為「她們」

全曉平的乳房像一顆蓓蕾。她跳上自行車,從高坡俯衝下來,完全不用理會乳房重力帶來的負擔。北京夏日的午後很熱,揮手告別時,她說還要去一趟王府井量體,申請一個免費的義乳。

【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全曉平

愛慕內衣專櫃的試衣間,私密的小空間裡侷促地擠著兩個女人。全曉平並不反感拿著皮尺的售貨員跟進來。常年在醫院查體治療,她已經不覺得被人看見有什麼了不得。她在試穿的時候,還是儘量背過了身。

她最尷尬的時候不是此時此景,而是在大學宿舍樓裡,女同學問她:「你幹嘛把文胸罩在袋子裡晾曬?」

「防塵」,她想起自己的答案,有點滑稽的味道。

5 年前,全曉平在家鄉小城接受了左乳全切手術。那位肝膽外科的主刀醫生甚至沒有詢問她要不要保乳。儘管她只有 22 歲,還有一個男朋友。她的母親認為,乳房除了餵奶,沒有半點用處。她還能想起手術刀在身體上切割的感覺,那場手術是局部麻醉。

已經離開量體櫃檯很遠,售貨員追了出來。也許是全曉平 27 歲的年齡讓她痛惜。她說:「小姑娘,不要怕,現在這樣的情況挺多的,你要有信心」。

全曉平所在的一個只有 4 個人的乳腺癌小群裡,有人發上來一段 3 分鐘的視頻:幾位走秀的模特都只有一隻乳房。女人們在閃關燈的包圍中走上 T 臺,裸露的橫向傷疤簇擁在橄欖枝和花蔓的造型中間。整段視頻充滿著極大的喜悅和力量,但同時也瀰漫著極度的悲傷。

【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4 年前,兩位芬蘭設計師收到一位叫伊琳娜的女人的郵件。她因患乳腺癌做了乳房切除手術,一直為找不到適合的泳衣而苦惱。兩位設計師決定設計單乳比基尼泳衣叫 MONOKINI,幫助這些女性重新穿上合適的泳衣,展現美麗和自信。Lady Gaga 的「生來如此」基金會也專門介紹了她們的項目。

【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麥子打破了群裡的沉默,「挑件可心的泳衣太難了,款式都又老又土。」她想選一款泳衣,既能遮住右側的刀疤,還能露出自己的美背。「應該問問設計師,怎麼斜肩泳裝露的都是右邊?」話題逐漸輕鬆起來。

「看的時候很燃,看完後自己那麼穿可不行……」,A 女士說。

「真有人那麼無所謂?我覺得我已經算想得開的了,頂著板寸和輸液泵在普吉島下海,但是讓我這麼穿,估計得用 100 萬激勵一下」。B 女士說完,發來了一張圖片:蔚藍的海岸,三位歐美女性穿著比基尼泡在海水裡,寬大的身軀把泳衣的布料顯得越發短小,不甚符合苗條曲線的審美。

「外國人好像不考慮身材,只考慮胸……」話題又一次回到了乳房上。

實際上,中國女性對乳房關注的時間並不長。在中國社會里,「乳房」作為性器官給女人帶來的「恥感」由來已久。羞澀、隱藏、安靜、順從是中國文化中女性的傳統形象。被忽視的女性地位帶來的是女性不自知的自我壓抑。

在中國女性的衛生用品還在大量使用衛生紙的年代,女性的胸部甚至由三尺白布或四條手絹裹纏著。那些五六十年代以及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女性大多有過在青春期「含胸弓背」的經歷。

「那時候,誰要是長了一對大乳房,是非常丟人的一件事」,一位剛做了奶奶的採訪對象對我說。

作為 80 後的一代,在我乳房剛發育的時候,我的媽媽還曾「傳」給我一件私密的女性用品。那是一件由棉布做成的手工胸罩,沒有彈力,也沒有鋼託。左邊的腋下有一排扣子,需要我費力的挨個繫好。只要我試圖調整乳房的位置,就要體會一陣鑽心的疼痛。

難以想象,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中國女性身上,但它實實在在的發生過,而且就在不遠的「昨天」。

被壓抑的需求

這一天是手術日,中國醫科院整形外科醫院副院長、乳房整形美容中心學科帶頭人欒傑要連做 5 臺乳房整形手術。

上午 9:25 分,欒傑醫生走進了手術室。忙碌的手術空間裡響起了輕柔的背景音樂。手術檯上是一位已經麻醉的 48 歲女性。今天是她的第六次「自體脂肪顆粒移植乳房再造手術」。此次手術抽取的是她雙上臂的脂肪。被稱為「蝴蝶袖」的贅肉即將變成她再造乳房的一部分。她的手術記錄上寫著:「右乳根治術後缺失 9 年」。

細長桿狀的吸脂針在儀器運轉中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橙黃色的脂肪順利的流進了儲脂瓶。這位中年女性的身材讓我吃驚。緊緻的腰腹、結實苗條的大腿,沒有任何贅肉和橘皮,看起來像一位 30 歲的女性身體,而且沒有任何切口。

只有她臉上的歲月痕跡才讓我相信,她真的年近 50 歲了。在歷經一年多的 5 次手術中,她的腰、腹和腿部都進行了抽脂。「救生圈」和「大象腿」在歷次手術中逐漸轉化成了這只不斷增高的再造乳房。

135 毫升的橙色脂肪注入了右側乳房。她平躺在手術檯上,這隻還沒有再造乳頭的新乳房已經比左側要大要高。手術之後,自體脂肪還會被身體吸收一部分,逐漸與健康的一側對稱。

10:27 分,手術接近尾聲。一直忙碌的欒傑醫生對我說:「這種手術沒有切口,不使用人工材料,不損傷肌肉,徹底改變了乳房再造過去拆東牆補西牆的歷史。」

他預計下一次手術,為這位女性再造好乳頭、紋上乳暈,她的乳房再造手術才算徹底完成。

這與我之前瞭解的假體再造和自體皮瓣再造都不相同。十年前,欒傑將這種技術從美國帶回,直到今天,國內可以做這種手術的整形外科專家依然屈指可數。

2003 年,欒傑開始擔任中國醫科院整形外科醫院乳房中心主任。從那時起至今,這個權威的整形外科三甲醫院共完成了 2000 餘例乳房再造手術。他曾經有心蒐集過從 1957 年建院起實施的乳房再造手術數據,在 2003 年之前,最多的年份也只有十幾例,越往前越少。

「Save lives」有兩層含義,不僅拯救生命,更要改善生活。這位資深的整形外科男醫生接到過一個「特殊」的電話,一位 28 歲、完成乳房再造手術後剛剛出院的的年輕姑娘興奮地對他說:「欒醫生,我買胸罩和吊帶了,我要把我之前不敢穿不能穿的衣服都補回來。」她的自信從醫院裡就開始恢復。

欒傑醫生為她重建的美麗雙乳引來了乳腺外科醫生的圍觀,醫生們甚至拿出手機來拍下這完美的「作品」。當女性朋友私下裡向她傾訴殘缺乳房帶來的諸多痛苦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掀起自己的衣服。成功的乳房再造手術讓原本暗淡無光的人生「活」了起來。

在欒傑看來,乳房再造滿足的是女性身份標識和獨立人格的需求。隨著文化和社會環境的開放,逐步帶來了女性自身意識的覺醒。「這種需求在過去是被壓抑的。」

乳房在中國一直被認為是隱私的、不能在公開場合下談論的部分,也是他人看不到、也不可能去關注的部分。「自己的需求又不是露在外面的需求,是沒有辦法通過現身說法去傳播的一個需求。」

一位 60 餘歲的女士表達了想做乳房再造的意願,三次找到欒傑,又三次被家人強行拉回家。她的丈夫和女兒都表示反對:這麼大歲數了還有什麼必要?他們在醫院裡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一幫人簡直要把她殺了一樣」,他們指著醫生的鼻子說:「你不許給她做再造」。

2013 年,中國抗癌協會乳腺癌專業委員會中,部分專家採用調查問卷的方式對國內乳房重建現狀進行了調研。回收的結果顯示,32 家三級醫院在 2012 年全年共開展乳腺癌乳房切除術 24763 例, 而其中行乳房重建術僅 1120 例, 重建比例為 4.5%。

據北京朝陽醫院乳腺外科主任蔣宏傳介紹,朝陽醫院回顧性收集了北方八家三甲醫院 2011~2016 年近 5 年的乳房重建數據。包括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北京腫瘤醫院、301 醫院、北京朝陽醫院、天津腫瘤醫院等在內的 8 家醫院的乳房重建率只有 1.5%。

就全國來看,中國醫科院整形外科醫院副院長欒傑在接受採訪時曾說:「中國每年有近 20 萬例乳腺癌患者接受了乳腺癌手術治療,但乳房再造的比例不足 1%。而在歐美髮達國家這一比例則超過 30%,日本則達到 17%。」

廣東省婦幼保健院副院長、中國抗癌協會乳腺癌專業委員會委員王頎,針對這樣的中西差異說:「相對於經濟發達國家,中國病人對生活質量要求還是不高,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位 30 多年前就開始做乳腺癌手術的醫生談到,中國的乳腺癌手術方法最初是稱為「改良根治」的乳房全切手術,乳腺癌的保乳手術也是從上世紀 90 年代才開始。

早查房前,一位準備乳腺癌手術的女患者在醫生辦公室前攔住了蔣宏傳醫生。「蔣大夫,我能抹擦臉油嗎?」她在擔心護膚品的雌激素刺激了癌細胞的瘋狂增長,或許這是誘發她乳腺癌的原因也不一定。

任何一個突然遭遇癌症侵襲的女性,都無法淡定自如。「活著」的意願被無限放大,對死亡的擔心,很容易讓她們放棄對美麗的追求。

朝陽醫院乳腺外科每年的乳腺癌手術為 300~400 臺,保乳的比例為 20%~30%。儘管醫學數據早已證明,早期乳腺癌是否保留乳房對患者術後生存率幾無差別,但一些符合條件的患者還是要求全切。在中國的民間觀念裡,只有切除才能痊癒。

「最終是否保留乳房或是重建,是由患者做決定,不是由醫生做決定。中國女性對乳房外觀的保留意願不足,美麗對她們來講,並沒有那麼迫切,」蔣宏傳醫生說。

「美麗和健康只能二選一嗎?」舞蹈老師橙子對我拋出的問題沉吟半晌。「這是個次序問題,不是單選題」,她的眉心習慣性地微微一皺。被診斷為惡性程度較高的三陰性乳腺癌,她沒有猶豫就做了乳房全切手術。

對死亡的恐懼讓她顧不得其他。當她再次體會「生」的滋味,她才發覺,殘缺給她帶來的諸多不便。在化療還沒有結束她就鑽進了齊麗芳家的車庫,為了一雙看起來對稱、完美的乳房,她在車庫裡嘗試搭配了整個下午。

齊麗芳把她一個人留在了那裡,自己的殘缺只能自己補。但義乳帶來的「瞬間美麗」並沒有根本上解決橙子心理上的殘缺感。她甚至問過齊麗芳,有沒有抹胸可以在洗澡的時候戴上?

【聚焦】乳腺癌術後患者:那些失去乳房的女人

齊麗芳建立的 qq 群和微信群,有近 2 萬名癌症患者。其中乳腺癌患者佔了 80%。近些年,她見到太多轉移復發的乳腺癌姐妹,她分佈全國各地的 99 位義乳品牌代理已經去世了 6 位。

她的重心也由義乳轉向了幫助大家解決乳腺癌術後的其他問題上。這與中國乳腺癌早期篩查普及不夠,許多乳腺癌患者發現即是中晚期有關,很多女性已經錯失了乳房再造的機會。

不僅如此,在中國,能開展乳房再造的醫院了了無幾,具有整形外科資質並從事乳房再造的醫生屈指可數,而具備高超的乳房再造技術的專家更是鳳毛麟角。乳房再造是一項技術要求較高的整形外科治療項目,而乳腺腫瘤外科與整形外科之間的協作還遠遠不夠。

在中國,絕大部分具備乳房即時再造手術條件的患者,首先面對的是沒有整形外科經驗的乳腺外科醫生。

很多患者因此而失去了乳房再造的最佳時機。而掌握整形修復技術的整形外科醫生們處理的病例,大部分是切除後的延時乳房再造,只能根據乳腺外科醫生手術後留下來的「現狀」儘量修復乳房形態。

欒傑教授將乳房再造比喻成做衣服:「會做麻袋和能做時裝是不一樣的,沒有經過整形外科培訓、沒有整形外科資質的醫生,再造出來的只能是麻袋。」

是雪中送炭還是雪上加霜,往往只在一臺手術的成敗之間。

你是誰?為了誰?

這是一場女人間私密的午餐聚會,年齡從「60 後」跨越到「80 後」,全部是乳腺癌術後的女性。談論的話題和膠東半島的海鮮一起擺上了桌面:乳房殘缺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兩性關係。

我對在座的每一位女性問了同樣一個問題:「乳房殘缺會不會影響夫妻感情,甚至導致離婚?」她們的答案竟出奇的一致:「不會」。

如同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水,激起了一圈圈漣漪。幾分鐘後,女人們討論得太過激烈,我已經無法單獨聽清哪一位的聲音。

這位 1970 年出生的姐姐有著一副好嗓子,她的聲音穿透了眾語喧囂:「我老公說,只要他看到我的傷口,就會想起手術室外他和兒子哭成一團,他說,你真是遭罪了。」在她左手邊瘦高挺拔的同齡女性接著說:「這麼多年的夫妻,左手摸右手,就算沒有殘缺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有興趣。」

她們對男性有著普遍共識:中國男人在生活自理方面就是一個巨嬰,但他們在面對家庭變故的時候,還是勇於承擔責任的。家庭和婚姻遠不只有性生活這一個方面。自己都覺得不美好的身體,幹嘛要求「他」去看呢?

「我覺得……可能會影響夫妻關係。」舞蹈老師橙子聲音不大。她梳著馬尾長髮、穿著紫色的蕾絲長裙,語氣遲重。她的丈夫是一位鋼琴教師,對藝術和審美常有更高的追求。但她的聲音很快就被女人們快樂的笑聲淹沒了。

聚會結束後,我和橙子再次談起了這個私密話題。她將這份婚姻的不幸歸結於相親介紹的感情基礎不牢。曾經出軌的丈夫在她手術後,更是把她視為無物。在這個家庭裡,她唯一的價值就是這位巨嬰的保姆。「你為什麼不離婚呢?」我問她。

「我是不完整的女人,這輩子我都不敢再期盼愛情了」。

29 歲,燕子在乳腺癌手術半年後,主動和丈夫提出了離婚。一次深夜爭吵中,丈夫氣急敗壞地說:「我就要把你氣得另一側也生癌」,這讓燕子明白,要想好好活著,就得離開這個男人。

他是她的初戀,又高又帥,他們兩個都是軍官出身。沒發現癌症前,他們正在準備要一個孩子。乳腺癌手術後,丈夫唯一一次走進她的化療病房,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要是你給我生了個孩子,我到醫院來是什麼感覺,現在我又是什麼感覺!」

迫於拋棄病妻的壓力,丈夫試圖挽回過婚姻。「你就和我湊合過吧,反正你這德性,你也沒人要了」。

「怎麼就沒人要了呢?沒了乳房,我也不至於沒人要啊」。燕子驚訝於在我面前竟哭了出來。提起往事,她常覺得在講另一個人的故事。我和燕子並排坐在下班後的影像科醫生辦公室裡,她是一位做乳腺鉬靶檢查的醫生。

34 歲,燕子再婚了。如今她的孩子已經 4 歲,她的健側乳房奶水充足,充分行使了女性哺乳的權利。

在我接觸的近 20 位乳腺癌女性中,她們普遍為失去女性特徵而感到焦慮。這對女人身體上的器官承載著男性的觀看愉悅與嬰孩兒的飽腹滿足。她們在禁受癌症帶來的痛苦的同時,依然對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定表示順從。

瑪莉蓮·亞隆在《乳房的歷史》一書中說:「對女人而言,「好」乳房與「壞」乳房的對立,並不是男人經常描繪的母親、聖女與蕩婦、妓女的對抗;也不是精神分析學派所說的,孩童經驗世界裡哺育的「好」乳房與排拒的「壞」乳房相互對抗。對女人而言,乳房顯然象徵了艾洛斯 (Eros) 與山納妥斯 (Thanatos) 的緊張鬥爭,是生與死的殊死戰場。」

「女人如何看待自己的乳房,不僅是個人自我評價的指標,也是女人總體地位的象徵。在東西方歷史上女人的乳房是被男人控制的,只有當女性從自己的美學觀點來處理自己的乳房,而不再取悅他人,乳房才真正的迴歸到她們的身體。」

你是誰?為了誰?在疾病與美麗之上,女性對自我的追問,也許才是對那道傷疤的最好安慰。

參考文獻:

1 《乳房的歷史》,華齡出版社,瑪麗蓮·亞隆

2《乳房的文化象徵意義》,中國性科學,李佩玲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