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读诗》
未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纳兰出生时，祖父起名为“成德”，取自《易经》——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后避讳改“性德”，一年后弃用，字容若。容若的父亲是纳兰明珠，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中有施笔墨。从行文和他的词中可以知道容若文武双全，双手执笔亦执剑。容若年少成名得志，却始终郁郁寡欢，著有《侧帽集》、《饮水词》等词集，可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妻子卢氏大概是他这阴郁一生里温暖的阳光，“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妻子的离世，朋友的远去让他愈发孤寂、甚至痛苦。他缅怀，他沉默，但是他把自己的思念和孤独都写进了词里。他是惆怅客，他是断肠人，黄昏数遍寒鸦，夜晚瘦尽灯花，这样凄苦的日头和缠绵的疾病一点一点地吸走了他的生命，他的书生意气，他的春风得意。他三十岁时遇到了沈宛，这个富盛名和才情的女子在容若最后的生命里留下了春天的星星，却又刻上了深深的划痕。。
容若享年三十一岁。我在读他的第一首词时，我就料定他不能永年。在他这如梦似幻、似醒非醒的少年时光里，他有最显赫的身世，最顺畅的仕途，却不似凡人惹俗世；他有最充沛的感情，他因为一只早归的大雁欣喜，也因为一朵鲜花的萎谢落泪，他渴望天空和草原，却又囿于方寸之地。我时常想，他是必然早逝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也是应当早逝的，因为我们怕美人色衰、英雄迟暮，也怕江郎才尽。就让他活成笔锋最短，但最醒目的一笔吧，让他狠狠扎进我们心里，再也无法老去。
世家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
南乡子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康熙二十一年秋，容若奉命出使梭龙，行至松花江畔。这原是古时争战之处，放眼观望，狼烟已逝。茫茫苍荒之间，唯一带碧水相绕。塞上早秋，冷冽风霜催早寒，胡雁高飞难，飕飕惨惨。这方土地上经历过多少金戈铁马的霸业之争，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休止。可知那些英姿雄发立马横刀的男儿，总有一天也要白发苍苍垂垂老去。韶华易逝，少年啊，春光大好，切莫用你的大好年华去换取浮世浅薄的功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曾几何时，李贺对天下书生如是摇旗呐喊。容若他却写，何处淬吴钩？霸业等闲休！
大浪淘沙，数不清的千古风流人物，都败给了光阴而最终沉睡成一把冢中枯骨呢？这无疑让我们想起在赤壁江边发出喟叹的苏轼，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容若这阙《南乡子》虽是小令，境地却丝毫不逊色于一首长调。苏轼的气骨，是一杆风流长戟。容若的意脉，是一柄霜风短刃。
贰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写这首词的时候，容若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妻子卢氏逝去多年，他为朋友游走江南，也动员父亲。江南注定是个邂逅之地，姑且不说是否为良缘。而容若天生是江南的归人，奈何今生沦为江南的过客。他遇见了江南最温柔最聪慧的女子沈宛，他们相见恨晚，他们惺惺相惜，可是八旗子弟与汉族女子隔着门第，隔着世俗，隔着千山万水。沈宛是如何灵秀的女子，她等不到，她宁肯不要，她定定地坐上回江南的小船，她泪目读着情郎痛彻心扉的诗词，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
就是这一年，容若疾病绕身，缠绵病榻。他数尽昏鸦，他数尽秋日，他捱到“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冬，他叹这“不是人间富贵花”的雪；他又开始数尽春星，数尽厌厌雨，他在苦涩的汤药倒影里看到病弱的自己，那个试图辞官而去，想在渔庄蟹舍里烹茶煮酒，在皋桥石屋里耕读一生的少年等不到知他爱他，怨他恨他的姑娘了。他属于天地，属于清风明月，却不属于人间。容若，仅仅在而立之年的他，便已如同一个饱经沉浮的沧桑老者，只留下他深邃而清隽的眼，隽永而绝伦的词。我们不敢对视，也不忍卒读。
“忆昔宿卫明光宫，楞迦山人 貌姣好”这是曹寅对容若的记忆，钟汉良的扮相颜值在线，但是却不得我心。他不够清瘦，他的眼神也不够清透。容若是敏感细腻的，他能捕捉最真切的画面。他是忧郁痛苦的，他的眉宇里总是飘着一丝丝愁意，就连开怀也应该是恹恹的，笑意达不到眼底。他是孤独清冷的，他与这明珠府格格不入，与朝堂貌合神离。好了，这也不过是我的臆断罢了，我只知道，他是我见了要流出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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