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云:孟子思想和中华气象

孟子,姬姓,孟氏,名轲,邹人(今山东邹城)鲁公族孟孙氏之后。(孟子字号在汉代以前的文献没有记载,但魏晋之后有子车、子居、子舆三个不同的说法和记载,或系后人所撰,现已无可考证。今流传最广者为“字子舆”。)

《汉书•楚元王传赞》说:“自孔子殁,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话虽这么说,但孟子的地位从汉至宋代并不很高,自中唐的韩愈所著的《原道》,把孟子列为先秦儒家中唯一继承孔子思想正朔的人开始,孟子的地位才开始上升,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孟子》一书首次被列入科举考试科目之中。而直到明景泰二年,孟子嫡裔才被封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八品),子孙世袭。这和孟子思想之伟大,是完全不相匹及的。

考亚圣孟子之说,其最大贡献,应该就是关于人格教育的学说,这个学说的原理虽源自孔子,但是较孔子更加完密而系统化。孟子思想中的“仁政”本乎“仁心”,并因之有一套完备而系统的理论,即儒家著名的“性善说”。他认为人性本善,因为人性隐藏着四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仁、义、礼、智,即“四端”,也就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而人之所以有这四端,正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地方,因此就应该对此发扬光大之。发展此四端,就是“尽性”,尽性修养既久,就会养成“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凡具有浩然之气的人,便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而这种大丈夫就是个人人生之修身的最高目标。

李冠云:孟子思想和中华气象

孟子的政治思想继承了孔子“仁政”之说并发挥之,即,把“不忍人之心”扩充到政治精神中去;其政治措施,概而言之就是“养民”。在亚圣的论述里,“民”是社会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国家神器与之相比则是次要的,而至于君主,则更是最为轻微的存在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民众,这是一切组织的组成者、存在之本。或者换句通俗的话:先有个人才有国家。“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由是而知,至少自孟子始,中国古典的民主理论已然完备。我们要知道:孟子是这个地球上第一个明确指出,统治者的权利来自于民众的授权的人。

那么怎么样才是“仁”呢?孟子概况为:一、亲亲。孟子主张统治者要“与百姓同之”,“与民同乐”。第二、用贤良。“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明其政刑。”第三、尊人权。孟子公开提出 “民为贵”、“君为轻”的口号,提倡在一定的范围调和统治者和民众的关系。第四、同情心。要求统治者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来推己及人。只有这样做便能得到民众的欢迎和拥护,从而达到“无敌于天下”。第五、“吊民伐罪”、“诛一夫”,也是仁,而且是最大的仁!

孟子要求对一切残民以逞的“残贼独夫”进行严正的谴责,力图把现实的社会发展到“保民而王”的政治轨道上来。

这个思想脉络、或者说体系,在《孟子》里是非常清晰的。

这位伟大的亚圣勇敢直言,从“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的“君臣名分”处开出了千古不朽的新“外王”之方,在“恭敬”二字上做足文章。他说:“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君不能谓之贼。”孟子认为,君臣关系就是要相互尊敬: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正是站在这个基础上,孟子发展了孔子思想为中国文化贡献出民贵君轻的民本学说。他认为,在特定的条件下,“君可放”,唯须有“伊尹之志”,“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君可易位”,如果君主有大过而面对贵戚之卿的劝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就这么简单。如果一个君主没有养民、卫民的能力,还不接受劝谏,“君可去”。但是,如果当一个君主已经成为残贼之独夫的情况了呢?孟子说的更直白:君可弑。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可见社会上,一切不仁不义不正,全由领导者负责。这就是孟子清晰而直白的政制观。时隔两千余年,依然不喾于天籁之音。在孟子的心目中,你做臣子的,就是要坚持原则,尽职谏言。按现代的语言来说,孟子说的这些,其实就是一个政治上的责任论。在官位上认定君主和臣子的职分和责任。“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两千年来,霸道和暴君之所以不能长久存在于中国,就是因为他们的“政统”受中华“道统”的制约且影响巨大。所以,历代的君主对于圣贤之教,不敢不奉为大经大本。

李冠云:孟子思想和中华气象

孔孟奠定了儒家思想的基础,更是奠定了中华文化的基础。1924年,孙中山先生在回答日本记者时说:“我辈之三民主义首渊源于孟子,更基于程伊川之说。孟子实为我等民主主义之鼻祖。”1956年,蒋经国在《我所受的庭训》一文中深情回忆 :

父亲指示我读书,最主要的是‘四书’、尤其是《孟子》。父亲说:“孟子文章之好,异乎他书,你如将来要做好文章,必须熟读孟子。”父亲还特别提示我注重下列几段文字:

(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富,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奔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斑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二)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三)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读史至此,我们足见孙蒋所议独到,惟精惟微,发人深省。

笔者一直认为,孟子对于中华精神中“浩然正气”和“君子风骨”的大气象和大格局之树立,应该是首屈一指的。而这个大气象和大格局,更早已溶于这个民族的血脉之中。在战国时代那个紊乱的情形下,孟子始终为人伦正义、为传统文化的道德政治奔走呼号,绝不因个人的际遇和环境的变化,而有丝毫的改变。完全可以这么说,一部《孟子》道尽了、自上古就有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公天下政治思想。究孟子一生,正是为恢复这个共有共享的公天下而奔走呼号,这个精神和主张,何其伟大?!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纣也。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些话,相信任何一位九五之尊的“今上”都会非常不爽。所以当后世的朱元璋读到《孟子》“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 贵戚之卿,谏不听,则易位”时,勃然大怒:“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 一句话说清了朱元璋对孟子的反感,当即下令撤销孟子在大成殿的四配资格。并把《孟子》之中关于“反动”的言论悉数删除,达到他眼中的“洁本”才罢休。并同时放言:“有谏者以不敬论,且命金吾射之”。但当时的刑部尚书钱唐,却立即针锋相对,也公开扬言:“臣为孟子而死,死有余荣”!并让人抬着棺材,自己袒露胸膛,视死如归、直入朝堂。

历史上人们用“虎狼之师也”来形容秦始皇的军队;而蒙元的开创者成吉思汗则比秦始皇有过之而无不及: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每攻略一地,多采用极其残忍的杀戮手段。遇有反抗激烈的,攻下此地后多采用屠城手段,甚至毁灭整个民族和国家。蒙古大军就是用这样的凶暴行为横扫整个欧亚大陆,在欧洲、西亚、中亚、东亚建立了众多由成吉思汗的子孙控制的、近于奴隶制的政权。现在仅根据史料记载,看看当时蒙元在中国的规定:(一)“杀蒙古人的偿命,杀中亚人的罚黄金四十巴里失(一巴里失折合二两银币),而杀死一个汉人,仅缴一头毛驴的价钱以补偿”。(二)蒙古人依靠残暴的基层组织,达到控制和彻底奴役人民的目的。他们将二十家编为一“甲”,有蒙古人充当这二十家的奴隶总管,称为“甲主”。可以说,这二十家就是“甲主”的私有财产,他爱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在这里,汉人男子是“甲主”的劳动机器,汉人女子则是“甲主”的淫具。篇幅所限,此类史料在此仅列举这两条。对于蒙元的暴政,历史记载的很清楚。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指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赵宋是历史上少有的政治开明朝代,宋代实行中央集权,但君主权力受到了较大的制约,大臣——特别是枢密院的官员们(挂宰相衔)——对皇帝形成了有效的制约。在宋代,皇帝的诏令没有宰相副署是不能形成效力的,宰相还经常将皇帝的诏令退回重拟。按现在的语言来说,宋朝已经行成了一个虚君共治,这更是儒家“仁政”的具体体现。宋代的文明成就,不仅体现在政制上,其经济地位之高,在世界史上也是最高的:其生产占当时世界的70%。宋朝不搞文化高压政策,不搞文字狱、八股文,也不对“异端” 实行打压。你看宋代的那些个范仲淹、司马光、苏轼们,他们不管是得罪皇帝还是政治对手,顶多是贬谪, 而没有被杀。宋代是中国知识分子活得最有尊严的时期。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政治上有理想、文化上有创新、道德上有追求、生活上有保障的一个时代。

李冠云:孟子思想和中华气象

赵宋相比起蒙元,这就是文明和野蛮的区别。在儒家看来,这就是“仁爱”和禽兽的区别、这就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南宋景炎二年(1277)八月,蒙古铁骑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南宋督府军在蒙古铁骑猛烈的冲击下,惨淡收场,文臣武将或牺牲,或归降,文天祥一家只剩下老少三人。虽然文天祥受着国破家亡和妻离子散的巨大打击,但没有动摇其抗蒙意志。他带兵入粤,在潮州、惠州一带继续抗蒙。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二十日,文天祥不幸在五坡岭被俘获。他吞药自杀守节,但药力失效,未能殉国。崖山战役后,文天祥被俘并最后被押解到元大都。至元十九年(1282),忽必烈问大臣:“南方和北方的宰相,谁最贤能?”群臣奏称:“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忽必烈下谕旨,拟授文天祥高官显位。降元的宋臣王积翁等写信告诉文天祥,文天祥回信说:“管仲不死,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遗臭于万年。”王积翁见他如此决绝,遂不敢再劝。不久,忽必烈又下令优待文天祥,给他上等饭食。文天祥告之:我不吃官饭数年了,现在更不吃。忽必烈召见文天祥,当面许他宰相、枢密使等高职,又被他严辞拒绝,并掷地有声正告忽必烈:“但愿一死!”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山河顿即改色,日月为之韬光。一代英雄文天祥宁死不屈、从容就义、壮烈殉国。

而和文天祥同时代的陆秀夫,和文天祥一样,面对夷狄、面对蒙古铁骑的入侵,士子风骨、傲然于世,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在1279年2月的宋、元最后一场生死决战、就是历史上以悲壮激烈着称的崖山海战中,面对元军攻破船阵、大势已去,陆秀夫跪对幼帝赵昺说:“陛下当为国死!”言罢,抱起腰系玉玺的九岁小皇帝,缚在自己背上,纵身蹈海。崖山一仗,宋军战死及蹈海死节者达十多万人。孟子说:“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宋代的皇帝即使逃离到海上,还有那么多人跟随保卫、一路追随。这正是仁政和王道的化育使然。文天祥陆秀夫们的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像入侵者的低头,正是孟子“浩然之气”的一脉相承和儒家“知行合一”的具体解读,更是中华文化、民族精神的一种大气象、大格局。当蒙古军横扫欧亚各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时候,只有看似孱弱的南宋顽强的与蒙古打了半个世纪的战争。这中间,是什么在起着支撑作用?这正是道传一贯的中华文化、中华精神。“彼君子者,内而养吾浩然之气、外而救民倒悬之中”。历史上像这种饱受儒家文化浸润的英雄们太多太多了:岳飞,韩世忠,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史可法,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夏完淳,张煌言,钱肃乐,沈宸荃,陈子龙,李定国,刘文秀,郑成功,张同敞,孙承宗,袁崇焕……,莫不如是。所以说这些彪炳千秋的仁人志士们,不但谱写了中国历史上灿若星辰的伟大篇章,更是对孟子的“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以德行仁者王”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这些话的具体诠释。

难道和一些人所说的那样,他们是愚忠吗?我看说这话的人,连最基本的文明素养都不具备。文天祥陆秀夫们,他们“忠”的不是一己之君,他们誓死捍卫的是中华文明、中华道统!“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中华民族珍视道统甚于政统,政统可断,而道统不可亡。历代治乱兴亡,总有志士仁人前赴后继,不乏“朝闻道夕可死矣”之勇气,不乏“士可杀不可辱”之节操,道统始终一脉承袭传承有序。反观两千年历史,这个民族,假设没有这种君子、这种英雄、这种人格,能幸存于此吗?这是极其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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