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精彩、奇绝、神威凛凛而悲欢交集的一生”

李苦禅的一生颇富传奇色彩:一个苦孩子,孤身北上求学,靠夜间拉洋车为生,同时拜师齐白石,习大写意画,得同学赠“苦禅”之名。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日伪统治,参加过爱国运动,参加过地下工作,保护过进步学生,保护过共产党人,受过批判,受过批斗,蹲过监狱,蹲过牛棚……他是毛泽东同窗、齐白石首徒、黄胄密友;张君秋敬他懂戏,侯宝林引为挚交,黄永玉认作知音,李连杰与他论武……

李苦禅被誉为最后一位文人画大宗师,他的笔墨功夫登峰造极,连恩师齐白石也说他“笔墨将起余辈”,“白石老人无此肝胆”。但他只是清末山东高唐的一个贫苦农民子弟,究竟是怎样的大机缘,促成了他人生的大精彩?

相声演员、主持人徐德亮拜在李燕(李苦禅之子)门下学画,得以近距离采访李燕,聊白石、聊苦禅,整理而成《李燕聊齐白石》《李燕聊李苦禅》二书。今日推送徐德亮为《李燕聊李苦禅》所写序言,一起聊聊苦禅大师那些事。

此书缘起

多年以前,读过一本《李苦禅传》,开篇第一段文字,如二仙家对弈,写来清风拂面,读时惊雷震耳,至今记忆犹新。

“前夜,梦与苦禅同登西山观红叶,评状元红酒。苦禅倾酒于砚,笑磨朱墨,以酣畅恣肆之笔,写名山半醉之态,嘱余为题。余以为画外及无画处有画,诗在境中,何用题句?梦醒后,残月在天,树影拂窗,遍体生寒,乃披衣而起,于低徊中忆及前尘,泪雨滂沱,不知东方之既白也。”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1938年铁骨铮铮的李苦禅

此是《李苦禅传》的序,为王森然所写,其时年88岁。当年无论对李苦禅还是对王森然都不甚了解,只觉得这些受过传统文化教育的老人儿们不但文笔美,而且意境深、气魄大,今人写不来,所以印象颇深。但也仅至赞叹而已。可惜《李苦禅传》本身文字稚拙,且行文立论多有80年代风格,读罢觉不甚了了,也就放下了。

多年以后,我拜在李燕先生门下,苦禅老人成了师爷。画技越进,越觉得苦禅老人笔墨之伟大,几至绝顶,非凡人所能及,乃愈想了解此老生平,希望沿着他的道路,学习他的笔墨。于是看了不少书籍资料,又听先生聊了很多,一个完整的“苦禅”的形象,在脑海中越发清晰;越清晰,就越发觉得他伟大、可爱,越发觉得他遥不可及。

回过头来再看这些文字,不觉与王老一同泪下。

“那一夜,苦禅刚刚去世不久。他已经八十四岁了,已经走完了精彩、奇绝、神威凛凛而悲欢交集的一生;而我也已经八十八岁,我的人生也快走完了。

“但我们其实并不老,我们这一生所经历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随着世事的大动荡取得的大成就,都让我们诗思不老。激烈壮怀,潇洒行止,依然当年。

“我梦见我们同登西山看红叶,西山红叶甲于天下,我们这一生,正如这红叶般飘然绚烂,烈烈西风中,舒展自己的光华。

“苦禅带了状元红,他不善酒,但此时怎可无酒?我们从二十多岁相交,当年他还是一个独闯北京的山东毛头小伙,我也只初入社会,那时我尽力帮他,或者说我们相互帮扶。六十多年了,我们从苦难中走过,从穷困中走过,从日本兵的刺刀下走过,从鲜花桂冠中走过,甚至从红卫兵的铜头皮带下走过此时一切都已经过去,而江山依旧。对此绝佳夕阳,大好秋色,怎可无酒?!

“名山半醉,苦禅也半醉,他把酒倒入砚中,笑研朱墨,那砚中殷红一片,哪里是墨,分明是一腔子热喇喇的壮士之血!他名为‘禅’,便‘勇猛精进’了一生,真是深通禅意者!

“苦禅画完了,那一片名山,无边红叶,尽在纸上毫间。让我题字,我题什么呢?画里是画,画外还是画,这一片灿然秋色,从纸上绵延到山尖,那些尘封往事,从过往流淌到现在,哪里不是诗,何用再题呢?

“老年人是不常做梦的,往往做了梦也不和人说,因为梦是年轻人的专利,是梦想,是希望。而老年人的梦,只是回忆,‘铁马冰河入梦来’,只能让人‘感慨生哀’。果然,梦醒后,残月在天,树影拂窗,遍体生寒,我再也难以入睡,披衣而起,慢步低徊,忆及前尘,滂沱泪下。

“八十八岁了,还有泪;不知道苦禅在那边,是否梦到了我,是否也还有泪?究竟是苦禅入了我梦,还是我入了苦禅的梦?”

两个月后,王森然老人去世。

能让著名思想家、教育家、画家,历经三朝、著述等身的王森然如此怀念的这位“苦禅”,究竟是怎样的人?他这一生,究竟做了怎样的事,画出了怎样的画?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盛夏图》

中国画发展到明清,大写意画基本已经发展到了顶峰,吴昌硕、齐白石,双峰并立。但是艺术到了高峰,往往人民群众就欣赏不了。虽然齐白石力创红花墨叶派,使劲儿把自己向观者那边推,终归喝彩者多,买画者多,知音者少。吴昌硕更不为现当代的观者所认知,现代人爱看特别写实的油画,或特别时尚的装饰画,识字的人都不写书法了,谁能看出吴昌硕“以石鼓文笔法入画”的好呢?

就连艺术院校的学生们,和专业画画的画家,往往都不知道吴昌硕、齐白石到底好在哪儿。评齐白石,只得说一句“形象生动”“色彩艳丽”,再往下说,就得整“生活气息浓厚”“贴近人民群众”这些词了;评吴昌硕,只得人云亦云地说一句“画有金石之气”了事。倒不如带小孙子看画展的北京大妈说得干脆:“这可是大画家画的,你好好看,这肯定画得好,不过咱是看不懂。”

那吴昌硕、齐白石,到底好在哪儿呢?

看画好坏,无非“形而上”和“形而下”两方面,形而上就是画的格调、内涵、意境,形而下就是构图与笔墨。

从“形而上”开始聊,他们的画不俗,有文人气,有古人气,意境深远,等等,这些话谁都会说,说了老百姓也不知道从何欣赏,怎么就有文人气了?怎么意境就深远了?所以这事儿先搁置不论。

再聊“形而下”的构图,这事就稍微简单一点:你看这上边的空白留得太少,显得上边不够空灵,这就是不好。你看这鸟飞过来,正好被这山石挡住了,这就是不好。你看这人脸太靠近纸边儿了,看着堵得慌,这就是不好。知道什么是不好了,慢慢就知道什么是好了。

最后聊的也是最基本的,就是笔墨。笔是笔法,墨是墨法,不懂笔墨,就是不懂中国画。

笔法不简简单单是下笔横平竖直,而是每一笔的笔触都要符合中国画的审美,每一笔线条也都要符合中国画的审美,这才叫有笔法。什么叫中国画的审美?什么样的线条质量高?请看书法字帖,你的线条能和字帖上字的线条一样,就符合了中国画的审美,就是高质量的线条。为什么画中国画必须练书法?就是因为只有书法的线条,才能告诉你中国画的审美是什么。书法没练到一定程度,连什么样的线条是好的都不清楚,那还画什么画!

苦禅先生,可说是近代画家中书法绝高的一位,他的字,远比很多以书名世的书法家还要好得多。所以苦禅先生的鹰,鹰嘴鹰爪,就那么几笔,到现在也没人能学得像,就是因为书法功底远远不及,线条质量就差得远。跟李燕先生学了几年画之后,我又悟到:苦禅先生的画不但线条是书法,凡笔触皆是书法,画鹰背的几笔墨,画荷叶的几笔墨,哪一笔不是绝好的书法?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双鹰图》

这已经达到中国大写意书画“技术”上的最高境界了!吴昌硕、齐白石都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他们画中的每一笔,都能放在他们自己的书法作品中毫不突兀,看他们的画,和看他们的书法是一样的。百年以来,中国画坛能达到这个高度的,寥寥数人而已。

所以要欣赏吴昌硕、齐白石、李苦禅的画,先要懂书法,而且必须能欣赏高水平的书法,否则,根本就无从欣赏起;说他们好,也只是人云亦云,说他们不好,更是井蛙语天。学他们风格的画,如果书法没达到极高的水平,画一辈子,也是“少年宫”或“老年大学”的水平。

苦禅先生的名言“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知道者甚多,而真正理解的又有几人!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草书“惊鸿”

可一个出生在清朝末年的普普通通山东农家的穷孩子,又是怎么达到这个境界的呢?了解他的成长经历和学习经历,会对当今搞艺术的人有多大的启发!

苦禅先生喜欢京剧,痴迷京剧,这在那个年月并不稀奇,连他的恩师白石老人,一个湖南乡间长大的农民画家,都爱听“梅郎”唱上一段,何况不到20岁就独闯京华的李苦禅。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票友票戏,能唱上几出文戏的大有人在,但能票武戏的,屈指可数。腰腿功夫当然是入门的要求,一抬脚到不了顶门您就别唱武戏了;另外体力也是一大难题,一出武戏唱下来,不亚于跑一个马拉松。再者,京剧的服装、道具,处处都在“难为”表演者。穿上“厚底儿”,不崴脚就是好事,还要跳跃踢腿?勒上“盔头”,不头疼欲裂就是好事,还要唱念做打?戴上“髯口”,不一团乱麻就是好事,还要甩来推去?票文戏的,好歹走两步,战战兢兢地站着不动,唱上两段就好了,票武戏的要是没功夫可怎么办?

苦禅先生不但能票武戏,而且演得很不错,这功夫深了。可功夫就是时间,他书画能达到那么高的高度,一定是昼夜苦练的,又哪来的工夫去练武戏?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扮演《铁笼山》之姜维

他说:“京剧也是写意的艺术,不懂京剧,就不懂中国的大写意画。”这不但是论画的警句,京剧界的人听了,也得服膺为论戏的警句吧!

人多知苦禅先生曾经拉洋车为生,却不知道他敢跑西山的黑道儿是因为腰缠七节鞭的硬气。我本来认为,那个年月动荡不堪,山东孩子从小练点儿武术防身,也不足为奇。但我研究《苦禅写意》的纪录片,听到苦禅先生讲“屋漏痕”笔法的时候,旁白说:“既要有顺劲,又要有一种向外膨胀的横劲。”大惊大喜,自认为得到了苦老用笔的精窍。因为这乃是武术里很高深的见解,是中国功夫“用劲儿”的关键,甚至表面上是牛顿定律解释不了的,苦禅先生居然在讲画画用笔的时候讲出来了,真是“泄露天机”。不过既懂画画又懂武术的人毕竟太少,大多数人不过入宝山而空回。

但我由此认定,苦禅先生一定是武术高手。果然在对恩师李燕先生的访谈中得知,苦禅先生和当年的大高手王子平、王芗斋都有过交集,到老年还曾和李连杰促膝论武。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老年练武

一个穷孩子,孤身一人求学北平,要拉车自养自身,还要下大功夫学油画,下大功夫学国画,下大功夫练书法,下大功夫学戏,下大功夫练武……那个时代的男儿,都是这么上进的么!

能从恩师李燕先生学画,是大机缘;能系统地和燕师聊苦禅师爷,亦是大机缘。

此前,我在北京文艺广播FM87.6的《艺海说宝》播出“李燕聊白石老人”这个系列节目,反响甚为热烈。这个系列结束后,2015年的最后三个月,我就请节目组的张世强、郝冬梅伉俪安排集中播放“李燕聊苦禅老人”这个系列。为此几乎每周我们都要上家里去采访李先生,李先生安排茶水,一聊两个小时,且分文不取。如果没有这个机缘,作为弟子,我都没机会请师父这么长时间、系统地谈师爷,听众就更没有这个耳福了。

我在北京交通广播FM103.9的《徐徐道来话北京》是一个做了六七年的精品节目,也是张、郝二位负责,在2016年,有一部分采访李先生的内容,是放在这个节目里播出的。北京电台为宣传中华优秀文化所做的努力,相信大家不会忘记。

苦禅先生的一生,奇绝伟大,所以聊他绝不单单是聊他的画和书法,其中涉及的文学、历史、民俗、武术、戏剧、收藏,甚至哲学、处世之道、教学方法、教育理念,异常丰富,不啻宝山。我说,这就是清华名师的美育公开课!

李苦禅:从洋车夫到一代宗师

李苦禅《鹭柳春风图》

此次出版,不但整理了很多电台限于各种因素没有播出的内容,而且加入了很多李家独家秘藏的画作、照片等,内容非常丰富。也要感谢我的北大同窗艾英女士卓有成效的编辑工作。

金圣叹在评《水浒》时,用无敌的辩才把宋江等人批得体无完肤,但一百零八人中,他独爱武松,许为“天人”:一派真纯,勇武绝伦,忠孝不二,赤心热胆,精诚坦荡,行事可对天地。我对苦禅先生,也是这么热爱。

我是后学晚辈,本没有资格写这篇序,因此用王森然老人的文章开头,用苦禅先生的弟子,著名画家、诗人王为政的《调寄临江仙》来结尾。此词写苦禅老人,妙极!

侠者襟怀豪者胆,兴来北腿南拳。山东好汉义当先。早生八百载,或许上梁山。

智者功夫仁者眼,直将铁砚磨穿。苍鹰一搏九重天。谁云书画苦,笔墨可通禅。

徐德亮

2016年9月20日于狸唤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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