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摘录
（下）
《小窗幽记》，一名《醉古堂剑扫》，十二卷，格言警句类小品文。《小窗幽记》分为醒、情、峭、灵、素、景、韵、奇、绮、豪、法、倩十二集，内容主要阐明涵养心性及处世之首，表现了隐逸文人淡泊名利，乐处山林的陶然超脱之情，文字清雅，格调超拔，论事析理，独中肯綮，为明代清言的代表作之一。作者工书善画，与董其昌齐名，其文今日读来，颇有风致，清赏美文外，于处世修身，砥砺操守或有启发。
卷六 集景
结庐松竹之间，闲云封户；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芳草盈阶，茶烟几缕；春光满眼，黄鸟一声。此时可以诗，可以画，而正恐诗不尽言，画不尽意。而高人韵士，能以片言数语尽之者，则谓之诗可，谓之画可，谓高人韵士之诗画亦无不可。集景第六。
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呜；日夕欲颓，池鳞竞跃，实欲界之仙都。自唐乐以来，未有能与其奇者。
曲径烟深，路接杏花酒捨；
澄江日落，门通杨柳渔家。
风晨月夕，客去后，蒲团可以双跏；
烟岛云林，兴来时，竹杖何妨独往。
人冷因花寂，湖虚受雨喧。
凡静室，须前栽碧梧，后种翠竹，前檐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闭之，以避风雨，夏秋可开，以通凉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以舒负暄融和之乐，夏秋交荫，以蔽炎烁蒸烈之气，四时得宜，莫此为胜。
春山艳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
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如睡。
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兴到欣然独往；
村落烟横，沙滩月印，歌残倏尔言旋。
看山雨后，霁色一新，便觉青山倍秀；
玩月江中，波光千顷，顿令明月增辉。
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
绘花者，不能绘其香；绘风者，不能绘其声；
绘人者，不能绘其情。
卷七 集韵
人生斯世，不能读尽天下秘书灵笈。有目而昧，有口而哑，有耳而聋，而面上三斗俗尘，何时扫去？则韵之一字，其世人对症之药乎？虽然，今世且有焚香啜茗，清凉在口，尘俗在心，俨然自附于韵，亦何异三家村老妪，动口念阿弥，便云昇天成佛也。集韵第七。
雪后寻梅，霜前访菊；
雨际护兰，风外听竹。
春云宜山，夏云宜树，秋云宜水，冬云宜野。
清疏畅快，月色最称风光；
潇洒风流，花情何如柳态。
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剑令人侠，杖令人轻，麈令人雅，月令人清，竹令人冷，花令人韵，石令人隽，雪令人旷，僧令人澹，蒲团令人野，美人令人怜，山水令人奇，书史令人博，金石鼎彞令人古。
窗宜竹雨声，亭宜松风声，几宜洗砚声，榻宜翻书声，月宜琴声，雪宜茶声，春宜筝声，秋宜笛声，夜宜碪声。
雨过蝉声来，花气令人醉。
与梅同瘦，与竹同清，与柳同眠，与桃李同笑，居然花里神仙；与莺同声，与燕同语，与鹤同唳，与鹦鹉同言，如此话中知己。
月有意而入窗，云无心而出岫。
闻暖语如挟纩，闻冷语如饮冰，闻重语如负山，闻危语如压卵，闻温语如佩玉，闻益语如赠金。
卷八 集奇
我辈寂处窗下，视一切人世，俱若蠛蠓婴媿，不堪寓目。而有一奇文怪说，目数行下，便狂呼叫绝，令人喜，令人怒，更令人悲，低徊数过，床头短剑亦呜呜作龙虎吟，便觉人世一切不平，俱付烟水，集奇第八。
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
道上红尘，江中白浪，饶他南面百城；
花间明月，松下凉风，输我北窗一枕。
平易近人，会见神仙济度；
瞒心昧己，便有邪祟出来。
先读经，后可读史；非作文，未可作诗。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
一生清福，只在茗碗炉烟。
读《春秋》，在人事上见天理；
读《周易》，在天理上见人事。
卷九 集绮
朱楼绿幕，笑语勾别座之春，越舞吴歌，巧舌吐莲花之艳。此身如在怨脸愁眉、红妆翠袖之间，若远若近，为之黯然。嗟乎！又何怪乎身当其际者，拥玉床之翠而心迷，听伶人之奏而陨涕乎？集绮第九。
妆楼正对书楼，隔池有影；
绣户相通绮户，望眼多情。
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
断雨断云，惊魄三春蝶梦；
花开花落，悲歌一夜鹃啼。
桃红李白，疏篱细雨初来；
燕紫莺黄，老树斜风乍透。
情词之娴美，《西厢》以后，无如《玉合》、《紫钗》、《牡丹亭》三传。置之桉头，可以挽文思之枯涩，收神情之懒散。
俊石贵有画意，老树贵有禅意，
韵士贵有酒意，美人贵有诗意。
红颜未老，早随桃李嫁春风；
黄卷将残，莫向桑榆怜暮景。
卷十 集豪
今世矩视尺步之辈，与夫守株待兔之流，是不束缚而阱者也。宇宙寥寥，求一豪者，安得哉？家徒四壁，一掷千金，豪之胆；兴酣落笔，泼墨千言，豪之才；我才必用，黄金复来，豪之语。夫豪既不可得，而后世倜傥之士，或以一言一字写其不平，又安与沉沉故纸同为销没乎！集豪第十。
骥虽伏枥，足能千里；鹄即垂翅，志在九霄。
个个题诗，写不尽千秋花月；
人人作画，描不完大地江山。
不能用世而故为玩世，只恐遇着真英雄；
不能经世而故为欺世，只好对着假豪杰。
车尘马足之下，露出丑形，深山穷谷之中，剩些真影。
闻鸡起舞，刘琨其壮士之雄心乎；
闻筝起舞，迦叶其开士之素心乎？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作人要存一点素心。
襟怀贵疏朗，不宜太逞豪华；
文字要雄奇，不宜故求寂寞。
闻秋空鹤唳，令人逸骨仙仙；
看海上龙腾，觉我壮心勃勃。
明月在天，秋声在树，珠箔卷啸倚高搂；
苍苔在地，春酒在壶，玉山颓醉眠芳草。
胸中自是奇，乘风破浪，平吞万顷苍茫；
脚底由来阔，历险穷幽，飞度千寻杳霭。
松风涧雨，九霄外声闻环佩，清我吟魂；
海市蜃楼，万水中一幅画图，供吾醉眼。
忍到熟处则忧患消，谈到真时则天地赘。
李太白云：“天生我才必有用，黄金散尽还复来。”杜少陵云：“一生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豪杰不可不解此语。
儿女情，英雄气，并行不悖；
或柔肠，或侠骨，总是吾徒。
上马横槊，下马作赋，自是英雄本色；
熟读《离骚》，痛饮浊酒，果然名士风流。
卷十一 集法
自方袍幅巾之态，遍满天下，而超脱颖绝之士，遂以同污合流矫之，而世道不古矣。夫迂腐者，既泥于法，而超脱者，又越于法，然则士君子亦不偏不倚，期无所泥越则己矣，何必方袍幅巾，作此迂态耶！集法第十一。
一心可以交万友，二心不可以交一友。
有世法，有世缘，有世情。缘非情，则易断；情非法，则易流。
少年人要心忙，忙则摄浮气；
老年人要心闲，闲则乐余年。
才智英敏者，宜以学问摄其躁；
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其偏。
凡事韬晦，不独益己，抑且益人；
凡事表暴，不独损人，抑且损己。
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此中有无穷意味，亦有无穷受用。
爵位不宜太盛，太盛则危；
能事不宜尽毕，尽毕则衰。
用人不宜刻，刻则思效者去；
交友不宜滥，滥则贡谀者来。
忧勤是美德，太苦则无以适性怡情；
淡泊是高风，太枯则无以济人利物。
贵人之交贫士也，骄色易露；
贫士之交贵人也，傲骨当存。
君子处身，宁人负己，己无负人；
小人处事，宁己负人，无人负己。
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
泛交则多费，多费则多营，多营则多求，多求则多辱。
正以处心，廉以律已，忠以事君，恭以事长，信以接物，宽以待下，敬以洽事，此居官之七要也。
交友之先宜察，交友之后宜信。
不能受言者，不可轻与一言，此是善交法。
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
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书是同人，每读一篇，自觉寝食有味；
佛为老友，但窥半偈，转思前境真空。
孟郊有句云：“青山碾为尘，白日无闲人。”于邺云：“白日若不落，红尘应更深。”又云：“如逢幽隐处，似遇独醒人。”王维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皎然云：“少时不见山，便觉无奇趣。”每一吟讽，逸思翩翩。
卷十二 集倩
倩不可多得，美人有其韵，名花有其致，青山绿水有其丰标。外则山臞韵士，当情景相会之时，偶出一语，亦莫不尽其韵，极其致，领略其丰标。可以启名花之笑，可以佐美人之歌，可以发山水之清音，而又何可多得！集情第十二。
入山采药，临水捕鱼，绿树阴中鸟道；
扫石弹琴，卷帘看鹤，白云深处人家。
黄鸟情多，常向梦中呼醉客；
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
美女不尚铅华，似疏云之映淡月；
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
几声好鸟斜阳外，一簇春风小院中。
风下松而合曲，泉萦石而生文。
问客写药方，非关多病；
闭门听野史，只为偷闲。
绿叶斜披，桃叶渡头，一片弄残秋月；
青帘高挂，杏花村里，几回典却春衣。
明窗净几，好香苦茗，有时与高衲谈禅；
豆棚菜圃，暖日和风，无事听友人说鬼。
午夜无人知处，明月催诗；
三春有客来时，香风散酒。
相美人如相花，贵清艳而有若远若近之思；
看高人如看竹，贵潇洒而有不密不疏之致。
梅称清绝，多却罗浮一段妖魂；
竹本萧疏，不耐湘妃数点愁泪。
穷秀才生活，整日荒年；
老山人出游，一派熟路。
高士岂尽无染，莲为君子，亦自出于污泥；
丈夫但论操持，竹作正人，何妨犯以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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