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小說原著，女主角本該就讀復旦，但是拍電影的時候，卻將場景換在了杭州。看完電影，人們說，這是杭州最美的校園。
是什麼樣的校園，美超復旦，讓馮小剛讚歎不已？秘密就在——
蒼翠蔥鬱的森林，
紅磚灰牆的美式建築，
圓形拱門，羅馬石柱，
寧靜致遠的求學氣氛，
又或月輪山麓六和塔的鐘聲；
八月十五之夜，
隱隱約約傳來的錢塘潮信。
杭州人不討論：誰是最美麗的校園？因為杭州的校園都很美，而且美得各有風情。
我喜歡歷史悠久、紫藤環繞的華家池（浙大農學院），也喜歡西子湖畔、南山路邊繁中取簡的中國美院；喜歡春來櫻花零落、秋來銀杏灑金的浙江工業大學，更喜歡建築奇異、返璞歸真的美院象山校區。如果非得要排個高下，豈不成了童話裡對著魔鏡發問的皇后？
但是，若要了解晚清民國以來，百年中西思潮的滌盪、智慧的花火，還是得來浙江大學之江校區看看。
未到白露節氣，行走在浙大之江校園裡，暑氣稍退，蟹爪蘭已暗自盛開。光影自枝丫中漏下，安靜得只聽見鳥鳴。自習室門口貼著告示，提醒遊人不必驚擾苦讀的學子。若不是對這段歷史神遊已久，又有幾位清閒的遊客，能千里迢迢找上門來？
想象中的高等學府，那些恢弘的大門、嶄新的校舍，它也許統統沒有。然而，你一定會愛上它藤蔓交織、疏影斑駁的歷史感。
杭州歷史上最早的學校有兩所，求是書院、育英書院，分別定格了浙江大學、杭州大學的前世今生。
晚清時局內外交困，炮聲與輪船的轟鳴不絕於耳。1845年，美國傳教士來到剛剛開放的通商口岸寧波，並創立了浙江第一所新式學校：崇信義塾，校長倪維思（J. L. Nevius, 1829-1893）。
13年後，倪維思與妻子想把崇信義塾遷往杭州，為此甚至借宿在杭州的破廟裡。沒想到，由於政治風波迭起，這一設想直到1867年才成為現實。
1867年9月14日，在倪維思和美國北長老會的傳教士格林（David D. Green）的力薦下，陶錫祈（Samuel T. Dodd）舉家將崇信義塾的師生遷往杭州，設在皮市巷北長老會傳教使團的駐地之內，更名“育英義塾”，後來又搬遷至大塔兒巷8號的新校園，現在是杭州師範大學大塔兒巷校區。
陶錫祈做了十年校長。1880年，新校長來了——畢業於美國漢密爾頓學院的裘德生。他為學校開設了許多新課程：哲學、代數、幾何、歷史、地理、生理學、化學、散文、辯論、音樂、手工課，完全以美國高中的標準要求學生，育英義塾升為育英書院。
前排中坐者：裘德生（Rev，J·H·Judson）
他還從美國進口了一臺有兩匹馬力的希普曼牌蒸汽發動機、一臺旋轉車床和大量的木匠銅匠的工具，讓學生在實驗的過程中掌握知識，培養動手技能。
結果，蒸汽機第一次發動的時候，安全閥“砰”的一聲跳了起來，發出了可怕的嘶嘶聲，濃霧般的蒸汽一下子冒了出來，在房間裡瀰漫。前來參觀的士紳嚇得四散奔逃，有的還從窗戶裡跳了出去，裘德生轉動節流閥，小馬達開始以每分鐘250轉的速度平穩轉動，並通過皮帶輪連接的車床，輕而易舉地將一根鐵棍切削成帶螺紋的螺絲桿——這些親眼目睹西學的科技的文人，成為學校早期的支持者。
當學校擴大規模，裘德生向姐姐借了錢，建造新的實驗室，還增添了杭州的第一臺發電機、第一條電報線，他帶著學生用天文望遠鏡觀測土星的圓環，用六分儀測量精確的杭州時間，用顯微鏡觀測蝨子……
裘德生與妻子在皮市巷住了四十多年，四個孩子都出生在杭州。
1893年，傳教士王令賡（Elmer L. Mattox）夫婦來到育英書院。王令賡是美國帕森斯學院的碩士，亦是數學、化學、英語和教育學方面的專家。他在育英書院增設了英語專業和一個二年制學院的課程。1897年年初，育英書院的英文名稱從“Hangchow Boys' School”（杭州男子學校）改成了“Hangchow Presbyterian College”（杭州長老會學院），成為浙江第一個新式高等學府。
(前排右三：第二任校長王令賡（E.J. Mattox，）1914-1916任上。)
育英書院的飛躍，使杭州知府林啟大加讚賞。當時的中國，經歷甲午戰爭的失敗，眼看著彈丸之國通過明治維新，以西方科技為師，一日趕超華夏大邦，中國的文人志士知恥而後勇。
這一年，出身進士和翰林的林啟，創立“求是中西書院”，發奮教育救國。除了應付科舉考試的四書五經課程之外，從設計課程、聘請教員、購買教學和實驗設備、管理教學，選派優秀學生擔任助教和留洋，皆以育英書院作為榜樣。
1901年，求是中西書院改名為浙江求是大學堂，次年，改稱浙江大學堂，又次年，改浙江高等學堂。
1910年，育英書院遷到錢塘江畔、月輪山麓、六和塔旁，改名之江大學堂，1914年改之江大學（Hangchow Christian College）。
（主樓，原名慎思堂，約1902年至1903年間建造。點綴式的圓拱型窗戶，屋頂原有東方式的兩層飛簷角，後修復成簡潔的四坡頂，現為辦公大樓。）
上紅房、下紅房，就是1910年前後建造的，當時是教授的宿舍之一，外廊列柱以愛奧尼式樣，雕鑿出精美的花草和卷渦紋路，立面有凸窗、閣樓、壁爐等手法處理，建築風格上體現了美國本土的典型審美。白房、灰房也建於同一時期，分別為辦公室和職工幼兒園。
（灰房， 建於1910年，曾作教職工子女幼兒園。）
下紅房，也稱帕斯頓樓（Paxton Memorial Residence），是一幢小型西式別墅樓，最早為時任教務長的周懋功夫婦居住。
上紅房，曾是之江大學的第三任校長司徒華林（WarrenH.Stuart)的住宅。他哥哥是赫赫有名的司徒雷登，燕京大學的締造者。作為美國傳教士在杭州生下的孩子，他說一口流利地道的杭州話，還會說南京話、蘇州話、上海話。司徒雷登死後亦葬在杭州。兄弟倆都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浙江大學成立後，紅房曾用作女生宿舍。
我在山坡上找到上紅房，它已經停止了使用，爬山虎佔據了半壁江山，整體建築結構仍然保存完好。這完全像懸疑電影中的佈景，卻並不驚悚淒涼。我想象一百年前尋常的一天，主人在壁爐前讀書備課，妻子煮著熱騰騰的咖啡，孩子們在院子裡遊戲，當電燈亮起的時候，晚餐擺上長桌，一家人挽著手禱告……透過守門的鐵將軍窺探，除了沒有燈光和爐火的走廊，落滿雜草、灰塵和枯葉之外，一切並沒有變，庭院依然整潔，彷彿還忠誠地在等待主人歸來。
據浙江大學校園風貌的官網上的介紹，上下紅房、慎思堂（主樓，以美國捐資人命名，也稱為賽佛論堂Severance Hall）早在1902年至1903就已經落成了。不管怎麼說，這幾幢應屬於之江學院最早的一批建築。
1916年，司徒華林在校內頭龍頭與二龍頭兩座山之間，架起一座木橋，以利師生通行方便。橋下山泉幽咽，潭水深泓，呈綠松石一般的藍碧色。鳥鳴山更幽，人約黃昏後，這座橋因其秀麗與浪漫，隨即被學子們稱作情人橋。曾在三十年代執教於之江大學的詞學大師夏承燾，在日記中寫道：
“夜與雍如何情人橋聽水，繁星在天，萬綠如夢，暢談甚久。”
1910年至1920年之間，之江校區先後建成東齋（1號樓，現為學生宿舍）、西齋（2號樓，現為學生宿舍）、韋齋（9號樓，現為學生宿舍）都克堂（育英堂，原來是教堂，現為學生報告廳）、圖書館。
東齋由美國人甘卜夫婦捐建，冠名甘卜堂（Gamble Hall）；西齋由美國人維勒夫婦、杜森伯瑞夫婦捐建，冠名惠德堂或吳竇堂（Wheeler and Dusenbury Hall）。
（東齋）
1912年，當時被稱為“費城觀象臺”的天文臺完工，它位於秦望山山脊，是全校標高最高的建築。秦望山在哪裡，說法不一，按鍾毓龍先生《說杭州》雲，六和塔西的二龍頭就是秦望山：“錢武肅築羅城，自此山始。故其龍山門在六和塔西。”唐代詩人馬湘《登杭州秦望山》：
“太乙初分何處尋，空留歷數變人心。
九天日月移朝暮，萬里山川換古今。
風動水光吞遠嶠，雨添嵐氣沒高林。
秦皇謾作驅山計，滄海茫茫轉更深。”
我沿著碎石小徑登上秦望山山脊，本以為可以一覽六和塔的倩影。在半山腰上，有一座嶄新的建築，高兩層，扣著一個巨大的圓形屋頂，想必就是修復後的天文臺了。再往山頂走，到了供電鐵塔的塔基那兒，遺憾的是，除了茂林和前方山脊的背影，什麼都看不到。
1920年，司徒華林赴美國添聘教師，徵募捐款，並向美國哥倫比亞特區立案，獲准後施行新學制，分文理兩科，分設天文、地理、生物、化學、中國語言與文學、數學、現代歐洲語言、哲學、物理、宗教、社會。1922年6月17日，在畢業典禮上，畢業生第一次穿著西方式的學位帽和禮服，被授予學士學位。
（圖書館，面積為700平方米。）
在司徒華林之後，之江大學第三任校長名叫費佩德 RobertF.Fitch，任期九年。他不僅是出生在上海的美國傳教士，還是一位攝影師。1909年前後，他正準備出版一本杭州遊記，並在《教務雜誌》上發表了一系列老照片。其中包含三部分內容：其一，是西湖與周邊的自然風景；其二，是介紹杭州城內的學校佛寺、道觀、尼姑庵等人文景觀；其三，是社會各階層人物肖像。
據不完全的統計，費佩德在1910年左右拍攝的西湖景點照片，就包括了西湖全景圖、寶石山、寶俶塔、大佛寺、大石佛、昭慶寺、東嶽廟、孤山、平湖秋月、文瀾閣牌坊、岳墳、白堤、西泠橋、石屋洞、煙霞洞、靈隱寺、飛來峰、五百羅漢堂、天竺寺、韜光寺、法相寺、倉頡祠、梅花碑、湧金門、三潭印月、龍井、北高峰、六和塔，玉皇山頂七星缸、城隍山等。這些照片成為研究杭州清末原貌的珍貴資料。有本書叫《天城記憶——美國傳教士費佩德清末民初拍攝的杭州西湖老照片》正是費佩德的攝影集。
（六和塔舊景。西德尼·甘博是當時之江大學校長費佩德的朋友，這張照片估計是站在當時的之江大學內拍攝的。西德尼·甘博攝於1917-1919年間。）
（相反的角度拍攝之江大學）
1926年北伐軍入杭州、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江學院曾因戰爭與學運，有過兩次短暫停課。這一時期落成的建築有4號樓（科技館）、6號樓（綠房，實驗樓）。
4號樓（科技館）約建於1920年至1930年間。拱型窗戶，簡潔的條狀牆角裝飾，現為教學用房。
1934年，上海《申報》的主辦者史量才，從之江學院接走了兒子史詠賡和他的同學鄧祖詢，同行的還有如夫人沈秋水、沈的侄女沈麗娟。汽車行駛到海寧翁家埠遭到特務狙擊。
當時《申報》登出的《史總經理遇難始末記》記載：“三時零五分，車經海寧與杭縣交界處之翁家埠大閘口，遙見有一京字七十二號一九二九年式別克汽車一輛停於路旁，車旁復站有黑衣男子六七人，態度殊為可疑。迨相距一丈餘時，忽聞吹哨一聲，於是在車旁之六七暴徒，均以手槍及盒子炮，向史先生之汽車迎面射擊，車伕黃錦才突見禍作，急俯身避彈，腳踏煞車，車劃然止，適止於暴徒站立處。時子彈紛飛，車伕已首先中彈，鄧君隨亦著彈。”史量才、鄧祖詢和司機被殺害，史詠賡倖免於難。
史家遺孀向學校捐款4萬，建造同懷堂（鐘樓），命名為鄧祖詢紀念館，告慰無辜受牽連的同學鄧祖詢，即後來的經濟學館。
1937年，“八·一三”滬戰爆發，杭州失守。改名之江文理學院的之江大學，遷入猶如滄海孤島般的上海租界，在動盪不安中保住了一方寧靜書桌。在這一時期，加入學校教師隊伍的有馬敘倫、林漢達、周正、王華彬、鐘相青、馮鹹復、沈星慶、吳文蔚、顧惠人、蔣禮鴻等學者。他們的加盟，壯大了教師陣容，仍然保持著嚴謹學風和良好教學質量，並增加免費生名額，至1941年，學生人數增至千人。
而遠在杭州的之江大學建築則被日軍霸佔，天文臺及上白房、上下紅房等建築盡數炸燬。留守校園的庶務主任殷太素被日軍憲兵以間諜罪名逮捕，從此下落不明；馬爾濟教授和夫人也在1942年夏天被日軍強制遣返美國。
1941年12月8日，日軍突襲珍珠港，美國宣戰。外籍教師全部被關進集中營等待遣返，學校不得不停學。1942年，校長李培恩籌備復學，由於日軍一再逼進，只得遷徙至福建西部山區的小城邵武，在協和大學的幫助下，建立了三間土坯松木校舍，連玻璃也沒有，往來上課還需擺渡。
1942年夏，被日軍遣返美國的馬爾濟先生，冒著槍林彈雨，穿過南美，坐船到達南非，在德班耽擱很久，終於搭船到了印度，再飛越高山抵達昆明，搭乘各種客車甚至卡車，沿著顛簸的山間小路，終於在1944年復活節那天，抵達邵武，回到之江大學。
（之江大學都克堂，建於1917年，原是教堂，做禱告用。教堂上醒目的十字架在“文革”中被拆毀。此建築石料結合水泥，從用材至風格，在當時都是屬於比較現代的建築。 現為學生報告廳。）
時局兇險。1943年秋，工學院遷往貴州，1944年底又不得不向重慶轉移；文學院、商學院被迫流亡廈門大學、晉陽的暨南大學以及浙江雲和的英士大學；而在上海的教職員聯合東吳大學教職員成立東華大學，好歹設法在日寇和汪偽政府統治下生存下來。抗戰結束後，之江大學首先在上海覆校。
1945年，之大回到杭州，看到地面到處是炸彈坑洞，頭龍頭和二龍頭各有二幢教員宿舍被完全燒燬，天文臺及附近的上白房、上紅房被炸燬，其它有的僅剩屋頂外牆，有的窗戶、樓梯遭損，大部傢俱和水管均無蹤影。教學樓的情況稍好些，但大部傢俱設備，包括馬爾濟先生收藏的價值很高的標本都已散失。教堂（都克堂）已無大門，管樂器、鍾和橡木長椅均不知去向。圖書館曾是遠東最好的圖書館之一，不僅傢俱書架丟失，最大損失是失去一部分寶貴的圖書資料。山脊之上的天文臺曾是浙江省最早設備最完善的觀象臺，內部設備由美國進口，如今已被日軍完全炸燬，倒塌為一堆瓦礫殘牆。
中國教會大學校董聯合會給予12.69萬美元的資助，以及書籍等實物捐贈，校園建築設施也開始如火如荼的重修工程。
1948年7月，國民黨政府教育部核准之江大學為擁有文學院、商學院和工學院等三所學院的綜合性大學。頭龍頭“十間頭”的教員宿舍就是這一時期建成的。在中國十三所教會大學中，它是唯一一所同時擁有商學院和工學院的大學。
1952年夏，之江大學建築工程系併入同濟大學，商學院及工商管理財經學系併入上海財經學院，工學院各系併入浙江大學，文學院各系及部分數理化學系併入浙江師範學院，後改為杭州大學。之江大學107年曆史宣告結束。
附錄：歷任校長
1880-1910 裘德生 Rev，J·H·Judson
1911-1916 王令賡 E.J.Mattox
1915-1921 司徒華林 WarrenH.Stuart
1922-1931 費佩德 RobertF.Fitch
1927-1928 朱經農
1929-1949 李培恩 BaenE.Lee
1938-1940 明思德 R.J.McMullen （代理校長）
1950-1951 黎照寰
參考文獻
《杭州最早的新式學校——育英書院》杭州日報 2011-11-17 C07版
《之江大學上下紅房建築分析》中國論文網，作者佚名
《之江大學舊址》，作者：江河湖海四方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ddbd0b10102x2bz.html
http://blog.sina.com.cn/s/blog_bda95be401016onn.html
圖文：梵七七
設計師、旅行攝影師、自媒體寫作者，“慢旅”創始人。喜歡慢節奏旅行，深度體驗當地生活。三年來行走東南亞、印度、斯里蘭卡等地，追隨玄奘足跡，尋找佛陀聖地，對焦生命意義。微信公眾號慢旅（manl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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