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歷經一場曠世的成全——追求美的人,從來都是勇士

她歷經一場曠世的成全——追求美的人,從來都是勇士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卜算子》

文 | 羅楠

1

許多年過去之後,當她在傍晚微風的輕拂下立於巴黎塞納河畔,痴痴的,又恍若隔世一般遙望著故土的方向。

滿目河山空念遠,多少舊事隨風去,面色上微微動容,心中不免生出一股嘆息。

50年後,我於揚州古巷尋到她的紀念館,小小的,鬧中取靜絲毫不張揚。有些侷促,也僅僅是為了紀念。

我也是這樣,如她當年那般,痴痴的,立於街頭巷陌,想感受多一些她的心緒與掙扎,卻總是一無所獲。

她出生於揚州,其實真正的故鄉是鎮江。

我喜歡的鎮江城,光澤幽暗曲折,電線杆上佈線錯綜裸露,光影斑駁,卻是,那樣的舊。

這舊,是辛棄疾眼中的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也是清代畫家周鎬描繪的《西津曉渡》。

揚州是工筆,是笙簫絲絃,是“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鎮江則為濃墨,為金戈鐵馬,是“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

帶著一絲硬朗之氣,和苦難中的重生。這,才更像她。

潘玉良,女畫家、雕塑家。

與同時代的方君璧、關紫蘭、蔡威廉、丘堤和孫多慈並稱為“民國六大新女性畫家”。

然而,數她的身世最為坎坷。

“經得住多大的詆譭,就擔得起多大的讚美”,這句話,在她身上被反覆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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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幅畫裡,潘玉良酒酣耳熱,敞衣袒胸,醉意淋漓,形象正如人們描述的那樣:喜好喝酒,不拘細節,氣勢不讓鬚眉,頗有男子氣度。

2

疲累生涯裡的前世,是不堪回首的過往。

14歲的冬天,蕪湖,怡春院。

門外有條河,迎來送往,達官貴人,販夫走卒,無一例外的,都是男人。

河流淌著清白,亦有齷齪。有熬不住的姐妹,縱身便投了那河。

風月場裡,溫香軟玉,盡態極妍的女子,挪著小腳,眼波顧盼間,秀口輕啟,吟出的,是問世間情為何物……

漸漸地,逢場作戲也教人忘卻諸般人世苦楚,麻木地苟活沉溺。

煙花巷,青樓地,大家的身世都差不多。

她生在古城揚州貧民家,自小雙親亡故,被狠心的舅舅賣到怡春院。

她只是個打雜的粗使丫頭,卻眼明心慧,目睹了太多妙齡女子的凋謝,那是生命真正的凋零。

身陷泥沼的名妓痴纏,紅顏情種,死不可怕,怕的是,長久的沉淪,眼見的黑暗,會摧毀一個人對生活所有的想法和向好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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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學藝,堅持賣藝不賣身。不知捱了多少打,瞧得見的命運,卻總想著搏上一搏。

這種倔強,在她14歲望向天井外的高空時便已成型,也在後來電影《畫魂》中扮她的鞏俐身上隱隱透出來,那同樣是張不認命的臉。

一個女孩子要跳出命運的藩籬有多難,那種任誰也別想拿捏我的勁頭,是自己成全自己的果決。

渴望飛出去的意念,驕傲的孤獨,求生的慾望,演變成日後她獨自眠餐獨自行的宿命。

17歲,命中註定的男人第一次聽她唱曲兒。

那一晚,她將一首《卜算子》唱得悽怨悠遠,她唱——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這詞從此跟定她一般,成了她坎坷人生之途的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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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潘玉良

3

男人叫潘贊化,時任中華民國蕪湖海關總督。

祖上也是官宦之家詩禮之族,青年時曾與陳獨秀創辦“青年勵志社”。

書生氣到底濃些,所以在此等溫柔鄉時,他是拘謹的。

他得知這個還會唱京戲扮黑頭的女孩子叫張玉良。

他看到了她眉目間的孤意,是她以後的自畫像中常有的表情,眉目清冽,總微微蹙著眉,彷彿一個人的心事,難於外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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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玉良自畫像

潘贊化認定她不是風塵中人,而張玉良更是憑著多年識人的敏銳,近乎倔強地懇求他救自己於風塵。

潘贊化對她實在是好,為她贖了身,救她於水火,併為堵悠悠眾口而登報聲明結婚。

對她的深情在以後漫長的時光中有增無減。那是對一個女人的尊重,在那個時代尤其顯得貴重。

也許在張玉良身上,潘贊化也看到了自己。

感情是一場自戀的投射,他與她都是有執念的人,悟性又高,倔強的脾性裡隱隱帶著命運的脆弱與反抗。

愛果真是慈悲。

這個大她十二歲的男人拿出尊重與體貼,不僅給了她安身之所,更為她請來家庭教師教她讀書寫字上文化課。

被愛養的妻子是什麼樣的?

大概就是張玉良這樣。

潘贊化不僅為她提供經濟支撐,還想與她作精神上的溝通,重要的是充分的尊重,絕不會以她曾經的身份而慢待她。

張玉良何曾料到,自己的人生會因眼前這個儒雅剛毅的男子,而發生徹底的改變。

她將自己的名字張玉良改為潘玉良,以此感念潘贊化給她新生。

蔡康永寫過,

“戀愛最珍貴的紀念物,從來就不是你送的手錶或項鍊,也不是那些甜蜜合照,而是如同河川留給地形,你所造成對我的改變。”

那一段罔顧人間愁的歲月,因感情的滋養而使她開出了最美的姿態,是她人生中最為烈馬青蔥的一段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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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潘贊化,潘玉良

4

他帶著潘玉良去往上海,定居下來。

在一所小公寓裡,他們舉辦了簡單的婚禮,證婚人是好友陳獨秀。

她成了他的如夫人。而潘贊化在家鄉其實有夫人。

同那個時代大部分外出求學謀仕的男人一樣,正室夫人是父母之命,鮮少見面,自然也不合心意,如朱安之於魯迅,張幼儀之於徐志摩,皆以悲劇收場。

但潘贊化不是徐悲鴻,辜負了蔣碧薇,也錯失了孫多慈;潘玉良也不是蔣碧薇,十幾年韶華交付給了一個錯誤的人。

年少時的生活經驗,使她深深懂得,安全感要得遇良人,更要憑靠自身。

她同樣愛慕著潘贊化,所以如植物張開根系般努力學著潘贊化為她安排的文化課,以期能在智識與情感上與他相匹配。

也是在這一時期,潘玉良接觸到了改變一生命運的繪畫。

此時的潘玉良辛酸盡褪,是一生中身心最為舒展的時候。

學文識字之餘,偶然的機會她接觸到了繪畫,並遇到了第一位老師洪野。

在品讀她的生平時,我常思忖,沒有基礎但拿起畫筆就能找到表達的感覺,天賦肯定是重要的原因,此外,便是她身上始終沒有過多被規訓的痕跡。

吳冠中說四平八穩不是藝術,要懂得放肆。

用在潘玉良的性格上也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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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918年,潘玉良在老師洪野的建議和潘贊化的支持下,報考最高藝術學府——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師從王濟遠、朱屺瞻學畫。

當中也有波折。

她是以專業成績第一名過考,卻因曾經青樓的身份惹來非議,幸得校長劉海粟力排眾議,使她順利步入藝術殿堂。

這是她第一次不得不面對因過往而遭遇的詆譭。

這詆譭一直都在,如執念,伴著她事業上的成就始終圍攻齒咬著她。

人言可畏,人性中的恃強凌弱滋生出嫉妒與憤恨,他們一定要將她打倒,“青樓羞辱”是最沒技術水準但最粗暴直接的方式。

那麼,就用專業素養讓他們閉嘴吧。

她一直記得劉海粟校長的教誨“追求美的人,從來都是勇士。”

唯有畫畫,是困頓裡的救贖,痛苦中的擁抱。

她拿起畫筆,在逐奔自由的路途上,從不止於流言紛擾,亦不停於藝術探索。

3年後,潘玉良考取公費留學,赴法深造。

潘贊化提供了她所需要的一切。

生活上照顧她,創作上支持她遊歷各處,“遊蹤所至,盡入畫庫”。

看著她一點點長大,洞悉她命中的缺陷與不安。

只有潘贊化知道,她一直沒有妥協,對生活,對命運,對她自己。

潘贊化從韶華極盛的過往中走來,揹負著優雅深愁,但當時的事業已經基本停滯,卻難以掙脫命運的陰影帶給他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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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潘玉良卻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掙脫他們共有的生活。

為了更加專心的畫畫,也為了有人更好照顧潘贊化的生活,她甚至專門寫信將潘贊化的原配夫人從鄉下接來同住,自己則整日關在屋子裡不瘋魔不成活的作畫。

即便這樣,潘贊化也一再地縱容她,也許是愛得深,會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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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涉重洋,徜徉於藝術殿堂,潘玉良第一次感覺到自由。

擺脫了因身世帶來的流言困擾,拿著手中的筆,一股聲音在召喚,畫吧畫吧,這個14歲立在怡春院懵懂惆悵的姑娘,終於飛了出來。

她成為東方考入意大利羅馬皇家畫院第一人。

七年後,潘玉良學成回國,舉辦第一次個人畫展。之後出任南京中央大學油畫教授。

人間久別不成悲。她也與分別多年的潘贊化重逢。

藝術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偏執,是創作上獲得成功的保障,也許對於她來說,少了雞零狗碎一地雞毛,沒有婚姻倒是種成全。

他們仍是高興地遇見,親切地交談,但大抵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甘願被藝術佔有,因為藝術可以令她吞吐心中的火焰,抵抗時間的侵襲,是專業給她帶來生而為人的尊嚴與自信,為此,她一直能割捨下其他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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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做雕塑的潘玉良

6

我始終記得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畫作的場景,那是在首都博物館地下一層的臨時展廳。

彼時距離她逝世已經過去30年。

這些畫作幾經輾轉,歷盡風波,終於回到她的祖國,並且,再也無人對她的畫作橫加侮辱指責。

那天下午的博物館靜極了。我彷彿能聞到染料的味道,通過畫布的經緯隔年散發出陳舊的悲慼。

畫面更是驚豔,一種人間荒涼隨著我的目光漸漸遍佈全身,那種狠絕向我傳遞著創作者本能的忤逆。

那個下午,我就在她的畫中停留沉迷,並不覺眼中蓄滿淚水。

專業評價她的畫風,總是用筆乾脆利落,著色大膽,不纖柔,不嫵媚。

融匯中西,素描有中國書法的筆致,油畫又含水墨畫技巧,色韻生動。

但,任何表面的解讀都只是技的層面,唯有心,那才是屬於創作者自己獨特的感受。

作品的背後,都收藏著她一生走過的迢遙路途,交付過的離合悲歡,還有,那些極致的激情,深入骨髓的絕望。

曾為雛妓的身份,坎坷的身世,不被世人看好的感情,一一化為繁華世態背後的冷寂真相。

於是,在她的筆下,小城的夏日,荷塘裡盛放的蓮花,晚香玉的清幽,夜色小街的無明燈籠;

也有,異鄉的夕陽,大霧,雨水,河岸,和心底揮之不去縈繞半生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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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得最多的,還是女體。

她把傳統女子融入油畫,猶如繁盛的花事,大朵小枝,無不是她生命中見過的那些女子。

跌宕消亡於紅塵中的女子,即使荒敗寥落了,依稀可見烈焰燃燒的灰燼中,那種不屈。

她是見過地獄,真正見過萎謝的人。

她筆下女人都有著圓潤飽滿的身體,是身為女人的豔極,哀極,是她前半生所目睹的女人的盛開凋零,是即使飽受摧殘踐踏仍氣韻高華的生命。

如蓮,亦如牡丹,即使花落,也要空中碎裂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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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歷經一場曠世的成全——追求美的人,從來都是勇士

也喜歡她的自畫像,不美,又都是冷峻的神色,一如她孤獨的宿命叛逆的行徑。

藝術是門孤獨的手藝,創作者的作繭吐絲形成她高不可攀的寂寞,似悲似悟的靈魂,只有手中畫筆知道,前世今生的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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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後來的潘玉良雖然藝術創作登頂,身份卻一直被詬病,依然有人揪著她的過去不肯放過。

抗戰爆發,日軍佔領上海。

黃浦江碼頭,潘贊化來送她,依舊沒有過多的話,只將當年蔡鍔將軍送他的懷錶,放在了潘玉良手中。

潘贊化用一生的深情與成全向她說了三個字:我懂得。

此後潘玉良再沒有回來。

我更喜歡她的晚年。作畫,雕塑,唱唱京戲,有時到郊外寫生、發發呆,念念故人與舊情。

依舊沒什麼錢,也常被疾病所擾,年輕時有才華傍身,有潘贊化的愛與守護,年老因為做著喜歡的事,精神上豐沛富足,絲毫沒有失態。

她說她有自己的堅持:一生不入外國國籍,不戀愛,不和任何畫商簽訂合同。

她給潘贊化的信中寫道——

遐路思難行,異域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漂泊是為宿命。此生不能穿州過府,提燈還家,故國便總在月明中吧。

在異國終老,雖困頓,但對於藝術家孤潔的靈魂,不經歷那場浩劫,也就不必直面、承受與獻祭,又何嘗不是另一種保全。

她的一生是無須向任何人解釋,只用專業的表現去回應質疑與雜音,沿著自己認為有意義的方向踽踽獨行。

如同她畫出的那些女人,身體佈滿傷口,彷彿張開的嘴巴,吞嚥下痛苦,吐出蓮花。

而我們,不過是將散落於地的綾羅往事輕輕拾起,再於歲月裡點燃一爐沉香屑,嘆一句人間故事溫柔,而人生卻著實寂寞。

她歷經一場曠世的成全——追求美的人,從來都是勇士

本期作者:羅楠 ,喜舊人,舊事,舊物,舊時月光;愛美衣,美食,美景,錦衣獨行。個人公眾號:月童渡河(ID:yuetongdu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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